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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浮城(中) ...

  •   赣州老城区均井巷。连日大雨终于放晴。
      明清风格旧式民居鳞次栉比,巷子里有一口水井,水井不远处布满了一条条水沟。在每条水沟的拐角处,则装有一个石板井盖,井盖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孔洞。
      穿上连体背带防水服,戴上橘黄色头灯的安全帽,顺着近三米的竹梯缓慢而下,最后一脚踩在积水中,差点一个趔趄摔一跤。扶着圆形砖砌通道湿滑的墙面,我立住身形,朝上面喊道:“方警官,下面滑,你慢点。”
      一个瘦弱的身影没有踩着竹梯,却就着通道两侧突出三十公分几截石块灵活地跳了下来。
      他跳到我身旁,激起一阵黑臭的淤水,我赶紧往旁边挪挪。他笑笑拍拍衣服,“那些是麻条石,古人们都这么下。”
      额头汗水顺着脖颈流入胶皮衣裤中,底下温度比地面上高了有十度,在水中缓慢前行的时候,时不时会踩到一些软性物体的尸体,大量的老鼠和水蛇突然从黑暗深处窜出,往我们下来的地方逃跑。
      我皱眉看着这个情况,“怎么回事?还有这淤积深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地面监测的安全线。”
      看向前方,是一条看不进尽头的圆形砖砌通道,高不足一米六、宽约一米,手摸到管道内的墙体,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一些崩裂和破损,空气里充满了恶臭未疏浚的垃圾味。
      “要继续走吗,”方鸿宇问。
      “走。”
      毕业后,我直接考取公务员进了市政工程养护处,而乔安令人大跌眼镜地选择成为了一名疏浚工人。他对这个城市的下水道有着超出旁人的热情,大学时就立志要将福寿沟的全貌通过自己手中的笔绘制出来。
      “目前最详细的福寿沟平面图,是同治六年负责维修任务的官员刘峙绘制的《福寿沟图说》,但是直至现在,依然没人知道福寿沟的地下走势、结构究竟是怎样的,”乔安曾对我说,“虽然现在福寿沟在城市排水系统中作用越来越弱,但我总觉得这条千年前的通道还藏着秘密,关键时候能救命。”
      但是这是一条充满着沼气、洪淤、老鼠、蛇、塌方、火灾危险的通道。
      我抹了一下脸甩去脸上的汗液,“这个笨蛋研究这种都快要被废弃的通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一个通道的拐弯处。
      我从防水服中拿出乔安公寓里自己素描的福寿沟走势图,就着微弱的盔灯看了一下。
      “右边是地面上灶儿巷走向的通道,左边——地图再过去三公里就是死路。”
      方鸿宇擦了擦汗,问,“往哪走。”
      “还用说吗,当然是左边。”我咬牙切齿地把地图放回口袋里,“尽往危险地方跑。”
      后面嗤笑一声。
      和刚进来时那种现代手法烧制的红砖配水泥不同,越往深处走,刻有花纹的唐宋青砖越多,通道淤泥水越深、流速越快,味道也更呛人。
      为了转移那愈加眩晕的感觉,我强自打起精神,“这条福寿沟在整个城市排水系统中所占的比重已经越来越小,都不足以荫庇整个老城区,更别说章江新区了。密封性更好的防洪铁门,更粗的排水涵管,泵站里马力更强劲的抽水机,新的城市防洪排涝体系才能真正保护我们。”
      后面的人轻笑一声,呼吸动作仍游刃有余,“古人做事利在千秋,工程质量是以千年为计算。就拿你说的新城区的涵管举例吧,涵管则是用水泥做的管道,水泥时间久了以后会风化,里面的沙子会漏出来,空气进入后就会让水泥内部的钢筋生锈,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水泥建筑损毁。”
      “但是你看福寿沟,这些宋代建材耐用性极强,且不用担心风化、腐蚀。砖石是最低碳、环保的建材,坏了可以一块块单独地换,但水泥管就要整体换。”
      我抬头,抚摸那些斑驳的青砖,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摸上去滑腻而潮湿,但仍然显得坚固。
      “桐油、黄泥、沙石混合在一起,做成了砖块之间的粘合剂,而这种‘三合土’技术,最远可以追溯到鲧禹父子治水的神话。”
      “怎么连神话都能扯到?”我勉强笑了笑,脚步虚浮,胸腔里似乎灌满了不明气体。
      突然间,身后人拉住了我。
      “别再走了,人类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刚还没说完,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在乔安公寓的床上。窗外太阳高照,可那苍白色的光有种诡异的平静。
      方鸿宇正一眨不眨地地看着乔安的手稿,
      “我怎么了?”我头疼地抚额。
      “你在下水道晕过去了。”
      “不行,我还得再下去一次。”
      方鸿宇制止我的动作,将一叠资料递过来,我疑惑地接过来。
      “这是?”
