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恩赐》石三河

1、预见的终焉之日

　　噗通，噗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还挺响的。
　　一般都没可能听到这声音，也许我就要死了吧……哈哈哈哈……
　　吴尘暗自冷笑着。
　　也许，就这样离开，也不错……
　　他想把手贴近自己的胸口，感受一下这巨大的声响。
　　可他做不到。
　　一切控制身体的行为都是徒劳，他无法挪动任何身体部位，四肢都不听使唤。
　　只有眼睛。
　　但哪怕眼睛所能看见的都模糊了。
　　他能看到的，是自己身上和遍地的血迹，散落了满地的东西，还有那个蓝色马甲的小女孩，握紧着小拳头揉着双眼，那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液体从她的脸颊滑过，从下巴滴落。
　　远处路旁的灌木丛中，半立着一把小黄伞，还折了半边角。
　　那炫目的车灯也柔和了下来，剩下不清不楚的光影。
　　他听不清她哭泣的声音，也听不清淅淅沥沥的雨声，唯有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慢，灯光也愈加昏暗，就像是引渡人手中的火烛。
　　吴尘闭上了双眼，在这走马灯下，这局促而又短暂的人生在他的脑海中就像电影一般放映着。
　　十几年前，一家孤儿院中。
　　“就是这个孩子。他叫吴尘，和老板你一个姓，也算是传宗接代了，”院长对办公室内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年人说。
　　“他真的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小孩咯，记性好，又会画画，算数可厉害啦，还喜欢看书，别的不说，看书他看两遍就会背啦，长得还清秀，就是可惜父母……”
　　中年人微微一笑：“还是我自己来问他吧”，他把办公室站着的吴尘牵到了座位边。
　　“小朋友，你想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啊，吃饱穿暖，到大城市里生活。”
　　吴尘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有神。
　　“你看啊，叔叔也姓吴，叔叔是个医生，我老家也在这边，你要是跟我去生活呢，我一定给你最好的生活，叔叔没有儿子，你和我走了，你就是叔叔唯一的儿子，将来我的一切都会给你的，以后你要是想回来看看，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即使那时候的吴尘还是个孩子，但他也能权衡利弊。
　　在他和那些小朋友的视野里，能够去大城市生活是一件多美妙的事情，能够离开一个穷苦的地方去过富足的日子，那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可吴尘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隐约能看到。
　　他的记忆，起始于他进孤儿院的时候，再往前，就没了。
　　不过吴尘也没有在意。
　　无论什么记忆，也不能改变自己是孤儿这个事实，所以他不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但也就是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常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景象，通常是身边的危险，一恍惚，画面就在脑海里出现。
　　因此他也帮助过许多周围的人，比如在预见谁用削笔刀削到手时，或者谁在某个地方跌倒时，他往往都会去阻止。
　　只是在这之后，自己往往也会承担一些后果，可能是突然咬到舌头，也可能是突然踩到坑中。
　　总之，改变得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
　　但对他而言，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看到身边的朋友受伤。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心理，尽管他的朋友们并不知道他的帮助，可他总认为，自己的能力就是用来改变未来的，而且自己做的付出也不算什么。
　　除了这些小事以外，吴尘也能感觉到改变自己命运还有和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种事往往不会在脑海中出现画面，只会是某种预感，又或是只能看到一种颜色，距离事件发生的时间或地点越近，预感就越强烈。
　　就比如，这一天发生的境况，就让他在前几夜辗转反侧。
　　这些事对吴尘来说也是特别苦恼的，因为未知的事情往往最可怕，你不知道它是好是坏，甚至，连一点防范的方法都没有。
　　所幸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而且看来是一件好事，在他最后和小伙伴道别后，也开启了别样的人生。
　　这一过，就是十余载。
　　十余年间，在别人的眼中，他是光鲜亮丽的，长相好、性格好，家里又有钱，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无可挑剔，谁都想有他这样的出身。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一个孤儿，虽然有人收养，他也很感激，可是自己终究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因为自己的聪明，因为自己的长相所以才可能被人选中。
