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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终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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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第二天曲正彦就不生气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气性大的孩子,能惹他上火的也从来只有杜咏珒。当时难以接受,头脑一热,话就冲口而出,等过去了,只剩下不开心,非常的不开心。
他反复地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没错,也因此更沮丧。他想不通,小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什么都有了,又漂亮,又聪明,周围的人都羡慕他,家里也宠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最新款的手机游戏机电脑随便他换,不想用功学习也没关系,逃课也没人说他,他妈妈可以保证他上大学,平时要花钱要玩也随他……没有哪一个高中生像他这么舒服吧?为什么还不满足,还要搞那么多花样出来?
真的像王白鹭说的那样,是因为他得到的太容易吗?因为他太自以为是,所以看不到别人眼里的不屑吗?
那么,怎么才能让他觉得难呢?
怎么才能让他知道,他理所当然沉迷其中的那些玩乐方式,那种交游广阔,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令人反感的东西呢?不是说不对,而是不合适。在曲正彦的心目中,一定的人在一定的时间应该做一定的事情,而杜咏珒现在的生活,不是一个高中生应该过的。
至于头天晚上杜咏珒所说的“喜欢”,说是斗气也好,胡闹也罢,总之,这个时候的曲正彦完全没把它想成它本来该是的意思。他甚至气鼓鼓地想: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就不会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尽让我这么生气!这一次绝不先服软!曲正彦告诉自己,就像初中时王白鹭那件事一样,一定要小珒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定要他知道自己对他的不满!
他本来以为这次也会耗很长时间,甚至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所以当第二天傍晚接到杜咏珒的电话时,不免十分诧异,一时都忘了要继续表现出很恼火的样子。杜咏珒是掐着时间打进来的,下午的课刚结束,而晚自习还没开始。
杜咏珒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不似平常的清亮,有些低沉,“出来吃饭吧?有话跟你说。”
曲正彦惊讶地看手表,问,“你在哪儿呢?”
“在你们学校门口。”
“你等一会儿,我溜出来。”
合上手机曲正彦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语气也未免太和气了,不由得撇撇嘴,努力酝酿了一下,想想头天的事儿,脸沉下去,这才往外走。
杜咏珒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株香樟树下,垂着头,脚无意识地轻轻踢着翘起的地砖一角。曲正彦穿街而过,他似乎感觉到,抬起头来,面孔在暮色中难辨阴晴。走到近前,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又齐齐挪开,各看一方,好一会儿,同时开了口。
“想吃什么?”
“你要说什么?”
……
有点尴尬。曲正彦无声地叹口气,在片刻沉默后,先说话,“那你想吃什么?”
“……喝粥吧。”
“好。”
曲正彦领头,杜咏珒押后,两个人一起向附近的一家鸡粥店走去。点了粥和白斩鸡,又叫了小菜,等上菜的时候又沉默。然后吃东西,曲正彦一口一口,规规矩矩味同嚼蜡往下咽。杜咏珒更过份,用勺子慢慢搅着粥,两眼出神,根本不往嘴里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曲正彦数次想开口问,又拼命忍住。这一次,他决定坚持到底,绝不示弱,所以干脆装没看到。
这样的沉默真让人难受。曲正彦偷偷看一下手表。这个小动作被杜咏珒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曲正彦,然后很突兀的问,“……你打算怎么样?”
曲正彦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想心平气和,不带任何情绪地跟小珒谈一谈。“你希望我怎么样?”他说。
杜咏珒再次沉默了。
许久,他轻声问,“还是朋友吗?”
曲正彦真的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一次吵架,他就认为他们不能再是朋友了吗?只是不认可他的交友,不认可他的生活,就严重到连朋友都没办法做了吗?如果是这样,那小珒未免有点任性过头了吧?
