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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跋扈 ...

  •   引
      京城的春天今年来得格外迟些,东风耽在嘉陵关,任它关南莺飞花好、关北寒风猎猎,就是不肯北上。
      城外,草木瑟瑟,一支军队向着城门寂寂而行,为首的将领身量虽小,一席披风却红艳似血。城门处毫不似往日繁杂喧闹,竟是当今圣上亲率文物百官迎军回京。
      待大军行至城门处,为首的将领打马上前,及至圣上跟前也不曾下马,只朗声道∶“元烨率军除巫祸,定南疆,今回京。”
      ——竟是个女子!
      女子乌发雪肤,眉眼深邃,隐隐看得出些外族血统,一双浅色眸子毫无小女儿情态,反倒见得英气流转。
      一时天地万物皆寂。
      少年帝王上前∶“迎皇姐回京。”
      一
      元烨长公主回京的消息霎时传遍全城,有人道景筝公主骁勇不输男子,有人道当今圣上与长公主感情甚是深厚,前有长公主代驾亲征,后有圣上亲率百官迎公主回京,为其坠蹬。
      一时间,坊间长公主的谈资无数,而那迟迟不肯过关的东风,也随着元烨公主一夜入京,千树万树,柳绿桃红。
      春日宴,戎装换红妆。
      端坐在一人之下位置上的华服女子褪去戎装,战场带回的满身锐气软绵绵地陷进锦绣堆,案上一支桃花孤自摇曳。
      酒酣过半,一首破阵曲惊掉满堂大半酒意,笛声清越射金甲,箫声呜呜起硝烟。
      曲罢,着明黄的天子起身,百官一齐静默垂首,听得皇帝道∶“南疆巫族作乱,幸有皇姐代朕出征,平定乱贼。朕唯有以一京城晚亭山公主府、黎城封地千里谢之。”
      圣上年纪不大,声音还显出些少年稚气,可是龙颜威严,击掌三下,一对宫人垂首举一牌匾入内——鎏金的大字,是圣上亲笔题的“元烨公主府”。
      一团锦绣似的元烨公主起身,笑眼吟吟,朝天子一拜,步摇环佩叮当摇曳,出声却带战场对阵的跋扈气∶“元烨叩谢圣上。元烨不敢居功自傲,唯有两件事,还望圣上准许。”
      “皇姐但说。”
      “其一,昔日元烨与母后同住嘉延宫,如今......只觉触景伤情。元烨于燕地长大,北燕亦是母后故土,元烨只想此生长驻北燕,只求宽慰消愁。”
      说至此,元烨向圣上再拜了一拜,又回首遥遥望了沈清河一望,灯火朦胧中沈清河仿佛看到元烨眼中戏谑笑意,回过神,只听得元烨道∶“至于其二,元烨此次沙场还生,所求不过沈清河。”
      往后经年,沈清河每每回忆那夜春日宴,只记彼时京都三千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不及元烨一人,琉璃宫灯映照下,她回首直直撞进沈清河的双眸——“沈清河,如今南疆已定,本宫你娶是不娶?”
      二
      沈清河和元烨初见是在嘉延宫的花墙下。
      五岁那年,元烨第一次回京,燕地长大的女孩子,不免霸道些,且元烨先皇唯一的嫡女,更是养出个跋扈霸道的性子。
      那时京城春光灼灼,扎了一头小辫的元烨挥着根小马鞭,直直向尚书小姐抽去,正赶上这一幕的沈清河一把夺下女孩手里的鞭子,怒气翻涌下,胡乱喊出句“倚得东风势便狂”的骂人话来。
      女孩明明矮了沈清河一个头,仰头看沈清河的姿态却一点气势不输。
      女孩说:“本宫就是东风,狂又怎样!”
