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上桃枝（清）》衣尘寒*

1、小偷

　　打一早起床，齐聪的眼皮就不停的跳。左财右灾，那左右眼皮都跳呢？

　　当然，这是个不需要花时间去思考的问题，上街挣钱是正经。

　　春暖花开的季节，双手插在外衣口袋，她故作闲适的走在这条繁华步行街上，注意着一个个衣着时尚的行人。

　　来这里逛街不乏有钱人，当然也有学生、工薪阶层的人，但齐聪通常不向他们下手。

　　晃荡了大半个上午，齐聪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下手对象和时机。
　　撇撇嘴，停在王府井百货大门前一株梧桐树下，她抬头望了一眼树枝上东风吹绿的新嫩，收回目光时，看见一对情侣从明亮的大厅走出。

　　男子俊朗高大，西服笔挺，手中提了满满的名牌购物袋。挽着他手臂的女子，装扮高雅，气质甜美。齐聪仿佛看见丰厚的钱包在向她招手。

　　迎面向他们走过去，在擦身一刹那，齐聪脚底一滑，倒向那男子。
　　意料之中，他扶住了她，手臂有力，声音清朗悦耳：“你没事吧？”

　　齐聪当然没事，就在男子伸手欲揽住她那刻，轻吸口气，她灵巧的手以极快的速度伸入他上衣的夹层，食指与中指稳稳的夹住、感受着他钱包的厚重。

　　正当齐聪以为要得手时，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了。
　　咔嚓一声，手腕一凉，余光已经瞥见那刺目冰硬的金属光泽。

　　手铐！

　　齐聪心一凛，骇出一身冷汗，大脑还没不及反应，使出浑身的气力将男警一推，撒腿就跑。

　　他和女警的反应很机敏，一边拔腿追上来，一边高声喝道：“站住！公安！”引来路人纷纷顿足侧目。

　　齐聪从没遇上过这种事情。
　　事实上，她从事行窃这一行业也不过一年罢了。冯小刚的电影--《天下无贼》，其实，如果可以选择，天下又有几个人愿意做见不得光的贼呢？

　　刚记事时，她的母亲就跟人跑了，从此了无音信。
　　父亲一直是当地的地痞扒手，凭着仅余的一点良知供她上学。她的成绩很好，而且很喜欢画画，尽管没有受过专门的特长培养，但绘画却曾获过市中小学生绘画竞赛二等奖。
　　可去年，在□□混了多年的父亲还是被他的哥们带入了吸毒那条不归路。
　　齐聪被迫退学，向父亲学习了几个月技巧后，正式上岗。
　　然后，她将父亲送进了戒毒所。
　　齐聪希望他能获得重生，而她自己，反走上了他的老路。

　　做着可耻的事情，却还要给自己找借口，算不算更无耻？
　　但她需要钱，她要努力的攒钱。即为了父亲，更为了自己。她想着，等她存了一定的积蓄，父亲戒了毒后，她就继续去学美术。
　　总是揣着一个梦想，走遍千山万水，都市乡村，画下绿水青山、人间百态。
　　人生不会永远黑暗，她坚信上帝总会眷顾她一次。

　　那两个警察在后面不停的追，入狱的恐惧让她没法思考，只凭着本能，她不顾一切的往前跑。
　　一定不能被抓，不然，我就完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对面是个十支路口，无数的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奔驰而过。
　　这是绝好的时机。
　　齐聪冲上马路，躲闪着穿梭着的车辆，快到对面街道时，回头想确定警察是否追了上来。

　　车辆交织成的洪流隔开了他们，男警站在对面街边，微喘着，蹙紧眉头看着她。

　　齐聪竟然发现他虽然五官大气深刻，却长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秋水眼，明亮清澈，按古时审美观来说，这秋水眸，端的最是邪魅惑人的。
　　通身斯文闲适的气度，分明该是个白领一类的，怎么成了伸张正义的警察了呢？

　　她很不恰当的恍惚了一下，对那男警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刚转身，却听见他大呼了一声“小心”。已经来不及反应，那辆急速冲过来的卡车直直的撞上了她。
　　撕心裂肺的疼痛，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当她醒来时，痛彻心扉的痛楚从身体各处席卷上来，咬住唇，不让自己喊叫出来，眼泪却湿了眼眶。