他微微皱起眉,昨天的那种不痛快又慢慢涌上来。
见他没说话,杜咏珒抬起头来看他。
曲正彦深深吸口气,说,“那要看你了!”——口气有点生硬。
杜咏珒垂下眼皮,脸色有些苍白。
曲正彦转向他,看着他,认真地说,“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会吵架。也因为这个,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很少对你说你应该怎么怎么样,因为你不会听我的,我也没想过要去改变你……很多人说我纵容你,现在我也这样觉得了。”
杜咏珒抬眼看他,目光幽亮。
曲正彦点头,意在强调自己的态度,“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你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无论我怎么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做不成朋友。”
呆了一会儿,杜咏珒嘴角勾起朵冷笑,轻轻哼了一下,“我现在这样……很不好吗?”虽然他表现的像是在不屑,但无意间转向一边的视线却透露出一丝不安。
“你……”,曲正彦仔细想了一会儿,在心里暗暗苦笑起来,他是很想数出小珒的一大堆优点。劝导一个人时,不是应该寻找平衡点吗?既要鼓励,也要批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关于优点方面竟一条也想不出。“你觉得你现在很好吗?”他只得说出自己心里想的。“我认识的很多其他人,同学,朋友,人家的条件都没有你好,可是人家都过得很认真,有目标,而且尽自己的努力向前走。这样的人,对自己负责任,给周围的人也带来好的影响,就算我,也是喜欢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相处的。”
“……你是说王白鹭吧!”杜咏珒表情冷漠。
曲正彦想了想,“也包括她,不管你怎么看她,反正我觉得她是个值得佩服的人。还有很多别人,比如说罗涛,你小时候那么看不起人家,总说他胖说他笨,可是至少他踏踏实实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至少,以他现在的成绩,他用不着家里人走后门,就可以考上自己想上的大学!”
“……”
“你可能觉得像我们这样天天忙着上课忙着考试很浪费时间,很无聊,你觉得你比我们强,在享受青春,可是,你能这样二十年、三十年的过下去吗?
“……”
“当然,我也承认,你过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自在,你也有这条件,可是……你真的觉得这样过有意义吗?你瞧不起别人的同时,你想没想过别人可能也在瞧不起你?”
杜咏珒始终沉默着,嘴唇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
曲正彦努力着,却总觉得辞不达意,终于也沉默了。他并没有想到,他自觉很平和的发言在杜咏珒心里激起了怎样汹涌的波涛。
两个人在那里坐了许久,杜咏珒终于慢慢开口,“既然我这么差劲,那么你也不可能喜欢我了,是吧?”他自嘲地笑笑,“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
他没说出的话是,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就像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后来,隔了很久的后来,曲正彦才明白杜咏珒此时的意思。
现在,他只是微感迷惑地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不喜欢,就不会做朋友,但要说喜欢……他确实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头天晚上小珒嘴里的“喜欢”,似乎那是不寻常的,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一种更微妙的情绪。但是现在,曲正彦准备压制住这种情绪,他不想继续纵容小珒……承认喜欢他……在此时是否也是一种纵容呢?
犹豫了一会儿,他说,“也不是不喜欢……但至少要觉得一个人好,才会真正的去喜欢他吧?”
……长久的沉默。
……沉默。
他在想吗?
曲正彦惴惴。
小珒他,真的在想吧?
刚才说的话,有没有说错的地方?他自己也拼命回想,却几乎想不出自己说了什么。他伸出手去揉自己的脸。杜咏珒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看他,“你……要回去了吗?”
曲正彦这才想起来看看手表,吃了一惊。时间过得好快。他嚅嗫,“嗯,该回去了。”
“……那你先走吧。”
是该回去了。曲正彦迟疑着,“那你……”
杜咏珒抬头看他,“我吗?我坐一会儿再走。”
“……好吧,”曲正彦说着,但还是没动。
杜咏珒静静地看着他。
“小珒,你,你,想想我说的,行吗?”曲正彦恳求道。
杜咏珒面孔上有种令人不安的茫然,过一会儿,才点头,“我会想的。”
“……那,我先走了。”
他最后再看杜咏珒一眼,才走开,心里觉得有些难受。
杜咏珒的眸子,灰濛濛,失了精神,困顿,茫然。
曲正彦一直等着,等着小珒想通的一天。这就是他的计划,冷处理。小珒如果重视这份友情,他会认真反省,如果他不重视,如果他不重视……曲正彦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他只能努力按捺住想去找小珒的欲望,努力按捺!
