《桃花依旧》而终

1、桃花依旧

　　（一）
　　书生是很好的书生，三步成诗，七步成诵。素来温良谦恭，三杯淡酒入喉一双眸子也可充作“桃花带雨浓”。
　　小姐是很好的小姐，精书画，善女红。一双素手既能将茶饭侍弄，也能将鸣琴奏出“流响出疏桐”。
　　相遇是很好的相遇，清明时节，春江水暖，才子佳人，一见如故。任凭哪个名不见经传的某某居士也能写出几折“同携手、成欢聚”的老戏。
　　自然，桃花也是很好的桃花。
　　只是，其他的好都是可说的，唯有桃花的好是不可说的。

　　（二）
　　这个道理，在阿言还不知事的时候就明白了。
　　阿言是一只桃花妖，还是一只生得很像样的桃花妖。更重要的是，她是天地间唯一一只被仙君唤醒的桃花妖。
　　当然，这一连串的修饰词都改变不了她是只桃花妖的事实。
　　她不想做个花妖，她想和仙君一样，做个逍遥于天地的神仙。在妖里，有这样的觉悟是很难得的。
　　可是仙君却告诉她，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
　　“那仙君的命数是什么呢？”
　　仙君自然不会告诉一只小妖自己的命数，可像是怕阿言失落似的，仙君还是说了：
　　“我的命数啊，就是经年累月地找一个永远找不到的人吧。”
　　仙君说这话的时候，正倚树下在弹一支不知名的曲子。阿言看不清他的神色，可阿言总觉得，他的眉间是带着醉意的。就像初识时一样，明明从未见过他饮酒，可他望着你的时候，却像是酒至微醺隔着琉璃盏看另一个人。
　　“会有找不到的人吗？”阿言不明白，像仙君这样天底下……哦不，六界中最厉害的人，怎么会有找不到的人。

　　（三）
　　仙君只在南山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是可预料的。有牵挂的人，总是疲于奔波。
　　牵挂小姐的人，总要借着看桃花的名义往南山上跑。
　　牵挂书生的人，总要借着听经书的名义在花树下等。
　　牵挂功名的人，总要怀着金榜题名的愿景往长安城里赶。
　　阿言不知道仙君在牵挂着什么，可她总归知道仙君是有所牵挂的，不然也不会随时随地带着那个酒葫芦——哼，她可是天地间唯一一只被仙君唤醒的桃花妖！
　　阿言在梢头仔细提溜了一下自己的小裙子，不料一滴露水就这么落到了小姐的脸上，晶莹剔透的，像是前夜望月时未干的泪。
　　“等你再开，要到明年三月初吧。”
　　阿言心想我可是桃花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能开三百六十二日呢。至于剩下的三日，她要去人间好好看看热闹。谁让她是只只能在阴门大开时下山的花妖呢？
　　阿言撇了撇嘴，学着仙君的样子挥了挥衣袖。
　　后来这副景象不知被谁看了去，还作了半首“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

　　（四）
　　小姐病了，说是那日进香染的风寒。又是食不下咽，又是寝不安眠，山珍汤药服侍了二十余日也没能好起来。
　　香客说山寺前这一树桃花开得妖异，小姐是被精怪魇住了。
　　阿言却知道，小姐是害了相思病。
　　相思病这样的事，古今闺中都是羞于提及的，不是有辱门楣就是有辱斯文，阿言不明白，欢喜一个人若是不能说出来，那算什么欢喜？但左右这些事也同她没什么相干，望几回月亮便也就忘却了。
　　许是日子过得太过安宁，上天总要降下几件相干的事来添添波澜。
　　这头一件，便是员外带了几个人上山说要烧了她这棵妖树。
　　而第二件，则是传言里病得下不了床的小姐也上了山，拼死救下了她这棵不知活了多少载岁月嫌命太长的妖树。
　　阿言不是个爱记仇的妖精，所以这头一件事，她引了场山雨也就放下了。但作为一只听惯了佛法的桃花妖，知恩不图报可不是一只满心里想着做神仙的花妖该做的事。
　　阿言看着身形单薄的小姐，极不情愿地放下了书生口中长安城的盛景。
　　七月半，就去员外家的园子逛逛吧，兴许能捉只小蝶妖回来玩呢。