　　“你醒了？”陌生的男声响起。

　　艰难的扭头，齐聪看见了他。那个男警。
　　黑重的眼圈，他帅气的脸上写着满满的疲惫、内疚。
　　害怕、懊恼、痛楚让齐聪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哆嗦着：我不要坐牢，向他求情示弱会有用么？

　　她怔忡的凝视着他，不敢说话。
　　他温柔的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语气亲切柔和：“麻药过了会比较痛，但别害怕，医生说你能康复。”

　　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忽而，一个念头极快的闪过脑海，齐聪立刻下决心试一试运气。
　　茫然的环视了下四周，她痛苦的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医院，头好痛……”装失忆博取同情这招是电影上教的，不知道在现实生活管不管用。

　　他手一僵，愣了片刻后，脸上掠过复杂的情绪：“你……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无需表演，睫毛一颤，眼泪夺眶而出。齐聪哽咽着摇头，她想她应该表现的更加激动些，但这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能力。

　　他轻轻的用指腹为她擦眼泪，安慰着：“别哭，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朗，嗯，我是你表哥，你叫小朗，李归朗。前几天我们逛街，你不小心出了车祸。”

　　她不惯陌生人的触碰，更为着刚昧着良心装欺骗了他，她侧头避开他的手。
　　想自己抹眼泪，可刚将手努力抽出被子，她看到自己的右手被纱布层层包扎，上面有固定用的夹板。
　　惶恐攫住心神，她想动动手指，可……
　　再挪挪腿……软软无知觉。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男警沉默的齐聪看了一会子，黑不见底的眸子里闪动着她看不清的情绪。
　　一伸长臂，他将她收入他宽阔的怀里，沉声道：“小朗，别害怕，还记得你名字的意思吗？风雨过后，天空还是会归于晴朗。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会好起来的。”

　　想起以后更加艰难灰暗的生活，齐聪再也无法承受，依在亚东怀里失声痛哭。
　　亚东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大掌轻轻抚着她的背，一遍遍轻声抚慰：“别怕，小朗一直是最坚强的。”
　　他的怀抱很温暖，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被人保护照顾着，尽管，这是她偷骗来的。当然，小偷的特长不就是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么？

　　后来，男警告诉齐聪，他叫陈亚东，同她从小一起长大。
　　说话时，他脸上的笑容，如同夏日夜空绽开的烟花般灿烂。
　　齐聪的心不小心一颤。

　　从此以后，亚东日日来照顾齐聪，每次给她送来饭菜和水果零食时，总说着这这那那是她最喜欢吃的。
　　他说的很自然，让齐聪也不免产生错觉，似乎，他真的是疼爱她的表哥。有时候，她想即便是热烈真挚义无反顾的相爱着的恋人之间，也不过如此。

　　黄昏时分，他会推着轮椅，带她去散步，说着乌龟和蜗牛、迷糊大人、天真小孩的笑话，在她被他逗得咯吱吱笑起来的时候，他会抱起她坐在长长的石凳上，给她讲述他为她精心编造的身世故事。
　　每每这时，齐聪只是安静的低头靠在他胸前，不敢让他看见她眼角的凉凉。

　　做牵引那天，亚东一直握着齐聪的手腕，她痛的呼吸窒息，可她逼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手处，感受着亚东手心的湿漉和微微颤抖，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亚东干涩的笑着，不断的跟齐聪说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小朗从小就最坚强了，你还记得么？小时候，那回你和我一起去爬山，结果滑倒……”

　　他的话语、笑容，让她觉得眼睛锐痛，仿佛被人狠狠的扇着耳光。
　　眼眶慢慢凝了泪，齐聪阖上眼，拼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亚东哥，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出院时，齐聪的伤好得差不多，除去可能再也无法拿画笔，除去腿有些瘸。

　　亚东让齐聪搬去他家，这正如她愿。
　　诚然，亚东好的有些过分，让齐聪不免猜测，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尽心照顾着她。
　　但，左右她不过一个身无分文的偷儿，想他作为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公安也不会对她有什么歹心。大抵是因为内疚自责，为着她因他的缘故而出了车祸所以才尽心照料吧。

