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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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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贴身侍候柳少爷的人便由唐晓春换成了徐渺。唐晓春如释重负,总算恢复了以往插科打诨的个性,每日与章四聚在一起,除了讲些荤话,就是拿徐渺来打趣。
“你小子真是看不出,平日里闷不吭气的,竟然有胆子去勾搭主子?”唐晓春道。
章四笑呵呵地道:“虽是愿赌服输,到底勇气可嘉,只是没想到少爷真的能看上他。”
唐晓春用数年盯着女人看练出的火眼金睛将徐渺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评价道:“你虽然长相一般,身段大体还过得去,只是到底是男人,到了床上,就是一块门板,哪有女人波浪汹涌温香软玉的兴味?”
章四道:“男人必然有男人的好处,只是你没有这方面的兴致,故而不懂。”
唐晓春白了他一眼,道:“难道你懂?”
章四赔笑道:“我也不懂,我连女人的好处都未曾见识过,怎知道男人的?”
徐渺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未听见。他将熬好的药汁倒在碗中,端去房里给少爷。唐晓春和章四在他身后窃笑私语,虽已习惯,听久了仍叫人有些心烦意乱。心烦归心烦,真正令他苦恼的,却是如今正躺在病榻上的柳少爷。
柳少爷染了风寒,病恹恹躺在床上,见徐渺来了,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徐渺将汤药给他服下,用茶水给他簌了口。柳少爷道:“有些苦。”
徐渺道:“府中没有蜜饯了,我现下出去买。”
柳少爷按住他的手,笑道:“不必了,你只在这陪着我便好。”
徐渺垂下头,暗暗将手抽了出来,替少爷掖了掖被角,少爷一双眼睛只含情脉脉的盯着他,唤:“阿渺。”
徐渺浑身一颤,头更低了一些,瓮声道:“少爷请吩咐。”
柳少爷道:“你可唤我柳容,或是长乐。”
柳长乐,如鱼逢水,长乐受喜。
徐渺装聋作哑,并不回应,离开床边去将窗户打开了,阳光便倾泻进来,越过徐渺,照在了柳少爷的书桌上。桌上铺着一卷宣纸,上有一首七言,字迹灵秀风雅,墨痕尚未干透,该是不久前新写的。
徐渺疑惑地回头望了望少爷,见他仍目光脉脉地盯着自己看,忙又低下头去,听见少爷问道:“你读过书?”
徐渺道:“幼时读过,后来家道中落,就不曾读了。”
柳少爷眼角含笑,道:“往后我读书时,你可以同我一起,我们吟诗作对,彼此切磋。”
徐渺道了声不敢,柳少爷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何总一副拒我于千里的模样?”
徐渺不知该说什么,仍连道不敢,柳少爷顿了顿,抬起一只骨骼俊秀的手,捂在心上,哀哀道:“我心口疼。”
徐渺忙上前几步,细细看少爷脸色,说道:“我去请郎中来。”说罢拔腿往外跑去,少爷叫住他,道:“不必,有些疼郎中能医,有些却医不得。”
他捂着胸口,神情不知是悲是喜,语气轻柔,道:“我本有千丝万缕的情意,该落往千门万户,只是现下遇到你,这些情意便无处着落,你又不肯收,只好留在这里,扎得我心千疮百孔。”
徐渺一时哭笑不得,这情意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在柳少爷心中情之一字,也未免太过轻易太过廉价,难怪许多人都不肯要。他的胆子突然大起来,许是明白自己留不下去了,便索性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少爷前几日还钟情晓春,现下又置晓春于何地?”
柳少爷闻言默然片刻,道:“前几日是他,如今是你。”顿了顿,又道:“我确是滥情,属意良多。我爱一人,短则一时,长则永生永世,阿渺,你希望我钟情你多久?”
徐渺愕然,万万未曾想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且神色认真,不似在胡说八道。他只觉开了眼界,同时生出一种被玩弄的愤怒感。
“小人愿少爷早日移情别恋,觅得良配。”
柳少爷眼神黯了下去,半晌,轻轻道:“好。”
屋外天气大好,微风渐暖,令人有种春光将至的错觉。徐渺心头轻快,犹如卸下重担,心道:“总算该结束了。”他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去一个看不见相思与风月的地方,继续做他最不起眼的平凡人。日光照在脸上,犹如被谁的手掌轻抚过,他想起方才看到的纸上的诗句: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正是他之前抄给他那一首。莫名其妙,不知所起的痴心,子虚乌有的前尘往事,实在是场闹剧。徐渺迎着阳光,坦然走出府去。柳少爷该进京赶考了,需去替他置备些常用的物品让他路上使用。
*
少爷出门那日,院中的梨树刚刚抽出嫩芽。徐渺心道:他回来时想必就能看见满树梨花,又能在这树下饮甘露酒,望月吟诗。临行前,少爷回过身,深深望了徐渺一眼,张了张口,似乎欲说什么,却最终并未说出口,折身进了马车,与唐晓春一同离去了。徐渺望着那马车缓缓远去,尘土轻扬,心口竟有些空落,他回身望去,偌大的庭院冷冷空寂,从今往后,他再见不到这里的满院繁华,见不到一身清雅赏花折柳的人,也再难闻见那一股清淡的墨梅香。
徐渺辗转去了益州丁石县一户赵姓人家做仆役。这家也有个少爷,名赵丰朔,年方十二。老夫人见他读过些书,便让他暂做小少爷的陪读。徐渺每日闲时,便苦读诗书,几乎到了凿壁借光悬梁刺股之境地。小少爷颇喜欢他,与他越发亲近,一日忽而问道:“你为何眼底发青,可是近来未曾休息好?”
