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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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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时节,蝶舞雀鸣,草木兴荣,满山杜鹃似火,燃的炽烈。
池塘边,需几人合抱的大树下,一个八、九岁模样,相貌清秀可爱的布衣女孩正趴在树下,小小的手稳稳的持着笔,在铺于一块大木板上的宣纸上,埋头描画着,偶尔抬头远望着晴空游絮,瞪着明透清澈的大眼睛,发会子呆,再垂头继续。
忽而满山风起,草木喧哗,没惊动不远处那几只正悠哉游哉吃草的小白兔,反倒是小女孩浑身打了个冷战,莫名的觉得背后一阵凉意。
抬起头,她白净的小脸上还留着并不适合她这个年龄段的由沉醉和迷茫交织成的复杂表情。
有些迟疑的四处张望一下,山水依旧,东风轻抚。
低下头,她凝了心神,定睛认真看了看自己方才的习作,很有成就感的点了点头,卷好了画儿。
站起身,她拍去身上的草叶,跑到池边看了看置于池水中的盆儿。
盆里放了些被分成两半的蚯蚓作为鱼儿的饵食,上边蒙一块布,布上一侧开了洞,鱼儿能钻进来觅食,却再出不去。正是水乡孩子们常用的捉鱼法子。
眼下盆中只困住了几条小草鱼,小女孩撇撇嘴,喃喃道:“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不小心,就犹豫了下要不要将小鱼儿放生了。
转念一想,昨儿捉的鱼儿被那只流浪猫给偷吃掉了,这几只鱼儿还是带回去,让爹爹熬了给娘吃。
打定注意,她仰天望了望太阳的方位,想着是时候回去了,也不晓得爹爹带娘瞧病回家没。
将画板包裹好藏进树洞里,收拾一番,背上物件,哼着小曲儿,她奔奔跳跳的踏着阳光绿草,由暖风推着,下山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还特意留意了下有没有在山中迷路的人,没准还能赚点领路费,可惜,今儿财运不佳。
赶回家,正好是各户各家炊烟升起,预备午饭之时。
推开寒酸的木门,小院里静悄悄,爹爹和娘显然还没回。
转身关门时,却听得墙头轻轻几声口哨:“唏!唏!唏!榔头!”
小女孩对那声音置若罔闻,阖好门,冷冷的哼了声,垂着眼帘只管往前走。
“喂,归朗,榔头,小爷叫你呢!”墙那头,高大槐树树枝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岁数看来与归朗相差不大,圆滚滚的脑袋,明亮的大眼睛,正双脚并用的抱着树枝,慢慢挪到墙头,再动作利落的翻身坐上墙头,对归朗挤眉弄眼,咧嘴笑道。
没错,这就是归朗在清朝这一世的家,从小,她就生活在京城东区这条不起眼的胡同里。
父亲覃丹奕起在一家规模很小的书院教小孩书画,偶尔也走走偏门,临摹些传世之作定期送给一家专买赝品的书画斋。其实归朗觉着父亲艺术天资高奇,才情学识不输任何人,可打她开始跟着父亲学画起,她就发现父亲从来不自己创作,只是仿各代名家。如今的生活,也稍嫌困顿。许是随了父亲,归朗从小便展现出了艺术方面的独特天赋和兴趣。见此,覃丹奕便说“君子顾本”,归朗虽是女子,也当有一技之长立足于世,因此,对她的培养也算的精心。
对小男孩的挑衅,归朗只是不理,正想放下背篓,却倏地停下脚步,抬头盯着屋顶上那只卷着尾巴,蜷着身子瞌睡的流浪猫。
归朗双手叉腰,无声地奸笑,你这只偷吃白食臭猫,今儿居然还敢来我家偷睡!笑话!
