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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苟活 ...

  •   “屠城”二字,对苟或来说实在过于沉重。
      十岁那年小苟或上山砍柴,下山时看到自己的村子火光冲天,狼烟滚滚,便加快了脚步,赶回村内。才到了村口,就看到满街都是死人,横七竖八地倒在火海里,小苟或顿时就愣住了,知道事情不对的他扔下肩上的柴就往家里面跑。
      及至家门,小苟或便大声呼喊:“爹!娘!”无人应答,小苟或冲进屋子一看,一下子就懵了,他的父母双双倒在血泊之中,母亲怀中还抱着尚未断奶的弟弟,但是,即便是未断奶的婴儿,也一样被砍得血肉模糊。小苟或只觉得浑身无力,靠着墙慢慢瘫坐在地上,接着眼泪就涌出来了,口中不住地哭喊:“爹……娘……爹……娘……”
      忽然间,被烧坏的房梁受不住砖瓦的压力,塌了下来,直直地砸在小苟或的父母身上。小苟或赶紧爬过去,拉住自己母亲的腿,拼命地往外拽,可是又怎么敌得过那半片房顶的重量。一番努力,母亲的身体仍是纹丝不动,小苟或只能坐在地上痛哭。“哗啦”,对面的墙壁掉下来几片青瓦,接着又有一片屋顶掉了下来。小苟或吓得赶紧往后挪了挪,然后哭着给父母叩头:“爹娘……孩儿给你们叩头了……”然后抹了抹眼泪,转身逃了出去。
      小苟或知道,这就是娘说过的强盗下山抢劫来了,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而此刻,他只能无助地站在山坡上看着自己的村子被大火吞噬,待到那火势弱了,只剩下缕缕青烟,小苟或,才止住哭泣,对着村子叩了几个头,慢慢往山外走。娘说,城里人多,没有强盗,那就去城里。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小苟或悲伤过度,情绪不高,一路上都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走,根本没注意到后面的马车,那驾马车的男人现在正在他面前。
      小苟或没理他,转回头,继续踢石子。
      “你爹娘呢?”
      小苟或一听,动作停了下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站在原地低声抽泣起来。
      “怎么还哭了?这孩子……”说着,那男人便走上前蹲下去来给小苟或抹眼泪。
      这么一来,小苟或哭得更痛了。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小苟或抹着眼泪,呜咽着回道:“我……没有家啦……爹娘也死了……”说完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那男人沉思了片刻,说道:“那这样,既然你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那就先跟我回家吧,若日后再有什么打算,另作商议。”
      小苟或也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大概明白了这个男人愿意带他走,也就点点头同意了。那男人带了小苟或回家后,一番梳洗打扮,又给他换了新衣,除了那副脸蛋还有些山里人的黝黑,倒也像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安顿下来以后,小苟或把村子被屠的事情一一讲了。
      那男人哀叹惋惜之后,对小苟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狗蛋儿!”
      男人愣了一下,道:“……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我爹说了,山里面穷,贱名儿好养活。”
      “……那你可知道你的姓氏?”
      小苟或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你爹的名字?”
      “他们都管我爹叫李二牛。”
      “李狗……”男人住了口,踱了几步,说道“孩子啊,我膝下无子,只有一七岁的小女,既然你的父母都已不在了,你可愿改名换姓,做我的孩子?”
      “嗯?”小苟或没听懂,忽闪着眼睛发出一阵疑惑。
      “不愿意也无妨。”
      小苟或这句话倒是听懂了,连忙给那男人跪下:“恩人肯收留我,我给恩人做牛做马都行,只要恩人一句话,我做什么都行,我会砍柴,烧水,种田,要是恩人想吃野味,我还会抓山鸡……”
      男人听了直笑,把小苟或扶起来:“好了好了,孩子,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你是上山砍柴才恰好躲过强盗,又偶然在路上遇到了我,取一个‘或’字如何?”
      小苟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觉得只要点头就好了,就点了点头。
      “我姓苟,那便是苟或二字了。”说完,男人取了纸笔,写下“苟或”二字,递给小苟或看,“从此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了。”
      小苟或并不识字,只好看着那黑乎乎的两块东西挠了挠头。
      “不识字也没有关系,明天起,我就教你读书习武。你现在只要记住你的名字就好了,苟或!”