　　亚东的房间整洁简约、有条不紊，全套桦木美式家具散发着洁净气息，黑白主色调透着严谨周密。主卧室向东，晴天时，每天早晨会洒入明亮的阳光，亚东就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放着轻音乐，做俯卧撑、仰卧起坐，顺便接受齐聪花痴目光的荼毒。

　　早上齐聪会为亚东煮牛奶、做荷包蛋、面条、粥，任何他随意提起过的喜欢的早餐。
　　为他开门，立在门口目送他去上班，当他在电梯口回头看她时，对他咧嘴一笑，让他注意安全。
　　白天独自在家，帮他熨烫衬衣、长裤，忽略他忘在口袋里的钱、信用卡，听着他早晨放的音乐，擦地板、座椅，为他的花花草草浇水修枝。
　　收拾完一切后，坐在阳台上，静静翻阅他为她买来借来的艺术周刊和厨艺书籍。
　　下午，用筷子练习夹米粒以活动手指。
　　然后，满头大汗，满心失望。
　　整个白天就这样消磨过去。
　　傍晚，她会做好夜饭，煲好汤等他回来，听他赞扬她的手艺，甜甜的对他笑。
　　饭后，让他带她散步，让他陪她去逛超市，她喜欢买上满满一车的食物，这在以前对她来说是从来并不敢想的。
　　而他只推在车在她身后跟着，脸上带着一抹淡淡温暖、喜悦知足的笑意。

　　渐渐的，齐聪开始慢慢了解亚东，熟悉着他房间的摆设和气味，安定于他在身边与她嬉笑时的气息。
　　有种感情在发酵膨胀，充盈着齐聪的内心。
　　但她不敢追究，她没有这个资格。
　　她是小偷，他是警察。
　　讽刺的是，他却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依赖的。
　　齐聪对未来感到茫然、不安，可她的手指和腿脚一直没有恢复，离开亚东，她不知道要怎样过活。
　　她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的缠住无辜的他。
　　让他习惯她，习惯她的存在，习惯他对她的照顾，最好能爱上她，但这太过奢望天真。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样欺骗他，拖累他。但，命运不允许她做个善良的人。

　　或许，她天生就是个小偷。
　　一个无耻的小偷。

　　齐聪分不清楚，那日，他喝的烂醉如泥后发生的事情，是因为她想用道德责任牢牢捆绑束缚他，还是隐隐的，她愿意将自己献给他，才任由事态不受控制的发展。
　　其实一开始她不过是看着他那英俊的一塌糊涂的脸，没忍住亲了亲他。在他拥着她，胡乱的吻着她时，很不争气的全身绵软酥麻，使不出力气推开他，任由他覆上身子，听着他在她耳畔迷迷糊糊的喃喃唤着。

　　她紧张的要命，神经质的不断流泪，长长的指甲将他宽厚的背抓出一道道红印。
　　不敢确定，他叫的，是否真的是小朗。
　　这个夜晚，无限漫长，又似乎异常的短暂，一眨眼，窗外已经朦朦亮。

　　她想做人总该厚道一次，在亚东醒来前，就离开他的卧室，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可他一直将她紧紧拢在怀里，身上的酸楚疲惫，让她动弹不得。

　　当阳光似碎金，染上亚东长长的眼睫时，他醒了。
　　看见床单上那抹妖艳的猩红，他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复杂，垂下眼帘，他微笑着将忐忑不安的齐聪复攘入双臂中，下巴顶着她的头顶心，道：“小朗，你是个小滑头。你放心，等你20岁，我们就结婚。”
　　他知道一切了吧。知道她其实没有失忆......
　　齐聪心中酸涩不堪，但她必须有长远的打算。能嫁给亚东，是最美满的。

　　日子似乎开始变得很美好起来。
　　齐聪看着亚东喝下她为他精心煲好的汤，清甜的香味，暖暖的温度，他在对面，对她轻轻笑开；深夜醒来看他沉睡的俊容，靠近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心中是厚实的安稳。
　　人生是这样幸福。
　　但是，有些话她却是不敢问他。
　　比如，他能一直只爱她吗？会爱多久?为什么会看上她？
　　可她没有问这些话的资格。