向墙头正背着她,对她呲牙咧嘴的青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归朗轻快地迈步走到屋檐下,爬上窗棂,三下两下,身手敏捷的蹿上了屋顶。
“小榔头身手不错,可去做神偷大盗。”青弦坐在墙头,托着下巴,摇头摆首,悠闲观战。
隔壁舞班的青弦自小就和归朗不对盘,两人对持惯了的,眼下归朗也顾不上反驳他,只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只猫。
那猫在归朗爬上屋顶的时候耳朵就动了动,此刻已经完全醒了过来,一抖毛,对归朗恶狠狠的呲了呲牙,扭头就逃。
归朗抬步就追,电光火石间,咔嚓一声,脚下一空,屋顶的瓦片碎开,她左腿就卡在了瓦片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猫,对她摆了摆尾,翘着屁股,端着优雅高贵的姿态走了。
“哈哈,榔头,你家这房子也太破了些,快些修补修补。”幸灾乐祸的青弦捂着肚子,笑的满脸通红。
“笑,笑死你!”归朗恶狠狠地瞪他,青弦一抹鼻涕,笑的更加厉害。
归朗正想抽出脚,再编个比较好的说辞回头跟父亲交代,眼波向下一瞥,看见两个人,身子莫名僵了一僵,顿时立住不动。
青弦正将怀里藏着的一个青枣抛出,预备用嘴接下吃时,见归朗这幅木愣的表情,心下疑惑,不觉顺着归朗的目光往下望。
但见归朗的母亲正喜滋滋地走在胡同里,手中牵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这是青弦见过最漂亮的男孩,白白嫩嫩的小脸,鼻子微翘,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偏眼角还微微向上一挑,怎看怎像个妞妞。
青弦摸摸下巴,想着其实归朗的母亲平时里神经还算正常,可偶尔也会疯痴,牵别家孩子回家,只说是找回了归朗的哥哥。
按自家师傅的说法,正是不疯魔不成活。
这娃娃身上的衣袍一看就是相当名贵,发辫上结了锦穗丝绦,腰带上挂有玉佩,也不知是那个高门富豪家走失的孩子。
正想着,他回头看了看归朗,却愣了愣。
眼见归朗她有些恍惚,目光追随着自己母亲和那个男孩,青弦突然觉得有些兴味寡然,便对归朗吆喝道:“喂,笨榔头,回魂啦!”
归朗蹙紧了细细的长眉,咬咬唇,暗想明明没见过这小男孩,怎么会觉得他眼眉有些眼熟呢?
用力的抽出腿,心里却没由来的紧了紧,归朗突然觉得头有些眩晕,曾在梦中浮现过的,某一个人的身影、宠溺的笑容、清朗的声音在努力冲破记忆的闸门,于眼前交叠、融合、慢慢扩展,似海水一般托着自己在青天汪洋中起伏不定,不知所处。
揉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晃了晃脑袋,归朗再定睛打量那男孩,发现他与梦中偶尔出现的影像其实并不十分像,收敛心神,人从一片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水静波定。
只是,却不知记忆中投射出的那男子,究竟是谁?
青弦见归朗不理他,心里不乐意,忍不住阴阳怪气:“榔头,覃婶又给你领回一个小相公!瞧那小脸白嫩的,像水豆腐一般。”
归朗向旁边横了一眼,决计不去想没头没脑的事情。
皱皱额头,瘪瘪嘴,她拔腿抬步预备翻下屋顶,然而,脚底突然一滑,连人带瓦一齐摔向了大地的怀抱,痛的她一阵眼冒金星。
见归朗落下来,青弦吓了一跳,乖乖,真是摔的壮烈,他离得远,想救都没法救。不及多想,他撑掌跳下墙来,几步奔到归朗身边,扶她起来。
归朗疼的脸色发白,眼前满天星光闪烁,半晌辨不清东南西北,只下意识的按上小屁股,低声哀叫了。
青弦拢了眉头,满脸心疼:“平时挺机灵一小妞妞,怎今儿愣头愣脑的?该不是上街被驴撞了……”
这会子归朗已经缓了过来,青弦这般说话,归朗哪还能听的下去,甩开他的手,边揉小屁股,边瞪青弦:“你起开,不会说话就闭嘴。”看看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没好气的续道,“光长个子,不长脑袋!”