      这便是苟或的养父,也是苟或的师父苟谅。苟先生在这西原城中开办了一间私塾,既教人读书识字,也教人强身习武,教出的徒弟中也出了不少有功绩的官员和侠客,声名远扬,门庭若市。
      一晃七年就过去了,七年里,苟先生对苟或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而苟或亦是乖巧聪敏,侠义心肠,他也一心有意撮合苟或与女儿的好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夜里,苟先生把苟或叫起来,交给他一包东西。
      “或儿,为父有重要的事情要托付于你,你且听仔细。务必把这包东西送到京城吏部的王承大人手中,无论如何不能经第三人之手,途中不可走官道,不可住客栈,不可与他人结伴,不可贪玩留恋。”
      苟或刚被叫醒,脑中还有些混沌,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嗯”。
      “重述一遍!”苟先生厉声说道。
      “啊?”苟或被这一句呵斥惊得有些清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务必交给京城吏部王承大人手中,无论如何不能经过第三人之手,不可走官道,不可住客栈,不可与他人结伴,不可贪玩留恋。重述!”
      “吏部……王……大人,不走官道……不……不住客栈,不贪玩……”
      “交给京城吏部王承大人,不能经第三人之手,不可走官道,不可住客栈,不可与他人结伴,不可贪玩留恋!”苟先生又一句一句对苟或重复了一遍,“重述!”
      “京城吏部王承大人……不……不经第三人……不走官道……不住客栈……不与他人结伴……不贪玩……留恋!记住了。”苟或冲苟先生笑了笑。
      “起来!收拾行李,现在就走!”苟先生对苟或喝道。
      “现在?”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苟或疑惑道,但是他对苟先生的话一向遵从,便起床着衣,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被苟先生带到了后门。
      “巷尾城墙脚下有条暗道通往城外,出城后,走小路,绕过岐安城,到古水镇找一个叫马三的马夫,向他借一匹快马,报我的名号就可以了,火速赶往京城,不要停留。”
      这会儿苟或已经清醒多了:“不去岐安,去古水镇找马三,借一匹马。”
      苟先生满意地笑了笑,眼中泛着光点:“或儿啊……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点儿……到底还是嫌你小,怎么都放心不下……”
      “师父……怎么又提到这茬儿……”苟或一脸嫌弃地道。
      “不说了不说了,路上切记小心……好生照顾自己。”
      “我一定快去快回,师父保重。”
      “早知道就早些让你娶了贞儿了,你也能多叫我几声父亲了……”
      苟或笑嘻嘻地道:“等过了年,我出去攒下些银两,就娶她。”
      “哈哈哈哈哈哈!”苟先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对苟或说道,“快走吧。”
      “或儿告辞!师……父亲大人保重!”说罢,便笑着跑向巷尾去了。
      一路上,他只要有机会就默默地复述苟先生的嘱咐:“交给京城吏部王承大人,无论如何不能经第三人之手,不可走官道,不可祝客栈,不可与人结伴,不可贪玩留恋。”就这样,绕过岐安,到达古水,找到马三,骑上快马,便到了京城,找到那吏部的王承。果真是不敢贪玩留恋,苟或一完成师父交待的任务,立马就掉转方向往回赶了,心里想着贞儿师妹,两日便赶了回去。
      苟或满心欢喜地跑回私塾,想要尽快向师父禀报他完成了任务,却发现院子大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一下就呆住了。所幸,院墙不高,他轻轻松松地跃了过去,却发现地上大片大片的都是血迹,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心说不好,忙从院子里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刀,朝着屋子冲去。屋门上也都是官府的封条,苟或什么也不顾了,便一个个推开来看,每一间屋子都被翻得狼藉一片,地板上还或多或少有一些血迹,门框上、桌子上,还有刀剑砍过的痕迹,但是,搜遍整个私塾内外,一个人都不见。
      无奈之下,苟或只好跳出院子,找附近的百姓打听。街口那酒楼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一看见苟或盯着他走了过来,脸色吓得惨白,拔腿就要跑。苟或看他的反应,自然不会放过他,几步就追了过去。
      那小二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求饶道:“饶命啊!大侠!冤有头债有主,您又不是我杀的,何来找我这不相干的人的麻烦啊……您要是放过小的,小的回头给您多烧纸钱……”
      苟或揪住那小二问道:“此话怎讲?”
