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紫玲煊

2、（二）容诺

　　我走了。
　　当我转过头，起身离开时，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个杀人如麻却唯独保护我，被忧伤淹没却唯独为我动容的男子，我没有向他说起过心事，而他却轻而易举的看透了我。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姐姐一起快乐的玩耍，蹦蹦跳跳回到家时，却发现了母亲冰冷尸体，是奶奶杀了他。
　　所有的快乐就在那一刻被从身体里抽离，原来真的有些东西可以一去不回。
　　一个爱他、呵护他的女人，一个在风雪中、在深夜里为他轻轻盖上裘衣，捧上一杯香茶的女人，她的死就这样被轻易的接受，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我握着姐姐的手，我想要离开，远远的避开这一切的冷漠，可是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父亲，教我用毒，我要学武功。”姐姐如是说。我猜不透那种眼神，凝望之时早已变得空洞。姐姐天生聪颖，后来她凭着这聪颖毒死了父亲，奶奶又杀了姐姐，奶奶又要我去杀樱隐！
　　天山风又起，声似杀！杀！杀！
　　我被捆绑在距离幸福一公尺的地方，一遍一遍的看着它，渴望着它，却注定得不到它。
　　后来我遇到了这个眉目清冽，却被忧伤鞭笞的遍体鳞伤的男子。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并不属于杀手的温柔和脆弱，天冷时他为我添衣，降雨时会脱下自己的外衣为我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他不怎么和我说话，而偶尔的一句小心已经是我阔别多年的温暖。有时我深夜醒来，经过他房门口时，会听见他深深的梦呓，他说，师父，别让我杀人。那时我才知道这个白天持剑而行，武功盖世的杀手多么厌恶夺走别人的生命，原来他和我一样，只是一个被宿命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普通人。
　　一天，我们经过树林时，我看见了一株蝴蝶草，以前听姐姐说过，蝴蝶草是一种慢性毒药，常生于潮湿的丛林中，外观妖艳卓绝，研磨成粉溶于水中，无色无味。我的心一阵颤抖，总有一种预感，我们马上就要见到樱隐，然后允洛会毫不犹豫的将她制伏，将剑置于我手，只要一个颤抖，鲜血就会流遍所见之处……
　　似闻天山风又起，盘旋声似杀！杀！杀！
　　“你在看什么？天色不早了，该起程了。”允洛淡淡的声音将我从无尽的噩梦中拯救出来，“没什么，马上就来。”我在蝴蝶草的周围找了找，终于发现了小榭花，那是蝴蝶草的解药。自古便有相生相克，毒株百步内必有解药之说，果然不假。我小心翼翼的摘下这两株植物用手帕包好，藏在了包袱里。夜里在客栈落脚后，又连夜将两株植物研磨成粉，分别装入瓷瓶中。
　　我不知道自己如此热衷是在做些什么，只是手脚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手中握着装着毒药的瓷瓶，我夜不成眠。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叫了一桌子饭菜，因为允洛从来不碰酒，便沏了一壶茶，将蝴蝶草的粉末倒了进去。我的心像被刀一寸一寸割开一样，我明明不想害人，却要害他才能解脱……
　　“等他毒发我就把解药放在他手里，然后逃跑，没错！把解药放在他手里，会没事的，我逃走了，他吃了解药就会没事的，对！会没事的！”我反复的安慰自己，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手还是不停的抖，我是个懦夫。
　　不！我不能！怎么能这样对他？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去想把那壶茶倒掉，就在手触碰到那壶茶时，允洛已经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坐在了我的对面。
　　“怎么了？”允洛的声音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里，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有啊……这茶……你尝尝……”我端起茶倒入他杯中，手抖得太厉害，茶水从杯中洒出来，溅了一桌子。允洛抬起头看着我，我的心一下子缩成一团，手上一抖，茶壶便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正在打盹的店小二被响声惊醒，不情不愿的跑过来，收拾了起来。允洛看了一眼碎裂的茶壶，又将目光移向我，我看见他的眉毛皱了起来，相处这么久以来，他的表情第一次这样生动，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下一刻他可能会拔出他那把泛着血光的剑割断我的脖子！
　　半晌的寂静后，允洛举杯将茶饮尽，“你先吃吧，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他便起身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他把茶喝了！真的喝了！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撕心裂肺，我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为我添衣的温暖，背叛了他为我撑起的晴空，背叛了他只对我露出的关怀和脆弱……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泪水决堤而出。
　　“我回来了。”再听到允洛的声音时，我最后一点力气已经流尽，身子开始摇晃，他便轻轻拥我入怀，帮我拭去泪水。一直以为他的身体是冷的，可此时，我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温暖包围，马上就要失去的心跳瞬间被他起伏的胸膛拯救。
　　“今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劲，脸色苍白，身子还一直抖，一定是染了风寒。别担心，我刚买了药，吃了就好了。”允洛抬起手中的纸包在我面前晃了晃，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我的最后一点意识被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悔恨淹没，我已经无法，也不配得到救赎……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来，允洛轻轻对我说：“吃点东西吧。”他扶起我，用肩抵住我的背，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环过我的颈，用勺子盛出一些粥，放在嘴边吹了一会儿，又送到了我的唇边。这个梦里见了无数次的动作被他自然的完成，可我的胸口却好像被什么阻塞住，让人无法呼吸。
　　我咳嗽两声，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允洛有些无措的帮我拭去泪水，开口似乎要问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如果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要怎么回答他呢？告诉他我爱上了他，还是告诉他我背叛了他？不管是哪一个答案，我都没有勇气说出口。而允洛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吃不下就再睡一会儿吧。”允洛放我躺下，帮我裹紧被子，收拾碗筷，忙忙碌碌、行色匆匆中亦无法掩去他一脸的倦容。这个让我爱、让我迟疑、又让我想拼命逃开的男子，我们要怎样从这样的爱中放彼此自由呢？

