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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九九三
      一九九三年,胶澳水局的形势急转直下,如果我继续呆在故乡,迟早也会变成东海里不瞑目的冤魂。水局存在的理论基础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史料记载的传说,历代督水官都无法确定东海蓝洞究竟在哪里,他们在无望的寻找和水局内部斗争中白白耗尽了一生。依我看,胶澳水局虽然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但在社会急剧变革的当下,它的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与其接手烂摊子,成为下一任督水官,我更想做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我顺利逃脱,辗转一个月后,来到了目的地,北京。这个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年代,催生了一种特殊的群体,倒爷。倒爷在北京地区最为盛行,他们中的佼佼者低价收购国内生产的棉衣、皮帽等御寒服饰,搭乘火车将其运送至莫斯科高价贩卖,获取巨额的利润。我赴京就是想加入倒爷的团体,分一杯羹。
      我到京时刚过二十五岁,是个名副其实的嫩小子,颇费了番功夫牵线搭桥,终于得以进入一个五人的队伍,即将进货前往莫斯科。我们乘坐的列车全称K3次国际列车,59年开通,途径二连浩特、乌兰巴托等站点,走完全程需要六天五夜。当年五月,K3次车上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大劫案,劫匪专门挑倒爷下手,性质极其恶劣。经此一事,我们都准备带着防身武器上路。
      队伍里一共有五人,分工各不相同,其中有个人特别有意思,姓冒,名起宗,是账房先生。他生得斯文漂亮,我们都喊他“小花”。小花很喜欢这个外号,平时喊他都和和气气地答应,但小花极恨别人拿他过于俊秀的外形开玩笑,他身上带着北京爷们儿那种与生俱来的、混不吝的气劲。
      我们几个人刚碰头的时候,小花正聚精会神地对账,牵头人招呼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注意。队里一个负责应付客人的伙计朝他喊,“像姑!喊你呢!甭写了!”像姑专指以前京城帘子胡同里的娈童,这是句不中听的玩笑话,沉沉脸回敬几句就算翻篇儿。谁知小花顿时勃然大怒,唰地起身直奔那口无遮拦的伙计,一拳捣过去,骂道,“丫挺的,今儿个爷就教教孙子怎么说话!”我和牵头人连拉带劝分开两人,那伙计自知理亏,给小花赔了不是,他才消气。
      人人都有各自的逆鳞,这没什么,不过另外两件事儿,让我对小花的身份产生了疑问。那天是原定进货的日子,我们五人按时在秀水街聚齐,牵头人却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制衣厂的黄老板昨天突然提高了进货价,在原先谈好的价钱上又增了近三成。“再过两个月就要入冬,冬衣开始走俏了,姓黄的趁机涨价也是常理。他想涨就涨吧,大不了我们少赚一些,诸位可还有其他法子?”牵头的是昌平人,比我大二十多岁,老于人情世故,办什么事该找什么人,都是他在周旋。
      另两名年长的伙计纷纷表示只好吃这个哑巴亏,我也点头赞成,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花却突然道,“刘大哥,我有办法让姓黄的乖乖就范。”“快说来听听。”牵头人急道,“大体的章程我刚才已经盘算好了,”小花沉吟道,看了眼牵头人,“至于具体如何布置,还需随机应变。”这是明摆着不愿开口,大家见他藏着掖着,都有些不快。小花察言观色,朗声续道,“咱们远赴莫斯科淘金,来回一趟十分不易,运气差碰上劫匪,连命都得搭进去。偏偏姓黄的这个小角色还想偷我们赌命换来的钱,大伙儿说说,可不可气?我一定踢开这块绊脚石,他休想挡咱们的财路!”