那一年的夏天在曲正彦记忆中,格外漫长、燠热。
可是无论怎样,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就像青春的小鸟一去不复返,只留下了淡淡的翅膀的影子在人心上。曲正彦的个子又抽高了。学校为学生们新开了健身房,每天看书累了就去狂玩一通器械,他的身体变得结实而有力。不看面孔的青涩,单看身形已经很有青年人的味道。暑假过后,他就是高三生,马上就成年了。那一年的暑假他们当然还是要上补习课,被圈起来的学生们很会苦中作乐,戏称自己进了集中营。
暑假最后的一周,学生们可以休息一下。原本曲正彦很踌躇。那个时候,正好是杜咏珒的生日,按往年的惯例他是一定要陪小珒一起出去狂欢的。之前还可以用学校不放假作借口说服自己不去想,一旦放假,去?还是不去?结果还没等他为难完,就接到了学校的通知,趁最后一周的假期,学生会成员去参加三省市高年级生学习交流营。
车票订的是夜班,晚上八点发车,第二天早上到。在候车厅等车的时候,曲正彦有点神不守舍。
今天是小珒的生日。
没错,就是今天。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生日礼物,就藏在抽屉里。其一是一款最新的掌机,大哥送的,不过曲正彦最喜欢的还是托大哥从西藏带回来的加持开光的六字真言护身符。可犹豫来犹豫去,直到走也没下定决心打这个电话。
候车厅里人声嘈杂,大屏幕一行一行的滚动着车次信息,软软的女声在广播寻人启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曲正彦心不在焉地摸出来接听,对面传来的声音让他睁大眼睛。
“曲正彦,你在哪儿?”
“……小珒?”曲正彦心脏嗵的猛跳一下,抓着电话,下意识地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想听的更清楚些。
“就是我,”杜咏珒的声音有些沉闷,呼吸声很粗重,“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嗯?你干嘛不理我?”
曲正彦呆了一呆,“我没有不理你啊,我在等你。”
“……等我?”杜咏珒似乎在深呼吸,很重的吐气声,一下,又是一下。
“小珒?你怎么了?”曲正彦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杜咏珒很大声的说。
“那么,”曲正彦微微皱起眉,“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上次我们说的事情,你想过了?”
“……上次?”
“对啊。”
“……”
“小珒?”曲正彦真的觉得不对劲了,“你到底在哪儿?你在干嘛?”
“我?”杜咏珒慢慢说,“我等了你一天,从早上就开始等。”
曲正彦沉默了,片刻后才说,“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找你。”
“……我等了你一天!”杜咏珒突然喊出来。
曲正彦吓了一跳,反射地把手机挪开耳朵边,过一会儿才敢凑过去,“小珒?你没事吧?”
对面突然传过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喂喂?是曲正彦吧?小杜没事儿,喝的稍微有点多,他可等你好长时间了,你过来吗?”
这个声音曲正彦只听过一次,可是几乎立刻就认出来,是那个开酒吧的程哥。他的面孔立时晴转阴,心情一下子变差,问,“小珒……一直在你们那里?”
程哥停顿一会儿,才说,“没有没有,他刚来。这个,最近我们也很少看见他,他很少过来的,真的!”他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像是在强调。话是这样说,偏偏他的语气,他的腔调,在在都表示着完全相反的意思。
曲正彦听到杜咏珒隐约的声音传来,“……手机还我!”
片刻后,说话的变成他本人,“小彦?”
“……干嘛?”曲正彦冷冷问。
“你过来,好不好?”
“……现在不方便。”
“为什么?有什么不方便?”杜咏珒执拗地坚持,“你过来吧,你说的话我想过了,你过来,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曲正彦犹豫着。他还是很不高兴,小珒说他想过了。可是,他怎么从酒吧打电话来呢?又去酒吧疯!他到底想过什么了?
带队老师快步走过来,大声招呼几个人集合,马上要剪票进站了。大家在清点行李人数。王白鹭向曲正彦招手。
“我现在没办法过来,我马上要上车。”
“上什么车?”杜咏珒糊哩糊涂的问。
曲正彦真的恼火起来,这家伙,真的喝多了,听不懂人说话么?
杜咏珒还在嘟囔,“你过来,现在就来,行不行?”
“不行!“曲正彦用力说。
这时候,王白鹭走过来,“曲正彦,该走了。”
“知道了。”曲正彦挂掉电话,赶快拉起行李跟上去。
“这么忙。”王白鹭笑。
“嘿嘿,我家人就是啰嗦。”
他们跟着人流进了站台,找到自己的座席,几个人安顿下来,吁口气,开始有闲情逸致聊天,观察同行旅客,以及在火车开动之后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夏日的旷野,此时仍有隐隐的天光笼罩,灯火与楼盘渐渐稀疏起来后,地平线就出现在眼前。
曲正彦没有参与闲聊,他还在想着那通电话。很想打回去问个究竟,可是,他看看周围的人群,现在不是时候。而且,他苦笑,小珒这个时候也没办法清醒地跟自己谈吧?
或者,等回来吧。他想,参加完学习营,回来就去找小珒,好好谈谈,顺便把生日礼物带过去。他放松的倚在座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曲正彦并没有想到,他回来,见到的是躺在医院里的小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