　　（五）
　　阿言没想到，三月里还笑得那么好看的小姐到了七月就成了她身旁的一座新坟。
　　住持来超度的时候阿言正用蛛丝捉住了一只小鹊，小和尚捧着两根香烛磕磕绊绊地跟在后头。
　　待香烛燃尽，鹊儿也飞走了，阿言看着自己抚在碑上的手指，才发觉自己会化形了。
　　没跟上住持步子的小和尚回头望了一眼，终于栽到了地上。
　　从此盛行于香客间的传言又多了一样，员外家的小姐死后做了厉鬼，专爱吃男子的精气。

　　（六）
　　书生是在第三年的开春回来的，既没带回圣上最为宠爱的小公主，也没带回相府的二小姐。
　　一身布衣，两袖清风，眉朗目疏和从前无差。
　　但到底是差了些东西的，一句红颜薄命，一句阴阳相隔，连着一千多个辗转反侧的日夜。
　　阿言戳了戳仍睡着的鹊儿，并不打算管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这些不相干里，有把自己关在书房数日的书生，有在小姐坟前泣不成声的书生，有流连于酒肆赌场的书生，有醉倒在温柔……
　　阿言把鹊儿一扔，破开了花魁的房门，将喝得不省人事的书生抢了过来。
　　那夜发生了很多事，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吵闹声不断的勾栏，碎了一地的酒坛子，还有，痴痴望着她笑的书生。
　　那是第一回，阿言见到了和仙君那样相像的眼神。世间万物都是过客，唯你是归人。那样热切，却是透过你在看另一个人。
　　阿言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将书生扶回了住处。而后，合上门窗，出去了。
　　中秋夜的月，云遮雾隐倒不如上弦。

　　（七）
　　鹊儿醒来时未见到阿言的身影，寻了好几遭，直到看见坟前的一瓣桃花才算是放下心来。只是还没等鹊儿张嘴去衔，阿言就化了人形。
　　“言言，你怎么老睡在这儿呀，里面的亡魂都不知道步入了第几世轮回了。”
　　“她于我有恩。”阿言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岚，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望几回月亮就能忘却的了。
　　“那那个书生呢？”
　　“那是她欢喜的人，我有恩未报，理应报在她欢喜的人身上。”
　　“言言欢喜那个书生吗？”鹊儿栖在阿言剪头，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阿言没有答话，欢喜吗？仙君为了欢喜的人，可以一世接连一世的寻找。小姐为了欢喜的人，可以带着重病上山只为护着一棵承载约定的花树。
　　阿言脑中闪过书生身上的桂花酒香，“自然是不的。”
　　“可言言和墓中女子长得一般模样啊。”
　　“那我还和天下桃花长得一般模样呢。”
　　“言言是不同的，”鹊儿将脑袋埋入阿言发中，“言言和天下的桃花都不一样。”

　　（八）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诗仙的盛名从长安传到了九州，仙君再没走更长的路。走路会磕磕绊绊的小和尚也成了端庄稳重的住持，而老住持，也成了南山的又一座新坟。
　　只有桃花妖还是那只桃花妖，爱在阴门大开时下山看热闹，爱隔着缭绕的烟火看宝相庄严的佛像，偶尔喝喝西街三文钱一大盅的桂花酒，在醉酒时听听某某居士写的“同携手、成欢聚”的老戏。
　　再后来，新的小和尚又长成了新的老住持，南山的新坟掩埋的旧坟，四季变幻再不做光阴的刻痕，仙君又踏上了再一世的寻找，就连鹊儿，也消散在了漫长的岁月之中。
　　只有桃花妖还是桃花妖。
　　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寿终正寝都是不相干的事，望几回月亮就能忘了。
　　阿言遥遥敬佛像一盅桂花酒，成不了仙就和诗仙抢抢“酒中仙”吧。
　　她这一世，见过那么多过客，却没一个是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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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啦，一个八百年没看言情的人忽然就很想写言情( ??ω`? )
1.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2.杜甫：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