      “这是乔安画的福寿沟的水窗位置。”
      “你以为我没找过吗,所有福寿沟的出水口我都已经派人排查过了,没有找到他。”
      “当年刘彝为福寿沟排水口造了十二个水窗,具体位置在同治《赣州府志》和《赣县志》福寿沟图上注明的有四处,还有两处是已知的。但是,还有六个出水口无从查考。他可能是被水流冲到其他出水口了。”
      我忙低头看乔安的资料。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福寿沟的走向和支流,与地面上参照物的对应,常规地图中原本死路的地方在他的地图上却绵延公里,而一些圆形盖子样的水窗,被标识在壁崖、丛林、阳岭山腰侧面,古城墙角野草堆里,有些地方画着叉,有些地方画着问号,而有些地方画着感叹号。
      “这几年,他一个人一边在慢慢的疏浚福寿沟,一边在找其余的出水口。走一厘米清理一厘米,用簸箕将污物一麻袋一麻袋地运到井口。”
      我抓着纸的手微微颤抖。
      “你在水道井里也看到了,里面的淤积污物深度已经远远超过正常标准,如果再不加以疏导,很快就会淤塞反溢、疫病泛滥,在下一次暴雨来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通淤疏浚,并找到余下的出水口,否则到时候整个老城区很快就会被淹没。”
      我一愣扯扯嘴角,“你这说的也太严重了吧,赣州千年不涝,再怎么样的暴雨也不会让整个城区束手无措。”
      方鸿宇笑笑,递给我一张纸。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乔安纸上的字迹和地图,良久说,“我相信他的判断。”
      我立马起身穿衣服,“我去单位一趟。”
      到了单位,直奔所长办公室,也没敲门就进去了。
      所长正在喝着茶,被我吓了一跳,眼镜从鼻梁上掉了下来。
      “你不是在家里休假吗,怎么又突然来了。”
      “所长,我申请调派排水所的兄弟们马上执行一项市政通污排水工作。”
      “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乔安的资料递过去,他疑惑地擦擦眼镜,仔细看起来。
      “乔安对整个下水道沟渠的研究图,方位、流向、排放和布局,以及最近水深、流速的判断,福寿沟已经存在一定的淤积情况。如果沟道堵塞严重,污秽之物不能及时排出,会造成城内疾病蔓延,严重危害市民的生命健康。”
      “福寿沟排水系统现在担负的排水量已不及赣州中心城区总排放量的十分之一,新城区那边的管道雨后维护需要人手,你这个事往后挪,实在必要现在就出动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做福寿沟的疏浚工作。”
      “现在不做,等过几天再下雨就来不及了!”
      “天气预报下一周都是晴天,没有关系。”
      “所长!”我红了眼眶,但强自镇定,“不光是疏通管道,按照乔安的地图或许能找到福寿沟隐匿的那些出水口,这可是市政排水工程和对历史文物挖掘的重大发现。”
      所长定定地看了我一分钟,随后叹了一口气,“你真是固执。”
      他在我的工作申请单上签了名。

      清淤疏浚工程很快兵分两路展开。
      一部分的工人进入福寿沟进行日常疏通维护,另一部分的工人按照乔安的手绘地图寻找水窗可能隐匿的地点,但是,乔安地图上标志的大部分出水口对应的陆面,要么被层山沟壑掩埋,要么盖起各种建筑物,要么在赣江临崖口,根本无法进行考证。
      正在我灰心丧气的时候,方鸿宇指着地图上一个点对我说,“小时候的乔安总是一个人在家门口玩。有一次下雨,他母亲给他买的船顺着水流掉落入了下水道。但是三天后,他在阳岭野外抓虫子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那艘船。”
      “崇义县阳岭?”