　　不过。
　　爱不过是一个人的事情，只要我知道，她爱着他就好。

　　在亚东闲暇时，她们常常牵着手一起逛街。
　　一次，在一家古董店，齐聪被一个白玉杯深深的吸引住，温润无瑕，莹泽隐隐，四角雕刻的是二龙戏珠，把手亦是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行龙，一共九条龙，整个物件，端的是精细绝伦。

　　齐聪止不住的惊叹，拉着亚东说个不停：“亚东，这玉杯我在画册上看过，是当年康熙皇帝最喜欢的物件，可是个无价的稀世宝贝。据说这九龙杯，如果内里盛满玉酒，便能看见有九条活灵活现的蛟龙翻腾。当年康熙死了后就随葬下了景陵，后来1945年，景陵惨遭被盗，九龙玉杯也下落不明。”
　　见齐聪着实喜欢，亚东便问老板这个玉杯怎么卖。
　　店老板自是狮子大开口，虽然喜欢着迷的紧，但原本齐聪也没想要买这些个奢侈品。
　　拉着亚东出去，齐聪只说这一定是个赝品。可出了门，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样。

　　齐聪以为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亚东勤奋工作，她好生照顾他，以后为他生儿育女。
　　但她忘记了上帝给的幸福是有期限的。
　　20岁生日那天一早，她去戒毒所看望父亲。
　　得到的却是父亲已于前一个星期离所的消息。可父亲为何没有联系她？
　　一路沉思，回家后，齐聪想起了亚东一直放在柜里的存折。
　　找出，翻开，心一惊，果然，上面的数据显示着亚东不久前曾一次性提取了10w元。昨儿还提取了1w元，如今存款只剩不到5千元。

　　不用细想也能明白一切，心，空落冰凉，齐聪不知该怨恨父亲，还是老天弄人。
　　呆呆坐在床头，等亚东快回来时，齐聪才下了决心。
　　没有他，她会活的很艰难。
　　但她爱他，就该为他着想，不能让他陪她走上万劫不复的路。

　　可齐聪等到的是他的同事，一脸悲伤沉重，眼角隐有泪花：“下午亚东说有要紧事情，请了假提前下班。后来，我们接到电话，他……”

　　亚东在天心区遇上了一群歹徒持枪抢劫银行，执行公务时，丧心病狂的匪徒开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而他去天心区，是为了给齐聪买那个九龙玉杯。

　　生命如此脆弱，而人最不能承受的，恰恰就是生命之轻。

　　安排他葬礼的那些日子，齐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有那么多眼泪，但她知道了行尸走肉这个词的含义了。

　　去单位上收拾亚东的遗物时，齐聪看见了他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
　　带回家，她想将他的衣物、这本日记和那个一直放在盒子里的九龙杯一起烧给他。

　　可当揭开那盒子时，她眼泪再一次如洪般涌出：亚东说等我20岁以后，我们就结婚，可谁知道生命的期限竟然是这样的短......
　　----杯里，静静的躺着一个戒指。

　　手颤抖的不像样子，齐聪终于鼓起了勇气翻开了亚东的日记，试图寻找他的心迹，确定一些重要的事情。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她手不断抚着亚东写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在找机会对小朗说，我爱她，不管她的身份，她的曾经，她是只属于我的小朗。可每次要表白时，她却总是搪塞过去。她眼底不确定和自卑让我真的很心疼她，同时也让我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或者她是迫于无奈才跟我在一起的？明天是她的生日，我一定要告诉她我很爱她，想娶她为妻，让她放下一切心防接受我，我要让她的生活不再有缺陷。”

　　抱着他的日记本和那个玉杯，齐聪走到阳台，身子探出去，一时间，无数的回忆碎片袭上心头，像海浪一样翻滚着，扑打过来，将她彻底淹没，打翻。等她意识到时，耳畔轰鸣，身体迅速下坠，她感受着风和岁月在指尖流逝。

　　无数念头闪现，能捕捉到的只有一个。
　　原来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爱是两颗心灵的碰撞，是灵魂的交融，是互相温暖，是互相包容和信任。
　　她该早些明白这一切。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隐约间，齐聪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响起：“当真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新坑，欢迎大家前来指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