      他慷慨陈词,话语里很有鼓动性,一时间气氛又缓了回来。牵头人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说,“既然如此,起宗,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过,”他扫了眼小花,两道目光有如冷电,“损人利己,卖友求荣的事儿,咱们可千万做不得,那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以后在圈儿里,恐怕就难有立锥之地了。”“大哥,你放心,”听了这番威胁与劝勉兼具的话,小花毫无心虚之意,他抽出一把火车上防身用的□□,“铿”的一声钉在木头桌面上,道,“三天之后,如果姓黄的还不肯降价,我一刀见底。”“哎呦,花爷,”我赶快打圆场,伸手拔去□□,“都什么年代了,不兴跑码头那一套。”
      三日之期还剩一天,黄老板就主动来秀水街找我们,红光满面地说冒先生帮了他一个大忙,冒先生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这批货按最低价走。黄老板一口一个冒先生,亲近无比,却只字不提这个忙究竟是什么,我们也不便追问,这个麻烦被小花一人顺利解决了。
      送走黄老板,进完货,刘大哥十分高兴,他仔细关好院门,再三确认已无闲杂人等,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们看个好东西。我们几人在院子里等着,不多时,刘大哥抱来出一只黑漆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赫然是支□□!手枪旁边有个短短的黑色圆筒,是消音器,消音器做工粗糙,比手枪新很多,应该是后来配上去的。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有六发子弹。
      两名年长伙计头一次看见枪,眼神儿都有些发直。我对□□很熟悉,可人前不便显摆,只好努力做出惊诧的神情。单凭外观,我就可以判定这把□□是军工厂生产的、正规的部队配枪,绝不是民间黑作坊的仿制品,再联想它为什么会到这儿,我脸上的表情登时有些挂不住。我不经意间瞥到小花,他也瞠目结舌的,或许是我做贼心虚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的模样也是伪装。小花感应到我的视线,微微抬头,我们的目光短短交汇了一下。
      “刘大哥,”一名伙计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把枪从何而来?”“几年前,有个顽主茬架致人残疾,顽主有些背景,气焰嚣张。我看不下去,就帮伤者的家人牵了条线,犯事儿的顽主得以伏法。枪是那户人家执意送的,我一直留心藏好。”刘大哥慢慢说,语调中不无得意,他又说,“这次咱们带上它去莫斯科,保管不怕劫匪!”
      “有枪固然好,那也得会使才行呀,”喊过小花“像姑”的伙计撺掇,“大哥,不如你给兄弟们打个靶子看看,用去一发子弹不要紧。”刘大哥今天兴致很高,略一思索,同意了这个孟浪的提议,说,“好,我装枪,你们去那边墙上画靶子。”画靶子说起来容易,伙计拿着化石猴在砖墙上比划半天,只画出来几个蚊香似的圈圈,不伦不类。
      “还是我来吧。”小花自告奋勇,他眼到手到,很快画好一个大小合适的十环枪靶。刘大哥站在院子另一头,和枪靶隔着二十多米,他瞄了瞄准,刚要深吸口气扣动扳机,小花却突然插嘴说,“刘大哥,别瞄靶心,瞄下八环。”“这是为何?”刘大哥诧异地说,“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小花轻笑。刘大哥依言手臂微沉,消音器消音后的枪响有点像木工钉钉子,子弹竟真的打中了十环的上边沿。
      □□瞄准时,二十五米上瞄下八环,五十米上才直瞄。我也清楚这个小窍门,稳妥起见,我开始暗中打听小花的背景来历,有传言说他人品不太好,是个背弃宗族的不孝子,具体的却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扯到别人的家务事,就很难判断谁对谁错了,百善孝为先是不假,可后面还有一句呢,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还是别太早留下刻板印象,我暗忖。
      一个礼拜转眼过去,明天是出发的日子。我住的招待所里就一台彩电,每天晚上七点钟准时放金超群的《包青天》,这是难得的娱乐,住客们早早就挤到前台那里占地方,我去晚了,只好站在后排。不料今天《新鸳鸯蝴蝶梦》的主题曲还没放完,招待所外突然远远传来骂声,“景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的腌臜事儿!有种别当缩头王八,滚出来!老子叉了你丫挺的,信么?”
