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墨焰

1、（一）

　　薄雾朝霞中，沉歆由丫头搀扶着跨上马车。车外是她半年未见的夫君乾芜靳。
　　晨光中的他容色清秀，眼神漠默，映着一身青衫优雅如莲，飘飘然若霞举，直欲乘风飞去。“只怕天上的仙，也不过这等神色了。”
　　沉歆拈弄着丫鬟采来的杜鹃，这时节这花儿竟也开得这般地艳。沉歆玩味地笑，她倒觉着这比血还刺眼的红杜鹃竟像极了那日火红的头帕。
　　喜帕被他掀落的那一瞬间，流萤婉转，风月光华，全凝在他那双黑眸中。淡若春雨，冷冽清朗，任沉歆有这般倾人城国的绝世容貌，他的视线也不过是偶做停留。沉歆来不及眨弄眼睑，那抹削瘦的背影已经不知所踪。
　　这半年来，哪里还曾再见他一面，只有沉歆独自在委曲求全。此次若非公公一再嘱咐，这趟杭州之行，怕是怎么也轮不到沉歆头上。
　　沉歆忍不住轻轻叹息，她本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人，只是嫁入乾家之后，那些野烈的性子竟一日日被磨怠去了。
　　莫不是因为那双眼？沉歆将枯去的杜鹃花蕊缓缓抽出，放在白色绢帕上，粉嫩的黄映着赤艳的红，好似年幼时在谁家偷偷瞥见的画。那画中的明月，画中的红杜鹃，画中的白衣男子，那才是仙。
　　又偏偏，那仙，像极了她的夫君，乾芜靳。
　　叫她总是惦记着那仙，那双遗世的眼。

　　这一路行来原本便是安静得紧。
　　沉歆半卧在车内，懒洋洋地眯起凤眼。味道，哪里的味儿出了岔子？沉歆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这带着夏韵的燥气中混着杜鹃的香，混着丹砂的气，混着外面一干人的味，却带出一丝腥膻，是愈加浓烈的蛇膻味。
　　沉歆在枕垫上轻轻地翻了个身子，总归该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微微地叹气。
　　马车停住了前行。一阵不大的骚动，片歇安抚去。贴身的丫鬟自车外探入半颗脑袋，嘟囔着嘴，不乐意地禀报，“小姐，咱们的车子撞到人了，姑爷要把人抱上车。”说着，一个黑影就叠在了沉歆的目中。她的夫君将一个绝色女子抱在怀中，见她卧在车垫上，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沉歆好似恍然大悟般从垫子上坐起身，朝着乾芜靳点了点头，那女子便缓缓地躺上车里唯一的丝帛锦垫。
　　乾芜靳总算没抛下她，独自在外头骑马了。沉歆用绢帕擦了擦那女子额上泛出的薄汗，即便是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沉歆偏着头，瞅了瞅身旁的夫君。
　　依旧是那份冷清，依旧是那样淡净，除却眸色之中夹杂的一分眨眼即逝的惆怅，依旧是她仙人一般的夫君。
　　可偏偏就是那分抓不住的惘然，让沉歆觉得有些诧异。这带着蛇膻味的女子竟让她的夫君总算带出些人气。她该是去懊恼还是欣喜？
　　这仙，这人，这夫君，沉歆总觉得不该是她的。

　　“芜靳，这姑娘受了惊吓，本来是休息片刻便会醒。只是她身子骨弱，体内带有慢性蛇毒，这一昏睡下去，若不好好解毒调理，怕是再难醒来。”沉歆把着脉，一边给昏迷的女子擦拭额上渗出的薄汗，一边嘱咐丫鬟去取了瓶药来，伺候着服下。
　　待到一切整理完毕，乾芜靳才缓缓起身，“有劳娘子照顾一下这位姑娘了。”说罢，避嫌地离开。
　　“瑚儿，你也出去吧，在外头伺候着姑爷，这里有我就够了。”沉歆将丫鬟也遣出了车外。
　　车内蛇膻味一阵盖过一阵，愈发浓烈起来。沉歆靠在帘子边，低低地笑道：“既然醒了，又何必还要再装下去呢？如你所愿，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了。”
　　昏迷的女子也不客气，睁大了子夜般清澈的瞳眸直视沉歆，惊叹道：“原来迦罗山上的神子是这样的啊！”
　　沉歆笑着戏谑：“原来迦罗山上的“蛇蝎美人”玄音瑶是那样的呀！”
　　音瑶一愣，叫道：“哎呀呀，神子真了不得，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得了吧！”沉歆摇了摇头，“都是几百岁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你再叫几句小心把外头的人都招来。”
　　音瑶吐了吐舌头，便将脸埋在沉歆胸前，“死沉歆，好好的神子不做，非得到人间来受这种罪，可把我们这些妖灵鬼怪们想死了。”
　　沉歆不禁失笑，“我来人间，还不都是因为你们。”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玄音瑶带着一帮蛇兄蝎妹在迦罗山“横行”，弄丢了她的定魂神珠，她也不至于这般落魄地要流落人间。
　　“你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迦罗山上出事？”沉歆转身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前些日子出去时，偶然听见有关定魂神珠的事情，所以跑来告诉你。”音瑶也为自己弄丢了沉歆的宝贝珠子感觉万分愧疚，这些年沉歆在人间不好受，她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沉歆点了点头，她自然知晓手下的这群小妖们，平日里虽是好吃懒做，但碰上事儿，还是较真得紧。
　　音瑶继续道：“清明那时，就在西湖边上，碰上了几个鱼精。原先是被富贵人家抓去养到池子里，后因为新建的佛像要开光，才放生到西湖里去的。据她们说，她们原先在的那户人家的大小姐手中有一颗珠子，白天紫光艳艳，时泛红霞，满室皆春。夜晚取出，银光四射，耀目难睁，不可逼视。音瑶那时便狐疑是否是丢失的定魂神珠，遂当晚便潜入那户人家。刚巧碰见那个大小姐在闺房内赏玩这珠子，细下一看，确实有几分像神子的定魂神珠。所以就贸然来此，禀报神子。”
　　“倒是辛苦你们了！”沉歆叹道，“仔细想想，是否又漏下什么忘记说了？”这小蛇妖一说谎，就爱不停地吐舌头，都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都没变。
　　音瑶清丽的脸唰一下就红透一半，噘起嘴喃喃着，“神子一点都不好玩。”
　　“说吧，是不是和我有关？”沉歆无须问，心中也稍有些数了。
　　音瑶频频点头，“蝎子他们不让我说，可是既然神子问了，音瑶就不能不说，这也是迦罗山的规矩。蝎子他们说，那户人家的主人姓方，他的妻子是神子现在的夫君乾芜靳的姑妈。那个大小姐，小名灵云，据说是杭州众多名门淑女中，号称美貌与才情兼备的第一名秀。”
　　沉歆上下打量了音瑶一番，“的确美色出众，惊艳中不乏清秀，秀气中略有媚色。”小蛇妖毕竟还没修炼到可以自行幻化成人形，依照音瑶的性子，她目前的样貌定然是依照那个灵云姑娘幻化而成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乾芜靳会对着音瑶露出惊异之色了。
　　“神子，你有何打算？”音瑶好奇问道。
　　“先到杭州，然后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是定魂神珠，若真是我的珠子，那就算是用偷用抢的，也要将它弄回迦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