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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挑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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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二)
日光从叶间筛洒落下,在素白衣袍上映出斑驳的影,沈见空敛下眸,伸手、摊开,掌心朝上,他手掌掌纹间很浅,细碎曲折,难以成线。
和沈倦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吗?
并非如此,至少沈见空这样认为,就算他们之间再有差距,但绝对当不上“截然相反”四字。
至于沈倦最后道出的那个缘由,倒也符合他的性子。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极其注重外表——旁人旁物的外表。
从前养猫,定要皮毛油光水滑的,眼珠子最好是蓝色,不能太胖,脑袋和身体的比例不能失调;后来交朋友,模样最少也要称得上是眉清目秀的,男子身高须得七尺往上,女子倒不挑剔,却也要可人;乃至饮食,色香味三样,头一个看的就是“色”,太丑的连摆上桌子的资格都没有。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衣角与发尾在风里起落飘转。
祁让背对沈倦站在满壁名剑前,听见这人的话,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祁让取下其中一把剑,打算拿给沈倦护身,没想到回身一看,又给气了个倒仰。
——沈倦趴下了,几案下的腿屈起,双手垂在身侧,额头贴在案上,一副就要睡着的模样。
“坐没坐相!去把白华峰的东西收拾整理过来!”祁让瞪着眼,脸上嫌弃毫不掩饰,“真是后悔答应让你回这,太碍眼睛了。”
沈倦晃晃悠悠坐直背,笑道:“师父,您不能这样说,我可是您亲自教出来的。”
“还赖我了?快去!”祁让冷哼道,抬手一抛,把剑丢到沈倦怀里。
他不解释,沈倦并非不明白,理所当然收了剑,再道一声谢,便起身往外走。
“等等——”就在沈倦一条腿跨到门外时,祁让叫住他。
沈倦回头:“啊?”
“明光峰的隐藏秘境近日有些不安分,到处游移乱窜,你小心些,别被卷进去了。”祁让严肃道,“那可不是如今的你能对付的,再者,这些年,里面还长了些奇怪毒草。”
沈倦听后“嘶”了声,比了个保证的手势,“我会注意的。”
他另一条腿跨过门槛后,忽又想起什么,偏头望回殿内:“师父啊。”
祁让眉一挑:“还有事?”
沈倦弯起眼:“我没灵石了。”
他如今少年模样,五官尚有些稚嫩,抿唇一笑,讨好又乖巧,很难不让人心软。祁让又瞪他一眼,挥出一物:“拿去拿去,你这个败家子。”
沈倦抬手接过飞来的乾坤袋,揣回袖子里,一本正经反驳自己师父:“可不能这样说,我很会赚钱的,不过是没来得及换成灵石罢了。”
祁让幽幽地说:“那你换好了,记得把灵石还给我。”
“您新收了徒弟,光一把剑,可不够做见面礼。”沈倦报以一个意味着拒绝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笑完转身走下石阶。
殿外日光清亮,晒在身上只暖不热,沈倦感觉到余光在某处捕捉到了什么,但定眼看过去,又见那处空无一物。
“看错了么?”他嘀咕一声,不再探究,祭出云舟往白华峰行去。
那人背影渐远,沈见空从树下现身,缓慢步入殿中。
几案上茶冷,香气微淡,他在祁让对面坐下:“师父,师兄拿了多少灵石?我替他还给您。”
“我真在乎那点儿灵石?”祁让挑眉,“倒是你,何时回来的?”
沈见空:“方才您与师兄说话之时。”
祁让在内心里一“啧”,“听见了多少?”
“并无多少。”沈见空把沈倦弄乱的茶壶茶杯摆正,敛着眸,低声回答。
“你如何想的?”祁让将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轻甩拂尘,问。
“他的看法不对。”沈见空道,语气分外肯定。
祁让的目光从沈见空的手掠至脸庞,他注视自己这个二徒弟许久,叹了声气:“你们两人,就不能面对面把话说开?”