      招待所的住客彼此之间都脸熟,这么指名道姓的一骂,所有人齐齐回头看向我。“跟人拍婆子啦?”店老板久经风浪,拨着算盘珠问道,“哪儿能啊,”我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不以为意地道,“肯定是误会,我出去看看。”“丑话说前头,”老板“啪”地拨上去一个算珠,“打架外面打,别弄坏店里的东西。”“我明白规矩。”我应道,骂我的仁兄口才不错,我单身了快二十六年,他三言两句就给我编排了一段风流韵事,我自嘲地想。
      刚出招待所院门,一个人就直扑到我怀里,我猝不及防,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架住他,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小花!“怎么是你?”我奇道,怪不得骂人的声音听着耳熟呢。小花跑得气喘吁吁,牛仔外套都挂在胳膊肘上,“景,景贤,刚才我不得已,不得己出此下策,你别计较,高抬贵手帮我一回。”“帮你?”我一头雾水,小花指指身后,三名顽主打扮的青年正呈三角阵形快速奔来,为首一人还拿着把匕首,明显来找小花的麻烦。
      “我靠,花爷你什么时候招惹的他们,”我急道,一把拽起小花,“愣着干吗?跑啊!”小花万万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拖着我不让我跑,“贤哥,贤叔,贤爷,”小花一迭声地喊,“我实在跑不动了,我知道你是个练家子,你就赶快出手把他们收拾了吧!”闻言,我心里一沉。我从五岁上开始练形意拳,虽不能说深得其中三昧,但对付几个地痞还是绰绰有余。只是我进京后刻意藏拙,从未在人前有所显露,小花如何得知?
      一瞬之机,三名顽主已将我和小花围住。小花全无身手,从他那天教训出言不逊的伙计我就发现了,他出拳时身体重心太高,下盘不稳,是名副其实的“王八拳”。“姆们找姓冒的算账,你小子快让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揍!”持刀的顽主冲我喊道,我跨步挡在小花身前,平静地说,“那你就揍吧。”
      经我这一挑衅,顽主登时怒不可遏,匕首向我直刺而来。我微微侧身避过锋芒,立掌斜削对方颈部,趁他向后踉跄之际,顺势曲臂锁住对方持刀的右手。我加大手臂的力道,顽主痛叫一声松开了匕首。我就势转了一圈夺来的匕首,小花朝我击掌,大喊,“景贤,给我!”凭我的判断,匕首搁小花那儿,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在被敌人制住时自裁。我也不想见红,于是反方向把匕首远远地扔了出去。
      小花气得跳脚,我来不及管他,专心对付剩下的两人。余光却瞥见被我放倒的那名顽主慢慢爬了起来,绕到小花身后正欲挥拳。“小花!”我大声提醒,小花不甘示弱,喊了句“去你大爷的!”,回身飞起一脚把顽主重新踢翻在地。我和小花大获全胜,小花甚至还想去追打逃跑的顽主,“花爷,花爷,穷寇莫追。”我嘴上劝导,手上却不由分说地把小花拽进了招待所。
      见我领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住客们电视也顾不上看了,面面相觑。我生怕他们有的没的乱讲惹恼小花,赶快拉着他到了二楼自己房间。“晚饭吃了没有?”等小花坐定,我问道,“还没呐,”小花蔫蔫儿地应道,“我本想去天福号吃酱肉,都让那几个瘪犊子搅黄了。”我想了想,说,“街口有个卖糖葫芦的,收摊晚,要不我给你买串儿?”“行!”小花来了精神,冲我装模作样的拱手,“冒某人感激不尽。”
      小花啃着糖葫芦上薄薄的糖风,我正色问道,“说说吧,那几个顽主为什么要找你麻烦?”“哦,这个,说来话长,”小花满不在意地应道,他狡黠一笑,“你可还记得黄老板?”“当然记得。”我催促,“别卖关子,快说。”
      小花悠悠地开口,说,“我首先托人打听了一番,他最近有没有想办却办不成的私事儿,可巧打听到一件。黄老板看上了雅宝路街的一位俄罗斯美女,就盼能和她共赴巫山。这其中却有个大大的阻碍,黄老板的妻子生性善妒,而黄老板又有季常之癖,哦,就是……”小花急忙解释,“就是怕老婆,”我接口道,“我明白。”
