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缺》小息

2、壹 似水年华逝长流（上）

　　尧城。
　　秋国国都。
　　远远的一名男子踱着步伐，双手复于身后，一身净白色的锦衣著身，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熠熠生辉，不禁让人亭步留连，在眸光扫过他的面容的一刹那，似乎天与地皆在那一刻失尽了颜色，晃如天上的神子，衬着他那洁白的锦服，与身俱来的气质，让人觉得他与身边的尘埃似乎已经隔绝，不觉的蛊惑人心。
　　天色将歇，男子抬首望着那轮欲落山头的残日，时间差不多了。
　　“三公子。”伴在男子身后的随从慢他一步，他踏前半步，略微躬身，双手抱拳，并没有再说什么。
　　被称为三公子的男子淡然一笑，约莫十六岁的脸上显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只轻轻点了下头，道：“是该回去了。“这种提示不知不觉的形成了习惯，没有多想，只又瞥了眼山头的渐落残日，叹了口气后背日而行。
　　未几，他已经推开了自己的房门，谴退了一旁的下人，等待着那熟知的痛感爬上心头，一口口的啃食着自己一切，那一瞬的麻木，感觉似乎身体在膨胀，又似乎是在萎缩，不停的滋长着些什么。他用手扣住胸口，隐忍着所有的痛楚，告诉自己快了，快结束了。
　　夜色已经完全替代了血色的残阳，疼痛一点点的削弱，空寂的房间里没有掌灯，夜幕下清楚的听见女子粗杂的喘气声，夹杂着少许的呻吟，曼妙的身姿被白色的锦袍所包裹，月光透着窗户纸，恰恰好好的映射在了她倾城的容貌上，略微显得焦虑与疲惫，蜷曲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晓鬟。”门外一声温柔的呼唤，让她的心不禁的一惊，是娘在门外。然而她却喊了她“晓鬟”，那个八年不曾被呼唤的乳名，久到她都已经快忘记了曾有许多人唤过她这个名字。，她拖着她那疲累的身体，走到了灯烛前，电亮了她的房间。然后走去打开那扇隔离在万物的眸，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睛，用疼惜心痛的目光看向了她，悠悠叹气，扶了她进了房里。
　　“晓鬟。”她又一次唤她的小名。
　　心底一丝被触动的温暖，却也托得那份残酷更为的真切。晓鬟早就走了，而且无法回来了，她一直这么认为的，自从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就注定再也不复了。而今的她，是众人眼中康骥王爷的三公子——傅濯茕。入了夜，她是守在阁内的倾城美人傅忆昶。她听说，傅忆昶这个名字是一个老道士给她起的，那个老道士说她命中有大劫，唯有取这个名字才能有转机，会有贵人相助，当初父亲自是不信，却也奈何，母亲不会在乎一个名字，她只在乎她的女儿的性命是否受到威胁，这是一种母亲的本能，本能的感觉到危险的存在。如今，没想到真被那道士说中了，命中大劫，真是大劫啊！可转机又在哪呢？贵人又出现了吗？
　　八年前的那一天，醒来时天空已经破晓，疼痛已经全数退尽，只是感觉身体很奇怪，可却说不上来怎么个奇怪法，他想叫人伺候更衣，喊了两声蓦然发现自己声音变得沙哑，又喊了两声，却没有任何回应，看着自己身上褶皱不堪的衣服，昨夜被汗润湿了的部位已经有些泛白了，发现床侧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一看竟是一套男装。她并不多想，只是伸手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物。
　　“啊——”她蓦地低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离奇的身体，怎么会？怎么会是个男儿身？男性和女性的体态特征，虽未懂事，她却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她不可思议的望了望自己的下半身，又看了看铜镜中赤裸的自己，同样的脸，可可为什么会这样？昨天晚上，她只记得电闪雷鸣，她知道昨夜是隳曜所下的咒，可那咒，难道就是让自己变成一个男儿吗？她再顾不得想那些个问题，换上了干净的男装，跑出房去，而看到的一幕，竟比前一夜的疼痛更令人惧怕，不远处的花圃中央，四周跪着府中上上下下所有的奴婢奴才，大哥二哥也跪在一旁，众人皆哭求着。