　　但如果自己没有这些条件呢？
　　这十几年来，吴尘一直按照养父的意愿生活着，他所在的家庭是个中药世家，所以他从小就辨识各种药草，研究药理，病理。
　　吴尘没有见过自己的养母，他只能了解到自己的养母不知是何原因去世了，那还是在他到这个家之前，吴尘没敢问，他的养父也从未提过，吴尘只知道他的养父每年清明节还有其他的几天会独自去一个地方。
　　自那以后吴尘的养父从未再娶，但是又需要有人继承香火，这才找到了他。
　　才刚刚到养父家不久，吴尘就被要求读《易经》，《黄帝内经》，《本草》，《难经》等等，不仅仅是读，还要去理解，他养父还经常给他出考题。
　　像五行八卦，经脉，穴位这些靠理解性的东西，这对一般小孩来说确实是很晦涩难懂的了，可对当时的吴尘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天姿聪慧加上超强记忆力，还有专门的老师在家里辅导，把这些东西通读下来完全没有压力，他甚至还在小学时连跳了两级。
　　但要继承家业，仅仅只是学习这些还远远不够。
　　作为一个中医世家的独子，还需要最基本的做人素质，需要一个好身体，需要足够的情商和一些特长，因为吴尘养父所打下的人际关系也需要他来延续，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而他养父是个信道之人，又极为传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古典文化，所以道家的东西吴尘自然也没少学，在家不远处山中的道观，吴尘一家倒是经常拜访。
　　所以除了基本的学业外，为了明理，《道德经》、《弟子规》，他倒背如流；为了强身，他日复一日练着太极，还要学习武术；为了交际，琴棋书画也样样不可少。
　　他的生活一直是紧凑的，一天之中，起床就要和老年人一起练太极，吃完早饭去上学，放学回家了还得读专业书，就连周末也被练习书法、练琴、习武、针灸和推拿等等给占据，有时候还得陪别的老先生下下棋，喝喝茶。
　　自己的父亲认为自己这么做时理所应当，吴尘自认也不能辜负他。
　　又或者说，吴尘早就知道，自己每做出一个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这样的童年一点乐趣也没有，甚至还不如在孤儿院的时光，他几乎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下长大。
　　他的父亲其实根本没时间照料他，只把他丢给保姆来养，还有一堆老师管教着他。
　　强行让自己学习各种东西的父亲，他并不痛恨。
　　只是，有些寂寞。
　　一个懂事的孩子其实心中五味杂陈。
　　快乐换来的，是丰衣足食。
　　这样的生活到大学才有所改善，因为大学离家比较远，而且该学习的也学得差不多了，他的养父没有过多要求他。
　　他有时会问自己，当初如果没有做那个决定会怎样？
　　可能生活就是这样，有些时候的选择，着眼于当下似乎不错，可你永远不知道它的影响会有多深远。
　　吴尘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因为有人供他吃穿读书，远离了那个穷苦的小地方，同时学到的也不少，而自己作为报答，继承家业也无可厚非，况且这还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于是，他渐渐变成父亲想要的样子，不管哪一方面。
　　纵使万般无奈，这条路也是自己选择的，虽然身体是自由的，可一味按照别人的想法活下去有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吴尘只能在禁锢中寻找有限的自由，寻找自己的道。
　　此时的吴尘，正在度过大学的暑假，和生活中众多的你我他一样，平凡地生活着，虽然有时候也遵循着并不是自己渴望的生活，有烦躁，也有迷茫，可是活在当下，能做好自己就很难得了。
　　半小时前。
　　吴尘正在写着日记，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但窗外的声音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疲惫地走到窗边，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天空中挂着那皎洁的残月，听着窗外传来的蛐蛐声，和那细密的风吹树叶的窸窣声，直到月亮藏进了浓厚的乌云中。
　　窗外还是那一幢幢排列有序的楼房，茂盛的樟树所散发的香气，一切是那么自然，但一切又感觉有一些不真实。
　　“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感觉怵怵不安的，难道……”吴尘叹了口气道，走到客厅冰箱。
　　吱嘎一声，冰箱门被缓缓打开。
　　“嘭”冰箱门又被狠狠地关上。
　　“怎么又喝完了算了，去附近小卖部买点吧。”
　　“这个暑假差不多要过完了吧……”，吴尘匆匆下楼踱步走去小卖部。
　　就在这时，树叶的窸窣声变得越来越繁杂，蛐蛐声也不见了，风吹得人开始觉得凉嗖嗖的，慢慢的，月亮也被乌云笼罩，整片天空也透露着阴沉的气氛，“奇怪，今天怎么那么多怪事，看来要下雨了”吴尘不满地嘟囔着嘴，“那要赶快了啊。”