闻得此言,沈见空拿了只新茶杯,为自己倒了半杯冷茶。沈倦煮的是君山银针,茶汤澄澈,但由于手法不佳,没有煮出甘爽的味道来。沈见空抿了一口,继而一饮而尽。
当——
茶杯搁置案上,撞出一声脆响,沈见空亦叹了声,抬眸道:“师父,他对我的态度,您并非不知。若我将一切挑明,他只会避开我,不再与我有任何牵连。”言及此微顿,俄顷又道:“不过……我会找机会与他说的。”
“算了,你们二人的恩怨,自己解决,我不再掺合。”祁让摇头摆手,尔后又叮嘱他:“近日来明光峰上的隐藏秘境到处乱窜,他那个人又天生不安分,你得多看着他些,免得误闯进去了。”
沈见空眉峰不甚明显蹙起:“这不是它应当出现的时节,为何如此?”
“许是受了什么影响,原因正在排查。”祁让沉眸道。
“不如先想方法将它固定住。”沈见空若有所思道。
“它本就是一座四处移动的秘境,走走停停乃是天性,停住它,或许遭到反抗。”祁让说得无奈,“况且,想要将它停下,得先找到才行。”
“若是反抗,镇压即可,没有处处避着的道理。”沈见空不假思索,“此事我会处理。”
祁让笑了笑,有意调侃他:“之前没见你对明光峰的事这么上心过。”
沈见空面不改色,语调平平:“师父说笑。”言罢起身告辞。祁让也不留,只在他即将转身时,嘱咐说:“最近走动,多注意些,秘境尚且如此,恐怕要变天了。”
白华峰。
猫妖小心翼翼移植院门两旁那片艳红似血的花,蛇妖在屋内收拾杂物,而沈倦,他坐在院子东面的石桌旁,悠悠闲闲翻话本。
“公子,这桌子可以带走吗?”沈八万突然跑到窗后,冲着院子里的沈倦大喊。
沈倦眼皮都不撩,慢吞吞道:“明光峰上有的是桌子。”
沈八万振声:“可我跟它有感情了!”
“那你去问青叶堂要,这院子里原有的物件,都归青叶堂管。”沈倦指尖翻动书页,话音不高,全然一副懒得搭理、却又不得不理,于是敷衍回答的模样。
“哇呜我不去——”沈八万哭嚎一声,转身回到桌边,凝视桌面依依不舍。
刚清净了没一会儿,花甲又有了问题:“公子,这花也跟这片地有感情了,根茎约莫往下伸了一丈!”
“一并挖走。”沈倦答得不带半分犹豫。
“啊!那得挖出一个多深的坑呀!”花甲一个劲儿摇头,语气里从头到尾都充满不赞同,“过会儿青叶堂的执事过来检查清点,见到那般情形,恐怕会不许我们走!”
“在他们过来清点之前,去别的地方挖点土填上。”沈倦很快给出解决方案。
花甲蹲在花前,愁眉苦脸:“土壤颜色不一样呀。”
沈倦不由叹气,心说这两个妖怪真是各有各的执着。他甩甩脑袋,往椅背上一靠,将书盖在脸上。
通过树叶间隙倾洒而下的日光被一并遮挡,空气倏然波动,虚空里落下一片白色衣角。
“遇到麻烦了?”
来者声音冷冷,若寒石相撞,空然清响。
是沈见空。
沈倦对这人的不请自来与不打招呼凭空出现已是相当习惯,听见他的声音后,把脸上的话本揭开,故作惊讶道:“哦呀,沈峰主,您办完事回来了。”
“你似乎不当再称呼我为‘沈峰主’。”沈见空垂眸看他,轻声说道。
他拖长调子“哦”了声,尔后桃花眼一弯,笑意盈盈:“师兄。”
沈见空将脸别开了。
沈倦扑哧一笑,自然而然,不再做作,说话时抬手一指:“的确遇见麻烦了。门口的花玩性太大,根茎深入地下足有丈许,一时间难以移植。”
“这花……你似乎栽下没多久?”沈见空眼底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惊讶。
“回师兄的话,栽下不过半月余。”
“若是再栽个一年半载,岂不是整座山都会被它渗透?”