　　我的病终于痊愈，我们又踏上了旅程。此时我已经平静了，我知道，自己现在最放不下的只有前面这个横刀立马，剑眉星目的男子，明天也好，宿命也好，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他在那一公尺以外的幸福中，我便心甘情愿被捆绑在距离幸福一公尺的地方。
　　一路上，他对我的照顾更甚，我连端茶倒水的事情都无法为他做，解药也迟迟找不到机会给他服下。我没有勇气坦白。我明明背叛了他，可是却贪恋他的温暖，不肯道破下毒的事实。那天我向他说起天山，我想等一切的事都结束了，我会告诉他我爱他，如果他愿意，我们就一起回天山去，回到那个冰封了我最初欢笑的地方，然后我们就一辈子呆在那里，不问世事，不落红尘。
　　可是，就在这时，我们竟然被一只黑熊袭击，几招之下，允洛已经将黑熊逼入绝境，就在允洛出剑的同时，我看到了蜷缩在一边的小熊，那边的一定就是妈妈吧！我忽然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想起了那个用尽了力量去爱、去生活，却被婆婆杀死的女人，疼痛便迅速跑遍了全身。
　　我不能自已的跑过去，挡在黑熊面前，眼看那柄长剑擦着脸飞了过去。那时我才清楚那柄剑的血光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而被宿命缠绕纠结不能逃脱的他，这么多年是怎么与这剑共处的呢？
　　允洛抱着我转身时，我才看见黑熊的巨爪已经挥来。允洛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脸色骤然间苍白如雪，一口鲜血夺喉而出！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却抱我更紧，他明知已无法运气，却还是挡在我的面前，这便是我情不自禁爱上的男人……
　　我不记得黑熊为什么没有伤害我们就离开，只是当我再次恢复理智，嗓子已经哑的说不出话来了。而我身后的男子静静的躺在地上，暗红的血液早已在他身下蔓延开来，跟着流淌的，还有我那已经被碾得粉碎的心……
　　雨已纷飞，我将允洛安置在一个山洞中，给他包扎，喂他吃下解药，可是当我给他诊脉时，竟然发现蝴蝶草的毒早已侵入心脉，回天乏术了。
　　允洛流泪了，他不停的轻声呼喊着什么，我匍匐在他唇边才听得真切，他说：“师父……我不想杀人……别让我杀人……别让我……孤单……”说罢，嘴角又不断溢出血来。
　　“我不会让你孤单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吻在他的唇上，舔食着他嘴边的污血，他也好像回应我一般，微微张开嘴，让我的舌顺利的进入，于是，我饮下了今生最香甜的美酒，点点滴滴都带着允洛的温度！
　　允洛，其实这世上最毒的，是爱情……
　　允洛，我不会让你孤单……到哪里，我都陪你……
　　允洛，我又听见天山风起的声音，却是那么的美妙……

　　允洛醒了，虽然苍白，却是活生生的……他轻轻唤我的名字，让我离开，放我远远的逃开杀人的宿命。为何我原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男子，只要我开口告诉他我的苦，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放我自由……
　　我走了，只要我能找到天山雪莲，就能救他的命！我爱的是活生生的他，我想要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