      “……跟你说话不费劲,”小花没头没脑地道,“如果换成刘大哥他们,一准儿听不懂。”“比不上花爷的口才,”我善意地讽刺他,“男女偷情都让你说得天花乱坠。”小花笑笑,接着说,“我私下里给黄老板支了个招,成功让他骑上了洋马,”小花左手比了个圈,右手食指从圈里插进去,“事成之后黄老板高兴万分,自然对我有求必应。”
      我听到这里,脸上有些发烫,忍不住说,“花爷,不是我说你,你……你干的这事儿,和拉皮条有什么区别?”“你的想法,纯粹是爱惜羽毛,眼高手低的清流派,”小花不屑道,“人人都像你一样看重虚名,咱们的生意我看也甭做了。再说,男欢女爱人之本性,我损人利己了吗?伤天害理了吗?”我无力反驳,嘟囔道,“……姑且算你路子野。”
      “景贤,你说,”小花打算彻底说服我,他正色问,“中国是什么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我随口胡扯,“不,是人情社会。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我看今后也不会变。”小花曲起食指,无声地点着桌子,“人心不是木石,永远都做不到远近亲疏一碗水端平,既然如此,只要将心比心放给他足够的交情,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乖乖听我差遣。”不知为何,我莫名想起了一盘散沙的胶澳水局,心中顿时有些不快,强打精神道,“诚然如你所言,可这跟你得罪顽主又有什么关系?”
      “嗨,别急啊,”对自己的失策小花毫不避讳,他喝了口我倒的水,说,“我还是做得不够天衣无缝,黄老板的老婆闻着了腥味儿,把火全撒在我头上,那几个顽主就是她喊来的。”“该,报应不爽,”我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又想起一些事,警觉起来,“偌大一个四九城,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秀水街的小院是囤货、见面的地方,平时只有刘大哥一人住,其余四人各有各的落脚点,从没互相提起过。“简单,”小花打了个响指,“你离开秀水街,既不坐公交也不骑车子,都是步行,住得应该离秀水街不远。上次你来秀水街,给大伙儿带了一堆刚出炉的糖火烧,说在路上顺道买的,卖糖火烧的铺子就数这儿的离秀水街最近。我在秀水街附近被顽主盯上,就赶紧跑到这儿找你,我怕你见死不救,索性……”小花嘿嘿一笑,“索性用了点激将法。”
      听他一分析,我心下稍安,仍然板着脸问,“你又是听谁说的我会功夫?”小花眼睛睁得大大的,奇道,“这还用得着打听吗?手伸出来,握拳。”“你干什么?”我警惕地说。小花更不答话,直接拽起我的手把我手指攒进掌心,接着伸出自己的拳头,抬抬下巴示意我自己看。小花的指关节凸起明显,而我基本是平的,这是长期练拳、击打硬物造成,我潜移默化不曾留心,小花却明察秋毫。
      “是不是一比便知?”小花挑眉,“花爷,真有你的。”我赞道。小花闪闪眼睛,低声问,“哎,贤子,你平常怎么练拳,教教我呗?”不等我答应,他就突然伸手要拉我外套拉链,说,“给我看一眼你胸肌也成,就一眼,就一眼。”“靠你离我远点儿!”我大喊,赶紧往后退,小花见状,咯咯笑起来。
      小花是个聪明人,我也需稍微展露锋芒,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去,念及此,我说,“起宗,冒姓少见,全国只江苏如皋有,你祖籍是不是那儿的?”“正是,”小花爽快地说,“我活了二十七年,头一次碰见知道我家来历的外人。从我爷爷辈上,我们这一支冒家人迁居北京。冒家祖上,是南明复社的名士,老婆跟顺治帝跑了的那个冒辟疆。”“……冒辟疆泉下有知,后人如此评价他,棺材板怕是要按不住。”我低声说。
      “先别说这个,”小花摆摆手,向前倾了倾身子,喊我,“景贤?”“哎。”我答应,“景贤?”小花又喊,“哎——”我拖长腔答应,“景贤?”小花没完了。我不耐烦道,“你卡碟了是不是?到底想……”“景贤不是你真名吧。”小花看着我,语出惊人。
      “扯淡。”我面不改色地反驳他,“平白无故我弄个假名糊弄大伙儿,吃饱了撑的吗?再说……”“行了甭编了,”小花抬抬下巴打断我,“咱哥儿几个刚见面那天,互通姓名,你先提笔在纸上写了个竖折,结果又涂掉重写的‘景贤’二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把名字写错?可见用的是假名。”
