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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则天(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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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晴朗的雪天。洛阳城中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惬意地坐在高阁临湖的小轩,欣赏着天地四野如镀银般的洁白景色,与宫城内外蝼蚁般来渺小匆忙的人群,回头时余光瞥见身着一袭白底鹤纹直缀、弯腰执壶泼茶的婉儿,不自觉地露出些笑,反身靠在栏杆上,半招出手去:“来。”
婉儿微微一笑,将茶端过来,放在小几上,欲向那榻前熏笼上坐,被她扯住,搂在自己这一旁:“你看看这天下。”
婉儿自她怀中挣了一下,正正坐好:“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天下太平。”她将这句重复了一遍,含笑将婉儿搂在怀中,“他们总拿这些话哄我。以为我不知外面那些事。其实我都明白得很。天下从前不太平,而今太平了。”
“陛下圣明。”婉儿适时地笑了笑,看茶凉得差不多,奉到她跟前,她不接,低头自婉儿手中饮了一口,转头问:“车驾都备好了?”
高延福道:“都备下了。太子、周王、梁王及王妃、郡王们还各拟献了物,奉陛下路途之用。”
她笑:“你告诉他们,朕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与其献物给朕,不如尽心竭力,办好交给他们各自的差使,但能各正其位,各尽其心,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高延福恭敬领受,还未退下,她忽地又蹙了眉:“太平呢?”
高延福还未答,门外已有内官来报:“公主府遣使来向陛下告病,说公主心痛病发了,今日不能进来拜见陛下,伏请陛下恕罪。”
阁中倏地安静下来,她捏茶的手一晃,热茶水险些泼出去:“好端端的,怎么发作的?”垂眼一笑,吹了吹杯中茶水,淡淡道:“病得怎样?宫中有人去看过了么?公主府遣的是谁?是原本宫中的执事,还是太平的近人?”
那人不敢抬头,摒息道:“是公主的近侍王仙仙遣府中宦官冯永寿报的信,说公主早晨收了东宫的信,心痛病便发了。来报时人还未醒,府中已请常用的医生去了,太医院、尚药亦已派人前往。”
她的手捏得更紧,转一转茶杯,慢吞吞地道:“东宫有什么事,这么重大,却先只和她通报?”
婉儿一直静静地跪坐着,这时直起身子,轻声道:“东宫的人来了,怕就是为这事来报陛下的。”
她方不语,静静地坐着不动,高阁之中也随她的安静而沉寂下来,那报信人的脚步在此刻听来倒更刺耳——咚咚咚咚,像战鼓似的,敲得人心烦意乱。
等人终于上来了,却又磨磨蹭蹭起来,还在帘外小声问:“有东宫要闻启奏陛下。”
她心有所感,莫名地烦躁起来,见帘外的人还要依惯例盘问,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什么事?”
那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从头到脚跪成一团,全看不见脸:“邵王…薨了。“
阁中更安静了。她不说话,只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闭着眼,良久,方睁开眼道:“太子呢?”
那人道:“才得了信,这时想必已向宫中来了。”
她又沉默片刻,复问:“什么时候?”
那人怔了一下,高延福促道:“邵王是什么时候薨的?“那人方叩首道:“昨晚上了药还好好的,今早便听说…了。是近侍发现的,小人…小人消息听得还不分明,有人说是伤重不治,有人说是忧思成疾。有人说是…自缢。”
雪忽然又下起来,一点一点,不是雪花,而是雪籽。今年的雪似有些过分多了,不知会否于民生有碍。往年雪没有这么大,都有压塌民宅,或是冻死人的事,今年却什么也没听到——也或许是她听到过,只是忘了。这几年她总是记不住这些小事。
还是要叫来宰相,命他们对这些事上上心——近来她总是放纵这些人,也是该叫他们做些实事的时候了。
她沉默地想着,越想事便越多:太子、周王、梁王、太平、边疆、大雪、赋税…手在几上一下一下敲着,思绪越敲越多,乱纷纷毫无头绪,心内烦躁愈增,手上加力,敲得愈快——愈快也只能让自己更烦躁,更烦躁思绪却又愈乱。
纷乱中忽有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冰凉刺骨,却一下将她自这思索的漩涡中解救出来,手的主人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忧虑,她笑了笑,推开这手,转头看人时面色平静:“听说太子妃…曾率领宫中宦官,突入立政殿?”
高延福躬身道:“老奴派人去查查。”
她微微颔首,转头时发现婉儿直直地盯着她:“陛下…不派人去看看邵王么?”
她没有回答,慢慢站起身,踱到栏旁,向外张望,婉儿轻轻地跟过来,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随她一道看着远方。
东宫里人来人往,格外繁忙,太子的仪仗正自东宫出来,向着她的方向进发,更远处,宫门外,许许多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宅邸或衙门,也陆续有人进出了。
她眯着眼,靠着方位辨认出了许多相关的地方:邵王宅,梁王宅,长乐公主宅,还有几位宰相的赐第。
雪飘得越大了,由雪籽而引发了雪花,一片一片,遮蔽了她的视线,她不自觉地偏过头,想要和婉儿抱怨一句这雪,回过头看见婉儿,却说不出话来了。
这小东西没披外衣,单薄地站在她身后,任由严寒侵袭,眼中也如这宫城一般,冰冷寂静:“陛下…不派人去看看邵王么?”
她想她该派人去问问的。虽然这孩子永远都不是她最喜欢的孙子。可他毕竟是她的长孙。太子的长子、太子妃的养子,太平最亲的小侄子。
她回忆着这孩子的模样,记忆中却只有一张身着王服的腼腆害羞的孩子笑脸,那还是很早的时候,太平牵着他,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让守礼给她拜年:“大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漫不在意地受着这小孙子的恭贺,看在太平的面上,笑着封了一个“红包”,红包里是专为过新年铸的如意钱,通只有一万枚。
她记得那一日太平梳着双髻,穿着童子衣裳、大红鞋,守礼也穿着童子衣裳、大红鞋。姑侄一道自雪中走进来,如同一大一小两个仙童。
她记得那一日太常排了新舞,汇聚千人演奏,蔚为壮观。
她记得那一日太平喝高了酒,扯着韦欢为她对舞献寿——太平妆了男子,样貌像极了她阿兄。
她还记得守礼最后也上了场,一板一眼地表演着他新学的剑技,最后却被技艺更为娴熟精湛的旦抢了风头。
那一日已过去许多年了。守礼一点一点地长大,在她心中的面目却也越来越模糊。
一提到他,她与其他许多人想到的,不过是她的长孙、太子的长子。
无人记得那个笨拙地表演着剑技的腼腆小郎。
也许许多年前,这孩子便已在宫中死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太子长子、皇帝长孙。
她望着身后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跪在最前、背挺得最直的是婉儿。
这小东西的身影在冬天里显得格外纤细,她静静地看着她,半蹲下去,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邵王因议论你而受罚,而今身死。韦氏必然怀恨于你。朕…是为了你。”
婉儿沉默良久,方道:“既如此,望陛下给妾一个向太子妃示好的机会——求陛下赦免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