      “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我定定地看着方鸿宇,直到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怎么了?”
      “你到底是谁?”
      方鸿宇眼瞳一瞬间变的尖细而锐利,忽又恢复原样。他懒洋洋地笑笑,“我是乔安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我冷哼一声,转过头。
      下午,我和方鸿宇一起带着铁锹等简易工具来到了阳岭。
      看着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我有种无能为力感。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看着乔安的地图朝大致估摸着的方向走,刚走到半山腰,突然听到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响亮的声音回荡在丛林间。
      “‘穿开狮子两条泉,九秀回龙出大官,金鲫鱼池赐金紫,凤凰池上出名贤’。这说的就是赣州古城,其为‘通天龟形’,而且是迎逆章、贡两江而上的上水龟。加上章贡两江上游共有10条主要支流,宛如游蛇顺流而下齐聚赣州,这样一来,赣州城就成了十蛇聚龟的形胜之地。‘山环水抱,人杰地灵’,自唐代至清末,赣南中进士和状元有550名之多。”
      “大师,那这‘天子来龙’?”
      “东为与闽(福建)、赣(江西),边境之武夷山脉,西为湘(湖南)赣(江西)边境之九连山脉。‘一席十八面,面面出天子”,只要风水穴选的好,飞黄腾达不是梦。”
      他们走近,才发现一个端着罗盘背着包袱的风水大师正在侃侃而谈,旁边站着殷切求问的王部长和他秘书,还有个神色冷峻的青年。
      我原想不惊动他们继续前行,但方鸿宇却上前直接和那个青年打招呼。
      “嗨,老板,这么巧。”
      陆离看到方鸿宇显然一愣,神色阴晴不定。
      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王部长,陆先生,你们好。”
      陆离瞥了我一眼,似乎并不认得我,王部长一脸不悦地对我说,“你怎么在这?”
      “我在找排水口。”
      他似乎不耐烦挥挥手,“你去忙吧,我也还有事呢。”
      方鸿宇兴致勃勃地看着风水卢大师,低声问陆离,“这人怎么样。”
      陆离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欺世盗名。”
      方鸿宇哈哈大笑。
      他对风水大师说,“大师,您的祖师杨筠松因为替想世代称王的卢光稠定天子穴,被他下毒酒中而死。你这是要走你祖师的老路啊。”
      风水大师吹胡子瞪眼,“这哪来的小子胡说八道!”
      “去去去,”王部长助理赶人了。
      我拉着方鸿宇往前走,走了一阵才发现,刚才跟在王部长旁边的陆先生,竟跟着我们过来了。
      “你这次叫什么?”他问方鸿宇。
      “方鸿宇,我是个警察。”
      陆先生低低地笑了起来,“呵呵,警察。”
      “你干嘛跟着我们来。”
      “跟着你们比较有意思,江湖术士故弄玄虚也看够了。”
      “他是故弄玄虚,杨筠松可不是。”
      “哦?”
      方鸿宇眯起眼睛,不再说话。
      三个人沉默地走着,走了有半个多钟头,突然方鸿宇停了下来,似乎在听些什么,然后他兀自走到前面,指着树林深处一堆隐秘而被废弃的土牌说,“就是那里。”
      我定定看着那里,好像看到清幽物体一晃而过。神使鬼差地走过去,开始用铁锹挖起来,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几乎霉烂的木头盖子从土中露出。
      我心狂跳,冲过去扒开土,正是古时候用的那种木头百叶窗式盖板!它周围有土石压着、藤蔓缠绕,青苔丛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掀开。一掀开,一股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被淤塞的水道口,我空手挖着,难闻的味道充斥耳鼻,但是出口处除了淤泥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身后的陆离皱眉问,“那是什么?”。
      “是福寿沟的水窗,应该是乔安笔记里唯一一个现存能找到的出水口吧。但这对于福寿沟已经是个重大发现了。”
      我瘫坐在地上,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是要找那个叫乔安的人吗?”