      “……花爷,常言道‘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今儿坐你对面的是我,不计较;假如换做别人,你这样快人快语,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我慢慢地说,“……那什么,”小花有点儿怂了,支吾道,“我……我喜欢琢磨事儿,没试探你的意思,就是……纯好奇,想知道自己猜得到底对不对。如有冒犯,还请你……请你见谅。”“ 罢了,告诉你无妨,”我温和地说,“我真没骗你,景贤是我的名。我姓张,弓长张,张景贤。我习惯把姓略去,反正姓张的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也不要紧。”
      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小花心情大好,又兴兴头头地问,“贤子,你府上何处?”“我是哪儿人,你听不出来?”我用家乡的胶莱片反问,“‘三面蓊郁环碧海,一山高下尽红楼’”小花摇头晃脑地说,“齐鲁之地,海滨之城,是个好地方。”
      他吃完最后一颗糖球,突然一拍大腿,说,“瞧我这人,到现在还没好好谢谢你。要不……”他顿了顿,续道,“我给你测个字,江南名士冒辟疆嫡传,绝对不说半句模棱两可的废话,特别灵验。”你可饶了你家老祖宗吧,我暗道。仍一本正经地答道,“不行,我没带墨镜。”“和墨镜有什么关系?”小花问道,“拿副墨镜给你带上,你抢了瞎子的饭碗啊。”“跟那些江湖骗术不一样,”小花也不恼,信誓旦旦地说,“景贤,你信我,不灵我冒字倒着写……”“行行行,服了你了,”我缠不过他,随口说,“就……就给我测,测江字吧,江河的江。”
      “江。”小花用长长的食指沾了点杯中的水,在压了层玻璃板的桌上写划。他眉头微蹙,道,“左为水,江字中有水,而你也生于海滨。看来,有个姓江或者名中有江字的人,跟你是同乡。右为工,此人精通水文,靠治水为生。工字加一横为王,再过一年,此人必能在自己的行当里独占鳌头。可是他的名字和你的故地,都离不开一个水字,他既然成了龙头老大,你又当如何自处呢?”
      我想起江心澈,他嘴角有一粒血点子似的朱砂痣。此人最初只是个饱受打压的外姓,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已经成了水局内部最大的威胁。胶澳水局已经姓了几百年张,顶替我的督水官只能是张家人,水局改姓江我绝不答应。
      小花见我沉着脸不说话,自以为言中我的心事,翘起腿道,“如何,测得准不准?这姓江的和你争的是什么东西?美人还是江山?”“胡说八道!”我突然大喝,伸手在小花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一点也不准,真难为你编了场豪门恩怨的戏出来。你提的这些封建糟粕要搁□□那会儿,十个家都不够抄的。以后少看两本《故事会》吧,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道。”
      我夹枪带棒地数落一通,小花被唬住了,趁他不吭声,我赶紧转移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儿?”“潘家园,”小花很快地答应,还不忘跟我客套,“又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贤子,我认识的人里,你是古道热肠第一人。”我笑了笑权作回答,迈步就要往外走,“且慢,”小花突然喊住我,试探道,“贤子,你……要不要拿上件趁手的家伙,保不齐那些顽主再杀个回马枪呢?他们人多势众,你赤手空拳的不一定应付得过来。”
      “我不,”我一口回绝。话音刚落,我就有些膈应,跟小花呆了个把小时,怎么说话都一股酸味。好在小花没现在没心思取笑我,我轻咳了声,解释道,“如果我真带家伙送你回去,那就默认了一会儿要演全武行,心里既存了这种念头,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没事也得硬找事。顽主茬架十有八九是这么来的。”