      “你们秀文馆的人都是被那群京城来的黑衣人杀的,不关我的事啊,大侠就放过小的吧,我一定一定给您多烧纸钱……”那小二吓得涕泪横流道。
      “我没死,也不要你的纸钱。”苟或丢开那小二,任他瘫在地上。
      “你你你……你没死?!”那小二好像比刚刚见了鬼的反应还大。
      “你快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然就是你死。”说着,苟或晃了晃手里的刀。
      那小二被吓得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道:“那天夜里,掌柜的叫我关店门,门板才放了一半,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我伸出头去一瞅,看到好几十个手持钢刀的黑衣人,领头那个说了几句话,我没听太清,但是我能听出来,那口音就是京城里来的。有个离得近朝我这里瞪了一眼,我也害怕,就赶紧把门板全挡上了。第二天就……就听说你们秀文馆……秀文馆里的人都被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苟或听完,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默默地咬紧了牙关,眼睛里泛着泪光和几丝杀意,他哽咽了一下,问道:“我师父他们的尸体呢?”
      “有人给官府报了案,官府就来人了,他们怕天热传染疫病,就把尸……尸体都抬走了。”
      苟或定了定神,扶着刀站起来:“你好生在这酒楼里呆着,我要是回头找不见你……”
      “一定一定!苟公子放心。”那小二连连点头作揖。
      苟或这便提了刀往官府去了。一进官府,里面的人也是见了苟或就跑,苟或也不在意,直奔那县令的住处而去,吓得那正坐在案边看卷宗的县令直接从凳子上掉了下来,他连忙爬起来,搜寻身边趁手的物件,左右也只有那灯座顺手,就抄在手里捧好,脸色时青时白。
      苟或倒是直截了当:“我师父他们呢?”
      那县令强装镇定,哆哆嗦嗦道:“可能……先到阎罗殿……报到了吧……就……就等你了……”
      “我师父他们的尸体呢?”苟或说着,提起刀来戳到案子上。
      “苟、苟公子放……放心,本、本官……肯定给你们都安置妥当……”
      苟或上前一把提住县令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拖:“带我去见我师父的尸体。”
      那县令一被苟或碰到,当即四肢发软,灯座就“啪”地掉在了地上,他嘴里含糊不清道:“好……”
      停尸房里尸臭弥漫,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儿,苟或的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挨个掀开尸体上的白布,终于,他找到师父了,也,再也找不到师父了。
      “师父,咱们回家……”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他又转头对其他的师兄弟的尸体说道,“师兄师弟们……咱们回家吧……”
      不顾县令和风水先生的阻拦,苟或把秀文馆院子里的青砖都翻开,没日没夜地开始挖墓坑。没钱买棺材,他便把秀文馆里的家什能当的都当了,给师父师娘和师妹凑出了三口棺材,至于那些师兄师弟们,他就出城找合适的木材自己做。最后把师父师娘、师妹和师兄弟们的面容、手足都一一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下葬了。每一座墓前,他都立上木牌,把他们的名讳工工整整地写在上面。最后,他在师妹的墓旁留了一块空地,立上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苟或”。
      苟或跪在苟先生的墓前说道:“师父,父亲大人,您交给或儿的事情,或儿已经办妥了,可是,您没告诉或儿接下来该做什么啊……您不是还说放心不下或儿,怎么就……”说着说着,苟或呜咽起来,一个字都吐不出了。
      “我跟师父说,过了年我就娶你……”苟或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继续道:“师父他没答应……他肯定一早就知道凶多吉少,我怎么就没发现……”苟或说着,大声哭了出来,“师妹你放心,过几日,我就去杀了那些人,为你报仇!”