      话狂,语气狂,人更是狂上加狂。
      幸而圣上驾到,笑呵呵地抱走他好气魄的嫡女,沈清河与元烨的第一场,就算是了了。
      而此番天子在上,他自是没有娶或不娶的选择的,皇家姻缘,从来不关姻,亦不关缘。
      宴上的梅花酿较往年实在烈了些。
      沈清河旁观圣上朗声笑着,边笑边说:“皇姐属实未变,最爱逗弄沈清河。”
      又看见胡子须须都白了的右相颤巍巍上前:“长公主身娇体贵,圣上可为公主于燕地重立别馆,只作巡游暂居之所。”
      再往后,长公主是如何洒了酒水告退离席,舞姬又和了哪支歌,左相如何为长公主择了别馆场所,沈小公子只将这些当作酒酣处看的一出折子戏。
      三
      京城春天格外短,簌簌花开,簌簌花落。
      嘉延宫的花墙零零落落地开着,沈清河在正殿候着通传的宫人,袖中慢慢盈满开败的花香。
      半炷香的工夫,宫人出来领沈清河入内殿,一方素色屏风后,元烨闲闲坐在窗下,长发未束,脂粉未施,沈清河行了礼,元烨眼睛没抬,示意他也在床边的案几坐下。
      案上,宫人已上好了茶,对面,元烨手边是一盅牛乳,伴一叠酥油点心——中原少喝牛乳,北燕倒是习惯。
      元烨懒懒地喝着牛乳不言语,沈清河便也慢慢地品茶,倒是那满袖的靡靡花香,竟奇异地与茶香般配。
      命人撤下盅碟,元烨又在宫人的伺候下漱了口,靠在窗下,快入夏的春光流进她的浅色瞳仁里,元烨眯眼,歪头看沈清河喝茶,一年不见,他是愈发的沉稳了。
      “沈清河。”
      “臣在。”
      “一年不见。”
      “一年不见,公主一切安好。”
      “你怎知本宫安好。”
      “公主剿灭叛党,得胜归来。”
      “本宫得胜,安的是大祁,好的是圣上。”
      沈清河摩挲着案上的青瓷茶杯,静默不语,元烨挑眉看沈清河,单脚勾着只绣花鞋晃荡。
      “臣奉旨为公主拟——”
      “沈清河。”
      “臣在。”
      “你又无趣了许多。”
      “臣拟了几个别院雅称,公主可要过目。”
      “沈清河,本宫不在乎这个。”
      沈清河起身。
      “臣不敢妄加揣测公主心意。”
      “沈清河,去退亲。”
      “娶本宫。”
      “臣不敢。”
      “本宫给你胆子。”
      “臣不敢。”
      “沈清河,本宫最是记仇。”
      “一年前说平了巫乱就娶本宫的时候,你怎么就敢了。”
      沈清河猝然下跪,头重重磕在嘉延宫的宫砖之上。
      “臣万万不敢。”
      女子倚在窗下,半阖的眼看不出情绪,涂了红色丹蔻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桌子。
      “也是,本宫记着,你说的是,国未安,何以安儿女情长。”
      “沈清河。”
      沈清河听见元烨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眼前有只绣花鞋被甩在地上。
      “退下吧。”
      四
      元烨在北燕长到九岁才回宫。
      那时她性情已定,一支软鞭,鞭花挽得甚是好看,一匹枣红马,能将满京城的儿郎甩下。
      九岁的女娃五官渐渐长开,混了外族血统的元烨玉雪可人,可偏偏她的性子最是跋扈霸道,坊间皆传“嘉延小太子,横行又无忌”。
      后来元烨闹得委实出格,先皇就将她扔给了太傅,与诸位皇子一同进学。
      说是进学,实为管教,可元烨又哪里是服管教的性子,且不说一班伴读没少挨折腾,皇子也少能逃过她的魔爪。
      偏生元烨这人不仅跋扈,还爱记仇,当年夺鞭之仇,小丫头愣是没忘,三天两头找当时是皇子伴读的沈清河麻烦,还连累当年的桓帝。
      那日沈清河正陪着景桓做功课,一记鞭响猛然在案上炸开,元烨正抱着那条软鞭,昂首挑眉,支使景桓∶“做功课多无聊,桓弟,我们去校场骑马。”
      随即用鞭子指着沈清河,趾高气扬∶“沈清河,我桓弟骑术向来不佳,待会儿你给他牵马。”
      吩咐完,元烨看了一眼案上的功课,用极嫌弃的语气说∶“读书最是无用了。”
      五
      时已入夏,翰林掌院沈家公子与尚书府陈小姐六月十五完婚的消息为京城添了一分暑热。
      这日,皇上在洛清池设宴,男女分席,中间一道垂花珠帘。元烨拂帘过来这边,她今日穿一件青色绣合欢花襦裙,行走间合欢花影影绰绰,甚是好看,她向圣上敬了杯酒便告了退,转身的时候,眼角一颗泪痣鲜红欲滴。
      随伺的小厮向沈清河递上一只荷包,道是元烨经过时不留神落下的,沈清河想了一想,还是起身寻元烨去了。
      “穆家已散,困住本宫又有什么意思!”