      “是,你确实说得对,”小花不死心,又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做事最忌讳托大,阴沟里还能翻船呢……”“怎么?”我打断他,故意挑眉道,“你觉得我本事不行?”见我佯怒,小花也不再纠缠,半真不假的开玩笑,“哟,您这是哪儿的话啊。您本事行不行我说了不算,以后得问我嫂子。”
      “你丫嘴可真欠。”我学着他的京片子说,随手拿起小花吃糖葫芦剩下的竹签子,拗去有尖的那一头甩了甩,“我就拿它防身好了。”小花惊呆了,很快翻了个白眼道,“您可真厉害,瞧这一代宗师的派头,飞花落叶皆可伤人是吧?糊弄洋鬼子呢……”“走着走着。”我不等他说完,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拖到了屋外。
      时值初秋,晚上凉风习习,一扫白天的燥热。小花一路都在哼京韵大鼓,我听得一句“秋风清,秋月明”,就扯着嗓子唱道,“树叶儿遮窗棂哎——”“哪儿跟哪儿啊,”小花笑道,“我唱的是李白的《秋风词》。”那句著名的“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被他唱得情真意切,连我也有些听入戏了。不觉到了潘家园,九几年的潘家园远没有现在热闹,大片居民区之中,只有寥寥几家古董铺。
      “刘大哥的□□,曾经是一把配枪。当兵的弄丢配枪是大罪,配枪外流,除非遭人抢劫,”我突然道,这是我的一件心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对小花一吐为快,“新疆建设兵团就出过抢配枪的案子,当时死了两名哨兵。那把□□上,恐怕拴着好几条人命啊。”我慢慢地说完,转眼去看小花,小花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对此不置可否。
      说实话,我对他漠然的态度实在有些恼火,无论如何,人命都大于天。水局发生的大小惨案我至今历历在目,死人见多了,必然怕血光。但转念一想,我已经是惊弓之鸟,但小花年少气盛,可能连丧事也不曾亲自操办过一次,又怎能要求他和我一样畏畏缩缩?我心情刚要平复,小花冷冷地开口道,“你放得过别人,别人未必放得过你。人各有命,躲是躲不掉的。”
      我听完这句谶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小花却一扫刚才冷峻的神情,笑着说,“贤子,今儿晚上劳你费心了,我送你个东西权当谢礼,你一定要收下。”他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只红绸小包袱,打开一看,赫然是一对嵌八宝的银胸针!“你怎么弄来的?”我大惊,看着小花诡秘的笑容,立刻明白了八九分,“你……你还吃了黄老板的回扣?”
      “我帮他办事,收个酬劳有何不对?”小花心安理得地说,他捡出男款的胸针递给我,笑道,“来,拿着。”“花爷,”我不为所动,“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黄老板的老婆宁愿让顽主知道自家汉子偷腥,也要找你的麻烦。只怕出气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追回这对胸针吧。”“聪明,”小花啧啧称赞,自负地说,“黄老板的老婆管钱管得很紧,黄老板手头上没现金,我就随便撺掇了他几句。谁知他负气之下,偷了老婆的嫁妆送我。否则我经手办的事儿,哪儿能轻易出纰漏。”
      我听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快接过来呀,我举了老半天了。”小花催促。我不愿拂了小花的面子,赶紧去接,同时打定了主意,以后一定找机会还给黄老板,“等等,我留下男款的,女款的你怎么办?卖了可惜,你……你自己也没法戴啊。”“我也是要送人,”小花脸上浮现出一丝柔情,“送给你傍尖儿?”我问道,“什么傍尖儿,轻浮,”小花不屑道,“她现在是我恋人,以后是我发妻。”
      “那我先提前道个喜,”我由衷地说,“你们俩留着一人一件,岂不美哉?”小花不自然地动动肩膀,说,“我……不喜欢这些个花里胡哨的配饰。”我仔细一想,是了,小花深以自己容貌过于俊美为恨,除非必要,修饰外形的事不愿多做一件。