      方鸿宇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天,自顾自地说,“看这天,暴雨终于要来了。”

      在乔安消失两周后,我们为他举办了葬礼。
      空棺柩,里面放着他的研究资料。
      乔安母亲从外省赶来,当我询问乔安遗物怎么处理的时候,他母亲淡淡地说,都烧了吧。
      我在焚化炉前沉默了半天,攥着那些乔安一生的心血,不忍。
      乔安丧礼后的第二天,风雨大作。狂风暴雨如同倾斜的湖水,从天边倒灌而下。
      “半辈子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雨,大的好像没尽头一样。”
      蓝衣工人抬头对我喊道,“幸好你前阵子让我们把沟疏了,不然这会旧城区已经开始积水了。”
      风雨大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伸使劲拉着工人师傅从井里上来,“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停不了停不了——”他使劲摆手,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天。
      “刘师傅,你先回所里,我再去比较容易堵的那几个区域看看。”
      “刘科,你回办公室吧,让我们去跑。”
      “没事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我顶着风雨回到维修车上,让司机继续去下一个易漏水点。
      刚到古巷,就看到新闻记者围着一个人正在进行采访。
      “王部长,听说在这次暴雨汛期前就疏通修缮了下老区的水管道,请您发表一下意见。”
      “这个,我们防范于未然嘛,日常维护修缮,就是为了在汛期来临之前做好措施,为市民群众的财产和身体安全考虑。”
      “听市天气预报中心的预测,此次暴雨还将持续四到五天,您会采取哪些措施将灾害降低到最大?”
      “这个嘛,首先,为落实防汛各项措施,做好今年的防汛工作,我们安排组织了人员进行防汛排查工作,广泛宣传有关汛期防灾救灾的知识,提高居民的自我保护能力,提醒居民如遇大雨或发现危险,要在第一时间撤离,确保人身安全……”
      “只会说——”司机看了一眼王部长,问我,“刘科哪里下。”
      “就前面转弯地方。”
      “好嘞。”
      我检查了几个平时易堵返漏的地方,目前雨势还勉强能够应付,如果按照天气预报说的四五天后雨停,这次的汛期应该能平稳度过。
      第二天,雨更暴烈了。
      周末,街上的车和行人很少,城外赣江水位不断上涨中。
      我穿着工作服,推门走进一间咖啡馆,方鸿宇正坐在窗边,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坐下。
      “什么事?我还要工作,长话短说。”
      “别急嘛,不急这一时半会。”
      他招手,给我点了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你早饭都没吃吧。”
      我想了想,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边吃边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身边的人告诉我的。”
      “啊?”
      方鸿宇笑笑,过了一会听到门铃叮当的声音,他急切站起来,“喂喂,老板,这里这里,喂别坐那边啊,这里有位置!”说着他离开座位,笑嘻嘻地把一脸铁青的陆离请到了同桌。
      陆离坐下后神色缓了缓,对服务员说,“和昨天一样。”
      “你是故意的吧,”他不悦地看着方鸿宇,拿出烟盒,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方鸿宇也不否认,给自己也点了份早饭,三个人一边吃着一边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
      “这雨两天后能停?”陆离喝了口咖啡问,“航班都停了三天了。”
      “能停,”我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气象台说的。”
      方鸿宇笑笑。
      陆离问我,“我看这地上都开始有积水了,没问题吗。”
      我刚开口,方鸿宇插嘴道,“没事,‘上水龟城’赣州千年不涝,”他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所以只要人不做恶,有神龟护着,水淹不了这城。”
      陆离失笑,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也不禁笑着摇摇头,“神话故事就别当真了,我们这次防汛防工作做的还是很及时的,只要雨不是一直下。”
      方鸿宇神秘一笑。
      过了一会他问我,“乔安你还找吗。”
      我敛了笑容,沉声道,“我不会放弃的。等忙过雨季汛期,我会继续他的工作,继续找……他的尸体。”
      方鸿宇笑着点了点头。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我和陆离、方鸿宇打过招呼后,就起身离开。
      “这个人真是倔强啊,”陆离靠在椅子上喝了口咖啡,“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人”。
      “做大事的人需要这种倔强。”方鸿宇又招手叫了一份面。
      “然后呢?”
      “啊?”
      “你特地跑到山里找我,又跑来我每天吃早饭的咖啡馆,这次是想干什么?”
      “没有没有。”
      陆离用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准备离开,“我警告你,这次别再把我牵扯进奇奇怪怪的事里。”

      “不会,”方鸿宇在他背后做了一个鬼脸,“……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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