“这说明它生命力旺盛,探索欲极强。”沈倦说得理直气壮。
这人话里话外充满肯定和自豪,沈见空瞥他一眼,道:“嘴皮子挺利索。”
“多谢师兄夸奖。”沈倦笑道。
沈见空偏头看向院门口,一身橙衣的姑娘抱着铁锹愁眉不展,他示意她让开,紧接着抬指一划。
哗啦——
门口骤现深坑,堪堪擦着院门与院墙过去,那两丛花与所有被花根抓紧不放的泥土一并抬至半空,远远一看,那玩意儿活似一座颠倒的小山。
“不愧是师兄。”沈倦假情假意鼓起掌来,说着感慨的话,脸上不见半点感慨之情。他改口称呼沈见空为师兄倒是快,一口一口,说得顺溜极了,没半点不自然。
沈见空眉梢轻挑,手指一晃,将花和土丢向花甲,后者忙不迭展开乾坤袋接住。
“多谢师兄。”沈倦继续鼓掌。
沈八万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状况,见得沈见空对门口的花出手相助,当即决定抛下过往成见,搓搓手,露出殷切笑容,对他道:“沈峰主,那我能把这些桌椅一并带走吗?”
“明光峰不会苛待你们。”沈见空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说话时面上不见半点表情。
沈八万:“?”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为什么不能公平对待两只妖呢?
沈倦被这一幕逗笑,起身走去窗前,隔着窗框抚摸沈八万脑袋:“阿八,若你实在舍不得,可以独自留在此地,我不怪你的。”
“青叶堂的人指不定会就着那个坑,把我给埋了。”沈八万指着门口深坑说。
“那就别顾念感情了。天涯何处无桌椅,何必留恋这一套。”沈倦慢条斯理道。
沈八万委委屈屈:“哦。”
沈倦又薅了一把沈八万脑袋,顷刻转过身去,背倚窗框,问起沈见空正事:“话说回来,师兄,你来这里作何?”
“接你回明光峰。”沈见空道。
“这就不必了吧?”窗前的人歪了下脑袋,漆黑衣袍垂坠虚空,被风撩起些微弧度。他眼里似乎含了点儿笑意,散散淡淡,被倾洒大地的浮光碎金一晃,便看不太真切。
沈见空反问沈倦:“为何不必?”
他说得认真:“我方才去过一趟,已认识路,可以自己走。”
“顺路。”沈见空不紧不慢走到沈倦身前,他挡住了落到沈倦身上的阳光,将他笼在自己的阴影中,敛眸凝视,低低道出两个字。
这人身后背着剑,剑身上残留了些许雪域之魔的气息,看样子才从外面回来。沈倦略有些疑惑:“你不回停云峰?”
沈见空一拂袖摆:“我因事外出,自然要去主峰汇报情况。”
沈倦面上浮现了然神情,不过一闪即逝,那漂亮的眼珠子微眯,笑问:“师兄,你不会是一回门派就来找我了吧?”
“可以这么理解。”沈见空巧妙回答。
“我面子还挺大。”沈倦挑眉低喃,总觉得沈见空对他太过上心了。
这个人还挺纵容他,不会是有别的企图吧?譬如看他长得好看、根骨上佳,想要同他双修之类的?
却也不应当。
沈见空这个人,七情六欲几乎绝了,看活人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且他已是悬天大陆上最年轻的太玄上境,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气势看,再过几年便能稳步成圣。这人修炼之路顺风顺水,根本没这种必要。
一叶倾坠,落在沈倦肩头,他不拂,撩起眼皮,直直看着沈见空,“喂,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沈见空眸光一转,看向山外。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他开门见山。
沈见空道:“身为师兄,我自然要对你好。”
“可今日之前,我与你并非师兄弟。”沈倦看他看得自己,不放过沈见空脸上的任何细节。
后者的回答不曾有半分犹豫:“我见你面善,所以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