      小花望着潘家园寂寥的灯火,正色道,“等我重回冒家,就再也不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儿了,我要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说,“景贤,道阻且长,我本来担心牵连到你,不过好在你并非等闲之辈,我大可放手一搏。”“你……”我还想追问,小花却大步向前走去,“咱们火车上见!”小花背对着我挥挥手,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您要的东西,我们带到了,”江镜源朗声道,他小心地将瓷瓶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明正德红釉地饰白色四鱼纹春瓶,请您过目。”闻言,竹帘后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张景贤走上前去,拿起春瓶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张景贤放下春瓶,皱着眉道,“确实是真品。”“那就请冒先生遵照约定,允许张爷给我们分海定潮术的文献。”陆远川赶紧接口。“诸位稍安勿躁,”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竹帘终于打了上去,然后又是一层纱帘,一个雍容端庄的中年人缓步走出月洞门,“且容我再掌掌眼。”
      陆远川和乔良终于见到冒起宗的真容,他的鼻梁上,横着一道淡褐色的刀疤。冒起宗自如地走到官帽椅前坐定,抬眼扫过面前的三个小辈,目光流转,竟和正常人殊无二致。这个死瞎子真难伺候,跟成了精似的,陆远川暗骂,不料冒起宗立刻向他“看”去。“久仰前辈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所传不虚。”乔良不动声色地给陆远川解围。“乔小二爷谬赞,”冒起宗轻笑道,“不过是景贤帮我想出来的小伎俩罢了。我眼盲了整整十五年,全靠听觉和触觉过日子,这两感肯定比你们常人灵敏些。否则,我一个无力自保的盲人,怎么好意思坐在冒家家主的位置上?”
      冒起宗说完,张景贤不着痕迹地托了托他的手肘,引导他触到桌上那件霁红春瓶。冒起宗双手在春瓶上细细摩挲,又将春瓶举到耳边,曲起食指叩击,聆听回声。只有在这时,冒起宗才表现得像一个瞎子,双眼没有焦距,玻璃珠一样死气沉沉。陆远川看了江镜源一眼,脸现忧色,江镜源却仍旧趾高气扬。靠 ,陆远川只好自我排解,冒起宗住在江苏如皋,倒可以去上海和程君遥交流交流保养心得了。
      冒起宗放下春瓶,语调依旧清淡,听不出喜怒,“这件春瓶也不能算赝品,是雍正霁红釉器仿正德红釉,仿制技术堪称天衣无缝,给一般人家做传家宝绰绰有余。”闻言,陆远川暗暗叫苦,完了,这下投机不成,还惹恼了冒瞎子,江镜源说冒瞎子好骗,真是放屁!张景贤在一旁嘟囔,“起宗,算上刚刚这次,我一个月内打眼的次数又够三次了。”“愿赌服输,你以后早饭别喝甜沫,跟着我喝炒肝。”冒起宗很快地回他,又转向陆远川三人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仿品,是先用钻石之类的工具在雍正霁红釉器上钻刻四鱼图案,然后填以白釉,再入窑高温烧制而成。破绽就在于,后来填充的白釉和原来的红釉边缘不能完全融合,叩击产生的声音有区别。”冒起宗语调转冷,“找我打听胶澳水局的事儿,还敢拿赝品糊弄人,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肯将胶澳水局还给张景贤呢?赝品,不必多留。”他突然抓住春瓶细长的瓶颈,作势将它朝地上掷去。
      原来冒起宗对十几年前的往事从未释怀,陆远川暗叹道。江镜源怒不可遏,迈步冲向冒起宗,半道被张景贤拦下,两人就在这间陈列精致的雅室里交上了手。乔良不及阻拦,江镜源微微张嘴,一个白色的细小物件挟着风声直飞张景贤面门,张景贤身手敏捷,急忙侧头避开,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四十岁。那东西钉在桌案的罗锅枨上,是一枚象牙雕成的飞将军。