青弦呆了呆,舌头打了个响,决定不跟归朗计较,看了眼归朗身后,有些吞吞吐吐道:“摔疼了吧,要不,我去给你拿些药膏来。”
归朗瞥了眼青弦,眼珠子转了转,笑了:“好啊。”哼,不要白不要。
两人说话间,归朗的母亲涵玉已经牵着那锦衣男孩推门入屋。
但见她行似弱柳,一双盈盈秋水眸,凝着潋滟水波,香腮胜雪清愁点,剔透柔美远胜墙角风中摇曳欲落的洁白梨花。
胡同里见过归朗母亲的大婶大嫂都经常叹息,这么个神清骨秀的妙人儿,怎会落下那病?又感叹什么自古红颜果然命运多舛,末了话题再转向归朗,说她模样也像足了她母亲,将来定是个大美人,能倾倒个什么城啊,沉几条鱼,落几只雁。
归朗没奈何的看着母亲,想着也不知母亲曾遭遇过什么,以前自个也曾问过父亲,可他却从不愿告诉她。
拧起细长浅浅的眉儿,归朗嘟嘴道:“娘,这小哥你打哪牵回来的?赶紧给人送回去。爹爹上哪了?他怎没同你一道回来?”
归朗寻思着这是孩子衣着委实金贵,没准是哪个权贵人家的娃,若是叫别人寻上门来要人,可少不得发生一番纠纷,要是遇上心肠歹毒的,对他们敲诈勒索,或将他们一家子告上官府也是拿不准的事儿。
纤纤笋指扶于男孩肩头,涵玉将他往怀里带拢几分,低头对男孩饱含慈爱的微笑,温柔道:“么么莫要胡说。万儿,别怕,你瞧,这是你妹妹归朗,乳名么么。么么,来,快给你哥哥见礼。娘今儿,总算寻着你哥哥了,咱一家终得团圆。”
男孩瞧了一眼激动的涵玉,再斜眼望了望归朗,脸上波澜不兴,垂下眼帘,片语不言。
“娘!”归朗心绪复杂,一跺脚走到了母亲身边,没曾想被母亲猛然搂入怀中,将她与那男孩的头凑靠在自己的胸前。
泪水陡然滑下,她云烟般迷蒙的眼眸中印出深深的疼惜、眷恋、喜悦,哽咽一声:“天不绝人愿,我的孩儿,额娘总算寻回你了……天不绝人愿啊……”渐渐的,她似乎陷入一种梦幻痴迷状态,神情缥缈迷离。
男孩小手握紧,与相距不足一指距离的归朗无奈的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有些别扭的挪了挪身子,又静住不动了。
归朗心下又愁又急又别扭,但知道母亲今儿个犯病,也不敢太刺激她。
青弦见这阵势,摸摸下巴,低声道:“乖乖啊。”略提高声音,道:“覃婶,归朗,我该回去了,虽则大师傅一早就出去了,但二师父还是在馆里照管着的,要叫他寻着我躲懒,今晚可有的饥荒了。先走了哈。”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却还是不走正门,爬墙而出。
青弦刚走,归朗正想说话,门口忽然冒出来一位男子的声音:"这是怎回事?"
听得这声音,归朗顿觉松了口起,忙轻推开母亲,有些生气的对门口立着的男子道:“爹爹,你可回来了。早晨你不是带娘去医馆了么,怎让娘一个人乱跑,你看现在……”
覃丹奕今年刚三十出头,模样俊朗帅气,气质儒雅。
一进门,他一眼看到院内发生的事情,心下便是大惊,待得上前认真一瞧这孩子的模样,更是震得呆了一呆。
这眼眉,与涵玉端的有几成相似,但总体来说,这秀气精致的五官倒与那人不算十分像。年龄也似乎偏小些。身上宝蓝宁绸袍,虽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但也算不得异常名贵。再说自己是在人潮拥挤的天桥和涵玉走散的,那人的孩子,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又怎可能在市井乱跑?
他思忖着涵玉今儿神智不清,不能过于刺激她,还是顺着些好,待得问清这孩子的来路,再送他回去便是。
于是,他走到他们身边,蹲下身子,看了眼孩子挂在腰间的鸡心玉佩,玉质虽通透,但雕刻的不过是君子兰,非龙非凤,当下又放心了几分。
和缓下脸色,他蹲下身子,平视着男孩,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和蔼道:“你姓什么?家住在哪?”
孩子避开覃丹奕的手,眸子里带着两分疑惑,三分冷淡、五分探究,直直地瞥视,还是不吭声。
归朗也问:“小哥哥,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您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
男孩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归朗,背手身后退了一步,微微抬高下巴,姿态高贵疏离,不说话。
听得身旁的话音,涵玉似乎慢慢从来自己飘忽的思绪中回到现实,站起身,秀目凝向自家相公,热泪盈眶,喃喃道:“丹奕,我总算寻回孩子……谁也不能再抢走我的孩子,哪怕是他也不行,否则,我跟他拼命!”