　　她看着父亲站在正中央，不禁一喜，抢着跑上前去，刚想喊的一声“爹爹”木然僵在了嘴边，愣愣的停在了原地。“三哥！”她用她那残破的嗓子嘶吼了一声，似乎是万籁俱寂中的一声爆鸣，康骥王爷傅央略显慌张的望向她，手中的长剑从傅濯茕的胸口一寸寸的抽了出来，染红了他胸襟的白衣，像一朵妖异的曼佗罗，缓缓的在他身上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翩然的舞着，一层深过一层，似乎要用最绚丽的色彩让众人铭记眼前的翩翩儿郎，却无声无息的将他引入了忘川上的奈何桥。她挡却了所有阻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拼命的跑向傅濯茕，那是最疼爱她的三哥，那是最关心她的三哥，那是天天陪着她玩，陪着她笑的三哥，那是她最爱的三哥呀！她不管父亲眼中的惊恐，用胳膊抵开了傅央抱住了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傅濯茕，她用力抱着他说：“三哥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宫里找最好的太医，他们一定能救你的，一定能的！三哥！你千万不要离开晓鬟啊，不要！不要啊！”她刚准备扶他离开，却被他紧紧拉住，他拉着她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舍，却还是笑了笑，道：“傻丫头，哭什么呀？不要哭了，不然三哥要不高兴了。”她听到他的话怔了一下，她哭了？她用手拼命的拭去眼中涌出的泪水，却始终止不住，口重喃喃的道：“我不哭，三哥我一定不哭。”硬撤了个笑脸给傅濯茕看，他笑得比刚刚温暖了些，喘着大气费力的对她说：“晓鬟。对不起。三哥不能在陪晓鬟了。”他还欲说话，却已然被她打断：“不会的，不会的，我要三哥陪我！三哥你不要胡说！”她使劲的摇着头，他也轻摇了下头，继续道：“晓鬟。答应三哥一件事，这样......这样三哥才能放心的走，”她刚准备反驳，他却又说，“不要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他吸了口气，努力开口，“答应三哥，千万，千万不要恨爹爹，以后三哥不在身边，你要代替三哥好好活下去，代替三哥走完一生，可......可好？”听了这话，傅央的身影怔了一怔。她却听不懂傅濯茕的意思，究竟是听不懂还是不想懂谁也不愿探究，她只知道这是三哥想她做的，忍着眼泪，咬了下唇，用力的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三哥。”傅濯茕如释重负般的璨颜一笑，垂下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头颅，他的最后一笑，比阳光还要温暖，比雪莲还要美丽，圣洁如他，注定了他的短暂。
　　只是，她不允许，她要她的三哥，永远的活着。或许隳曜给了她这幅男儿身，就是为了让她继续她三哥的一生。
　　她把傅濯茕的身体平放在地上，跪在一旁，深深一拜。
　　这，也是最后一次有人喊她“晓鬟”了吧。
　　她没有再哭。
　　过了许久，抚养开了口，对她说：“从今往后，你便是傅濯茕，你会代替他的一切。”他的声音依旧豪迈不羁，给她一种错觉，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可他眼神中的倦怠与痛楚却出卖了他，即使他藏的很深，但，她还是看见了，其实，她也舒了口气，因为，她不用再给自己不恨他来找理由了，因为，他始终没有无动于衷。而她该恨的人，不，他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她要报仇，她要杀隳曜报仇。那个万民景仰的神，是她的敌人。
　　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傅央把目光从傅濯茕身上移开，抱起了依旧跪在地上的她，转身吩咐大哥傅濯风把遗体抬到傅濯茕自己的房间，然后提步向自己书房行去。
　　傅濯茕与她皆是乔莹雅所生，十五年前她初出江湖，以乔家长女的身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仅因为她的美貌，更因为她的才智，比之男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聪颖与智慧为江湖上多少英雄豪杰所青睐，最后放心却归于了少年得志的当朝重臣傅央，秋国唯一的异性王爷，并掌握了天下所有的兵权，战场上威风淋漓，英姿飒爽，如天人的俊姿，使天地为之失色，郎才女貌，传到今来，好一段缠绵不绝的美丽神话，只是人有跌宕起伏，曾经传为佳话的两人，如今面对的竟是如此的痛苦。
　　乔莹雅深受先皇喜爱，被先皇认为了义妹，亲自为康骥王爷和乔莹雅主婚，只可惜婚后一直未有所出，反倒是傅央早先纳的一房小妾徐氏先后怀上了长子与次子，先皇亲自赐名“濯”字曰“风”，次子曰“释”，紧接着乔莹雅也怀上了傅濯茕，两年后复又生下了傅忆昶，这两个孩子长得十分相似，有的时候下人竟分不出到底谁是谁了，只是，傅忆昶没有想到，竟然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傅濯茕成为了傅央的刀下亡魂。他死的那一刻，并没有怨恨过谁，即使生命将要终结，可他却反而引以为傲，保护妹妹的生命，这是一个哥哥的责任，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他亦无怨无悔，虽然傅濯茕只有十岁，却有超乎常人的通透，死前，他还能为妹妹做这么一件事，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傅央的书房内，傅忆昶被父亲安置在了紫檀木椅上，她手用力的顺着椅子上的花纹来回磨搓，傅央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与傅濯茕几近一样的样貌，每一眼看在心里都心如刀割，昨日儿子的请求，还由在耳边。