徐渺道:“因小人心中有些心事,故而睡不好?”
小少爷道:“什么心事,能否说给我听?”
徐渺道:“两年前,我遇着一位故人。”
他垂着头,神情淡然。这一年他已二十有四,同两年前一般默默无闻,见过他的人总很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甚至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只称他“少爷的陪读”。
“那人是位女子,生得并不美丽,与小人一样是个奴仆,同在一户姓柳的人家干活。她喜欢上了那家的少爷,少爷也喜欢上了她。”
小少爷打岔道:“那少爷怎会喜欢一个相貌平庸的奴婢?”
徐渺道:“她的绣工很好,她在帕上绣了一只白鹤,还有少爷的名字。那少爷是个极滥情的人,只要你有丝毫优点,他都可能喜欢上你。——少爷要娶她,可是那姑娘却畏惧退缩了,因她实在配不上他,人言终究可畏,她被旁人的唾沫伤的不轻。成婚前一日,她留下一张字条,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小少爷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徐渺摇了摇头,笑道:“小人不知。”
小少爷想了想,道:“我若是那少爷,便带她离开那里,远走高飞。我若是那女子,才不管旁人说什么,两厢情愿,我能让人家娶我是我的本事,干他人何事?乱嚼舌头的想必是群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刁民,身份既上去了,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嘴。”
徐渺看着小少爷义愤填膺的模样,眼中不由盛满笑意,柔声道:“小少爷说的是。”
徐渺替少爷置备行李那日,出门不久,便遇见了挽风。挽风着一身粗布衣裳,身材瘦削,头发简单挽着,像其他极寻常不起眼的妇人,手中还抱有一个沉睡的婴孩。她在大街之上叫住徐渺,惊喜道:“竟然是你!”
徐渺也颇为惊讶,道:“挽风?”
她怀中的婴孩动了动,似乎将要醒来,挽风随手拍了拍,笑道:“一年不见,我是不是老得多了。”
徐渺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罢看向她手中的婴孩。
挽风道:“我嫁了个茶馆的伙计,生了个女儿,你瞧,与我长得像不像?”
徐渺望了望那粉嫩的小婴儿,点点头,又问:“你夫君现在何处?”
挽风道:“我回来祭拜我父母,他实在抽不开身,我只得自己回来了,所幸离得不远,一日就能来回。”
二人寒暄半晌,左右那么几句话,都说尽了,挽风欲言又止,总算低声问道:“少爷现在怎样了?”
徐渺道:“很好,仍和以往一样满腹才情,整日吟诗作赋,拈花惹草。仍有许多人爱慕他,他也爱慕着许多人。”
挽风怔了许久,似在回忆往事,面上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徐渺明白她心底仍念着他,柳少爷那样的人,如镜花水月,落到心里便挥之不去。可她到底同他一样,渺如尘埃,哪里留得住飞鸿长风?
半晌,挽风低低道:“我其实不是怕人言可畏,我是怕我自己。”
徐渺默然,他心中明白。挽风叹了口气,怅然道:“我知道他总会变心,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我实在害怕的要命,我怕第二天这梦就醒了,在最快乐的时候,跌落云端。如今的日子很好很踏实,只是当时我若有勇气——”
她不再说话,摇了摇头,仿佛释然一般,与徐渺道了别,微笑着径自离去了 。
*
数日后在书房内,赵小少爷摇头晃脑地将书读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正替他磨墨的徐渺:
“你那日话只说了一半,既是两年前遇到的,何以现在才扰你心神,而且她的事又与你何干,你的心事究竟是什么?”
徐渺道:“那日小人与她分别后,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小少爷道:“什么道理?”
徐渺道:“柳家少爷虽滥情,却是真正将所有人一视同仁,眼中无有美丑、高低贵贱,只看你可爱与否。说白了若想得到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人人都有机会,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习惯自轻自贱,以为与他有云泥之别,他也只图一时新鲜,断然不会长久。”
小少爷似懂非懂,问道:“难道你们不自轻自贱,他便不会变心?”
徐渺摇了摇头,道:“他高高在上,却能于千万红尘中相中你,命运为何就不会?若足够强大,如何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于掌控一个人的真心?若能到掌控人心的境地,何需担心他移情别人,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厌倦罢了。”
小少爷呆愣片刻,似乎重新认识徐渺一般,盯着他良久未言。
隔年乡试,徐渺悄悄赴考,中了举人,全县皆惊。
第二年徐渺参加会试,名落孙山。三年后再考,榜上有名,列第二甲,殿试后入翰林院,后入尚书府,官至从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