低首再看向男孩,她轻轻抚摸着孩子水嫩的脸颊,轻声低吟:“梦醒时分,骨肉分离泪断肠;幽幽数载,今得重逢喜非常……”
许是情绪起伏过大,没多会,涵玉竟然身子一软,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吓出归朗与丹奕一身冷汗。
接下来自是一番兵荒马乱,提着焦虑的心,父女俩请大夫、煎药照料,一阵忙碌。
男孩暂被留了下来,他坐在炕头,靠着墙,淡淡注视着来回忙碌着的覃家父女,一声不吭。
虽然心下焦急担忧,手忙脚乱,归朗还是抽空在大夫给母亲看病的时候,蒸了馒头、熬了些粥。
煮好后,归朗盛好热粥端了递到男孩眼前,对方微微皱皱眉,不吃。
想了想,归朗将粥吹凉了,眨着亮晶晶的水眸对男孩微笑,复递上,对方眉头蹙的更紧,还是不喝。
咬咬唇,归朗又将馒头捏碎,哄着他说好吃,眼前那双漆黑明澈的眸子,漾着水光闪了闪,又低下去。
还是不吃。
这孩子怎么只会皱眉?
归朗终于不耐烦:“你爱吃不吃。富人家的孩子就是麻烦。”
这样挑嘴,难怪长的这弱柳单薄样!归朗心下腹诽。
刚送完大夫回屋的覃丹奕见此,便道:“算了,等他饿了,自会吃的。”
归朗想着也是,点点头,便回到灶炉前为父亲和自己盛了粥,夹了盘馒头端上桌,坐着囫囵吃了几口,又起身熬药去了。
覃丹奕服侍完涵玉服药,坐在她身边,紧抿着唇,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良久,他收回心神,微微叹了口气,深不见底的墨眸中交织出悲悯、疼惜、不忍的眼神,为涵玉掖好被子,见她呼吸均匀,睡的安稳,便走到窗口望了眼日头,回首对归朗道:“朗儿,爹爹只向书院请了半日假,还须回去向院长说明一番,你好生在一旁守着你娘。是了,那男娃,若是有人来寻,你还得向人家好生赔礼解释,只是你娘此番,哎……待我去去就回。”
归朗自是明白爹爹的意思,乖巧的点头道:“爹爹放心,女儿不会让他乱跑的。”
覃丹奕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父亲走后,归朗先是出门爬上屋顶整理了下瓦片,又用茅草盖好瓦片残破处,下来后拿了本《草堂诗余隽》,守在母亲身边,阅读默背了起来。
待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归朗有些疲惫,按了按一直垂着的脖子,来回扭头舒活时,就余光就瞥见正厅里那男孩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也没去鞋便上了炕,安静的蜷着身子缩在墙角,双臂抱着头埋进膝盖,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归朗观察他半晌,见他一动不动,想着不定是睡着了,犹豫了会子,也不明白今儿自己是犯了什么病,怎么总没来由的母性大发,竟从箱子里抱了床薄被,出了卧室,为他轻轻披上,裹好。
男孩身子微微一动,肚子却很丢脸咕咕响了下,哪里还敢抬头,继续装庙里的菩萨,一动不动。
归朗轻声一笑,想着他一直没吃东西,犹豫了下,道:“你替我好生守着我娘,可不许乱跑,我出去下,半刻钟就回来。”然后跑到衣箱处,打开从中翻出一个瓷罐,内心挣扎了一下,咬牙倒出些铜板揣进怀里。
待出门时,她又扭头重复交代了下男孩万万不得乱跑。
可对方木若呆鸡般不给半点反应,归朗嘟囔了句:“富人家的孩子就是麻烦,哼!”
话虽如此,她长长的叹口气后,还是关门锁好,一溜烟跑了出去。
待归朗离去,男孩抬起头,眼波投向窗外,静静的看着院中的一树梨花,洁白如不染尘埃的琼雪。
窗半支开,窗扇在风中微微动摇,暖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室内更显寂静,眼前的景色,所处的一切让他感到完全的陌生,思绪也慢慢飘散开来,这就是寻常百姓人家的生活吧。
收回目光,他又习惯性的锁紧了长眉,抱紧被子,继续被归朗打断的思绪:太子,是故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