　　昨日，待傅忆昶已经昏睡过去的时候，傅濯茕来找了他。傅濯茕向他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请求，那个只有十岁的儿子，请他，杀了他。傅濯茕说自己和妹妹的相貌长得一样，如若被神下了咒传入了皇上的耳中，必是死罪，或许，皇上会顾念傅家多年的忠诚，饶了其他的人，可忆昶，却终逃不过一死。所以，如果要她继续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代替傅濯茕，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她依旧可以活下去，虽然会很苦，但，不是说还有转机吗？所以，他向父亲来请死。
　　他允了。
　　他这双手，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如今，更染上了他心爱的儿子的血液，他的血液迸溅到他手上的那一刹那，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余温，原本以为血液应该是冷的，却不想，那一刻才懂得，原来血还可以是那么的温暖，只是那份他想抓紧的温暖，刹时间消退了。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本想告诉她真相，可，话到嘴边，却出不了口，最后，只能对她说一切的都是他亲自安排的，傅濯茕是听了他的话应了下来。他告诉她，当时傅濯茕的确说了的一句话，他说，只要妹妹能平安的活着，无论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愿意，还说妹妹还小，就要承受那么多的痛楚，所以，她一定要遇见她的贵人，然后幸福。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活着，只有活着，她才能够拥有更幸福的未来，所以，他愿意，愿意用他的生命铺就他妹妹的幸福。
　　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听着，努力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中，靠在椅背上的小小身躯止不住的颤抖，双手用力捏着刻花上的指甲早已经折断，生生流下了斑驳的血迹。
　　傅央关于那个咒语了解的亦不是很详细，只是了了几句，其实他自己知道的也只是一个亘古流传的魔咒，究竟为何是她，谁也不知道，若不是那老道士，或许现况只会更悲惨，作为一家之主，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减少损失，无论如何，他都会报住忆昶的命的，更不会让傅濯茕白白牺牲。
　　傅濯茕的死与傅忆昶身上的咒语并没有给宣扬出去，当日所有在场的奴仆皆签下了一份生死协议，以他们的亲人的性命为注，誓死不泄露关于傅家的秘密。然，傅濯茕，无法光明正大的下葬，无奈之下只能火化了他，被傅忆昶撒在了汪洋之中，三哥不是泥土所能束缚的，他那么圣洁，不应该被那些个污浊的东西所玷污，汪洋的大海才应该是他的所属，才能接纳他的壮阔。
　　那一日，她面向大海，用力的磕了三个头，她暗自发誓，此生必杀隳曜，即便他市神也好，魔也好，必杀之为三哥报仇，否则，她誓不为人。
　　后来，傅央告诉她，她白日的身体会变为男儿，那时侯他便会以傅濯茕的身份，跟随着父亲，长大后，他会入朝为官，会带兵打仗，一如三哥会做的一样，那个时候，他只是傅濯茕，也必须是傅濯茕。而傅忆昶，只属于夜晚的人儿，恢复了原本的身体，大家只会认为她如别家的闺女一样，大门迈不得半步。因此，傅濯茕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渐渐销声匿迹，相反，只会出现在众人面前更加平凡。

　　“晓鬟！”乔莹雅又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
　　又是一个八年，时间流逝总是那么匆匆，不着一点痕迹，伤害了无数人的心，却依旧一声不响的路过着，就此以为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