      “你就那么想回北燕去?”
      “你就非要赶尽杀绝?”
      “先帝在时,本族流放,南征这一年,旁系也被料理得七七八八,即使回到北燕,孤马在草原之上焉能成气候?”
      “皇姐这是对父皇不满,对朕不满?可皇姐还记得当年人人皆道‘嘉延宫,小太子’,穆家是如何拥兵自重的吗?”
      “不过又一出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景筝!你到底跟着大祁国姓!”
      “可父皇但凡能认我这个混血公主,便做不出打杀我母族的事!呵,嘉延小太子,我景筝自小在燕地长大,喝得烈酒、骑得烈马,哪里在乎过宫分内的是是非非。”
      天子盛怒离去,待那一身明黄渐远,元烨朗声道:“沈清河。”
      沈清河自知躲不过,握着那只青色荷包从假山后出来,元烨满脸嘲讽的笑,凉凉地开口道:“你看这一出戏,可还精彩?”
      “皇上最重与公主的姐弟之情,若公主——”
      “沈清河,你放肆!”
      沈清河不言语,元烨缓了缓脸色,道:“本宫嚣张跋扈惯了,将母族的骠勇学了个十成十,可是这皇家心机却是一分也未曾学到,可叹母后亦是,外公亦是。”
      “只想着将本宫安置在北燕,离京城远远的便好。可本宫一出生就被赐名筝呐,呵,好大的一步棋。”沈清河猛然一震,元烨满脸嘲讽,“幸亏了本宫只是个公主呢。”
      “沈清河,你看着本宫。”
      沈清河抬头,元烨一双茶色眸子凌厉,飒沓夏风里,她开口说:“本宫最后问你一次,如今本宫果真平南疆归来,你娶是不娶本宫?”
      沈清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回道:“臣不敢。”
      沈清河久久没有起身,元烨早已离去,那只青色荷包,被攥紧在他的手心......
      六
      宫墙之内,多得是机关算尽,偏偏元烨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然迟了。
      那年圣上突然病重,一道圣旨,召回了留守燕疆的穆老将军。
      只是卸甲入京容易,再回北燕却难。
      待到圣上病有好转,右相联合百官上奏穆家屯兵自重,圣上禁不起此番刺激,遂又病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左相代政,穆家一干人等都被下了大牢,种种罪状下,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
      朝廷形势如那秋京城风大雨大。
      后先皇病愈,嘉延宫却没了主人。
      秋意正浓,嘉延宫本该锦簇摇曳的花墙,未开先败。
      花墙下,白色宫装的元烨鬓角别一朵白色重菊,萧瑟秋雨里,她扬着一张湿漉漉的脸,闪着水光的眸子一派执拗倔强。
      她说∶“沈清河,你娶我,然后我们回北燕去。”
      沈清河那时怎么回的呢。
      “臣不敢”。
      沈清河这辈子对着这位跋扈公主说过许多次不敢,元烨多半会恶劣地嗤笑回来,而这次,沈清河低垂的视线里,只有她转身时的衣袂微动,然后消失在泛着寒意的秋雨里。
      完
      六月十五,沈家与陈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这真是门当户对、结两姓之好的好亲事。
      只是后半夜,嘉延宫走水的消息,坏了合卺酒香。
      沈清河连夜入宫,御书房里,御章笔印散落一地,桓帝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沈清河不语,只入内跪下。良久,桓帝开口,声音嘶哑:“元烨向来不肯退步。”
      是啊,她又何曾退过步呢?
      初见时她狂傲不可一世,说自己就是东风,狂又如何。
      再见时她执鞭横行,嗤笑读书最是无用。
      后来外祖全族获罪入狱,先皇后病重,她竟从未开口向先皇求情。
      再到新皇登基,恰逢巫乱,朝中皆言“长公主可代驾出征”。她自是不愿,彼时经历一番斗争,她自是知道,此番离京,她将再无羁绊可以失去。至于联手施压的百官,她从来不放在眼里。
      可是是他说,“国不安,何以安儿女情长”。
      他还说,“国若安,新帝或可将穆家残部安于北燕”。
      只那一次,她退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遣词用句不当之处,还请看官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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