      三人进冒起宗的私宅前均被搜过身,别说武器,陆远川从不离身的青铜手镯都摘掉了,没想到江镜源在嘴里藏了飞将军。乔良加入战局,轻描淡写地分开了张景贤和江镜源,张景贤巍然不动,江镜源却蹬蹬退了好几步。乔良站在两人中间,张景贤面沉如水,压低声音道,“今天是……小宛的忌日,我不想跟你们动手。”
      “江镜源,你人虽然讨厌,但是跟这件春瓶没关系,不能让你连累了它,”冒起宗道,他刚才只是做了个假动作,并没真正摔毁春瓶。他重新放好春瓶,续道,“江心澈答应得我们好好儿的,一定会找到东海蓝洞,再将蓝洞的秘密告诉我们,我们才避居江苏。谁曾想他白白丢了性命,却连蓝洞的影子也没瞧见。正所谓‘事不可为而为之,后必有灾’,如果他不抢督水官的位置,说不定能长命百岁,”他“看”了眼江镜源,续道,“和儿孙共享天伦之乐。”
      这席话对江镜源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大吼道,“冒起宗!你的招子是你自己亲手废掉的,董小宛分明死在张景贤刀下……”“够了!”乔良沉声喝道,江镜源充耳不闻,“……跟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诋毁他!董小宛和你并无夫妻之实,你尚且如此伤情,我呢?我父亲江心澈、我姐姐江镜泉,全被这个天杀的蓝洞害死了!”江镜源眼眶已经有些泛红,室内一片死寂,只余张景贤颤抖的叹息声。
      “冒先生,”陆远川开口,乔彦也因蓝洞下落不明,乔良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肯定也不好受,陆远川现在是五人中最理智的,“蓝洞牵连到的人太多了。所以更要查它个水落石出。我找到了开启蓝洞的钥匙,镇海印。”冒起宗微微蹙眉,陆远川接着说,“镇海印是青铜铸成,作玄武之形。由此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关于蓝洞的传说,里面有句话‘世尊以无上大般若藏三宝于此间,他日潮平海分,天降妙莲华雨,三宝当现世’,传说中佛教色彩浓厚,可玄武是道教的四神之一,道教佛教向来势同水火,怎么蓝洞的建造者却把它们混为一谈呢?您难道不好奇?”
      “蓝洞是谁建的,里面究竟有什么?”冒起宗问道,陆远川就是为了设置悬念,引起对方的兴趣,从而达到交换信息的目的,他不慌不忙地应道,“蓝洞的缔造者,是一名西藏萨迦族的高僧,甘丹墀巴,他举萨迦族全族之力建造了蓝洞。至于蓝洞内部的构造,还要等我们找到它再亲自勘探,所以……”“别兜圈子了,”冒起宗叹道,“我会交给你分海定潮术的文献,告诉我你了解到的真相。我和景贤上下求索了半辈子,今日终于得以解脱。”
      “多谢冒先生,”陆远川急忙应道,“蓝洞,其实是甘丹墀巴为他的一位汉族密友,陆慈玉建造的陵墓。而这个陆慈玉,是……”陆远川迟疑,再往下涉及到藏三家的历史,他正打算敷衍过去。江镜源却火急火燎地催促道,“陆远川,说详细一点。”陆远川和他同为公职人员,知道他官脾气难改,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只好说,“是我的先祖。我拥有强大的记忆力,甚至可以作为承载传递信息的工具。奇怪的是,在陆家历史中,除我和陆慈玉之外,再无第三人有这种特质。所以,我才决定前往陆慈玉的陵墓一探究竟。”
      冒起宗细细地听完,苦笑着说,“原来张、江两家争得头破血流的督水官,不过是别人家的守陵人。”他转而唤道,“景贤,到你了。”自从刚才江镜源报出董小宛的死因,张景贤就一直在走神,他悚然一惊,急忙点头,想起冒起宗目不能视,又朗声应道,“好,三位请移步书房。”冒家的用人早已准备好引路。冒起宗起身,慢慢向里间走去。经过张景贤身边时,张景贤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小花……”“别听他的,十五年来,我从没有怪你。”冒起宗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谎话说多了,是不是自己都难辨真假?”张景贤突然问,冒起宗不置可否地应道,“快些谈完,中午吃火锅,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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