　　正当吴尘买完东西从便利店走出时，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急促的雨点像发了疯似的，狠狠地拍打着地面上的一切。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便利店走出一个小女孩，穿着蓝色的马甲，戴着顶小鸭舌帽，十分可爱。
　　“橙子哥哥，你要回家吗，我可以送你一段路呢。”小女孩晃了晃手中的伞。
　　橙子，是他的外号，面前的这位是吴尘的熟人，小女孩的爷爷可是日常和吴尘练太极和下棋的，她也格外喜欢自己这个小哥哥，因为这个小哥哥每次都会给她讲一些新奇的故事。
　　“要送也是我送你回去啊，你那烟鬼老爸也真是的，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小女孩大晚上帮他买烟，今天还下那么大雨。”
　　“是啊，真没办法。”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不过那么大雨你这伞肯定撑不住我们两个人，我们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好呀好呀！那你给我讲讲上次你捉弄玄清观老师傅被罚抄经文的事后面发生了什么把。”
　　“哈哈哈，你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
　　……
　　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雨势就小了很多。
　　“那我们走吧。”
　　“嗯嗯。”
　　吴尘他们走到了一个路口的屋檐下。
　　“橙子哥哥，我也快到家了，你别送了，现在雨还小，你赶紧跑回去吧。”
　　“好，我看你到家门口我就回去。”
　　吴尘站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小女孩的家。
　　“嗯，那我走啦。”
　　小女孩做出拜拜的手势，吴尘也回应了她。
　　这是一段上坡路。
　　吴尘看着小女孩的走远，突然，一抹红色布满了吴尘的眼帘，他恍惚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跑了小女孩的帽子，落在了马路中间。
　　当吴尘回过神来，坡顶开始有一丝亮光。
　　吴尘发了疯似的跑了起来。
　　红色，不一定是吉祥，在吴尘的眼中，这是很可怕的颜色，在他每一次预知未来的事情时，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颜色。
　　因为，这意味着血光之灾。
　　小女孩刚刚走到马路中间，坡顶的亮光也露出了它的本体：一辆货车。
　　小女孩把视线移向正在狂奔的吴尘，露出疑问的神色。
　　“蓝书琪，快跑！”吴尘喊得声嘶力竭。
　　小女孩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引擎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货车尽管已经踩住了刹车，却没有减缓太多速度。
　　眼看货车距离小女孩只有几米，车灯几乎要把小女孩吞没之时，吴尘十分后悔自己刚刚的决定。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刚刚为什么要在那里等她！
　　我明明可以把她送到家门口的！
　　我，想救她！
　　我啊！
　　想救她！
　　“救她吧。”一个声音在吴尘的脑海中响起。
　　一念之间，吴尘发现自己的眼前变了样，自己的眼前，是那炫目的车灯。
　　吴尘笑了，原来改变一条命的话，可以用另一条的命。
　　……
　　噗通，噗通，噗……
　　所有的感官尽数消失，就连心跳也……
　　无声，无色，无味，但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就是死亡吗？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失去了一切，却像是拥有了一切，在失去所有的感官同时，吴尘感觉自己就像是这个世界的本体，他能感受到世间所有的一切。
　　他是风，是云，是海，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万事万物，洞晓了一切的流逝，可是忽然，这个感觉也变得模糊。
　　他被拉进了另一个场景。
　　吴尘重新拥有了视觉，虽然有些看不清。
　　地上是无尽的焦土和尸体，天空就像是鲜血染上的颜色，红到令人发指，这是吴尘最不喜欢的颜色。
　　眼前，是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和一个十几米高的龙头，虽看不清面容，但也能感受到女人的情绪，那是一种自信和淡然。
　　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龙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并且不停地低吼着，而女人却无所畏惧，吴尘能感受到她那看似姣好的面容中的那股冷漠。
　　突然，女人迸发出十分强大的气场。
　　只见她轻轻一掌打在了龙的鼻子上，随后龙便土崩瓦解，化为一粒粒齑粉。
　　女人似乎也用尽了力气，双膝自然地跪下。
　　眼看女人就要倒下了。
　　一个男人遍体鳞伤地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抱住了她。
　　男人喃喃地说了几句，却将一把剑插入了女人的胸膛。
　　可女人却满意地笑了出来。
　　吴尘还想再继续看下去，可是眼前慢慢又变黑了。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