      就这样,苟或守了三日,把院子里的木牌全抱了一遍。
      第四日,苟或带上自己的佩刀,对着师父的墓叩了三个头,重新踏上了数日前走过的路。
      再到了这王承的府邸,王承正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晚上他把那些处理好的卷宗都交给宫里的信使,才接见了苟或。
      “苟公子此次前来,是苟谅兄又有什么安排吗?”
      听苟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王承听时连连叹息,听完已湿尽了眼眶,哑声道:“没想到苟谅兄他……”
      “叔父可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头?”苟或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
      “那贤侄可知你前日送来的包裹是何物?”
      苟或摇了摇头。
      “前些时日,京城中有数位高官意图谋反,被一位年轻的官员察觉,几经波折,终于掌握了这几位高官的谋逆罪证。而在这批罪证逐级上报时,被那几个谋逆的高官发现,这年轻官员发现端倪后,即刻逃出了京城,不想府中上下被这几个叛臣贼子屠了满门。除此,他们还限制与这位官员来往密切的一众同僚。而这年轻官员曾是苟兄门下的弟子,而苟兄所授弟子为官者甚众,走投无路之间,他便去求助了苟兄。我已将所有罪证直接呈给了帝上,那些叛臣贼子已经被如数诛杀,同族连坐。只是未曾想到,那年轻官员的行踪泄露,牵连苟兄被害……当真令人惋惜啊。”
      苟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子,一时间没了头绪,只是一言不发地安静坐着。
      良久,苟或突然说道:“叔父,那我这便回去吧。”
      “那秀文馆已经不能居住,何况贤侄又是孤身一人,年龄尚小,你回去又能做何营生?不若留在京城,以贤侄的身手,我许你一个捕头的职位,也能拿不少饷银。”
      苟或心想,亲友被杀,却不能手刃仇人,茕茕孑立,却不知何去何从,苟或啊苟或,你当真是苟活啊!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不用麻烦叔父了,师父他们都躺着,我回去也好对他们有个照应。”
      此话一出,王承的眼眶又湿了,深知苟或孝心,便也不多阻拦,道:“也好,贤侄孝感天地,今后定有大福。”王承向门外喊道:“王福,去找夫人拿二十两银子来!”又对苟或说:“这二十两虽然不多,但至少先解决一下燃眉之急,若贤侄今后仍有需要,尽管来找叔父便是。”
      “多谢叔父。”毕竟苟或真的是身无分文,不得不先收下这二十两银子。
      因为苟或情绪不高,所以一路上也不催促身下的马,只是那马倒是知道苟或心中所想,一刻也不偷懒,不出两日,便到了那古水镇,那马三听说了苟先生的事,便把这快马赠予了苟或,总归是个陪伴。
      过了些时日,京城里来了人,给苟或带来了几大箱子的钱,算是抚恤金。苟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即便是之前一直嚷着要赚大钱的他,此刻一声也笑不出来。朝中内斗不像两国交战,涉及太多的隐私和权利,而恰好此次谋反的高官中有亲王之后,就更不能放上台面了。因此,苟先生他们只能算作无名的勇士,而不能称为英雄。即便他们阻止了反贼乱政,阻止了叛军杀伐,阻止了国破家亡,也只不过是无名的牺牲品。
      那些人走了之后,苟或就抱着钱箱痛哭。这真的就像是一场交易,一场冷冰冰的金钱交易,那群人拉几口大箱子来,里面装满白花花的银子,但是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苟或的一切,带走了师父师娘他们的生命,带走了他们的声名,带走了他们的笑容,带走了他们的声音,带走了所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苟或没有花那些钱,挖了个地窖把它们全部藏了进去。有些师兄弟是有家人的,他们来的时候,苟或就拿出够他们一辈子吃穿不愁的钱给他们。就这样,他日日夜夜地守在秀文馆,时常练练武艺,把秀文馆的书籍拿出来晒晒,持续了一年。多数人都把他当疯子,还是有一部分人看他可怜,偶尔给他送些吃穿。
      到了师父他们忌日这天,苟或想着把师父他们的东西拿出来晒晒,再念些他们生前喜欢的文章。结果在师父的柜子中发现一封多年前的信,信的大意是师父膝下无子,有幸得小苟或,心中所愿为小苟或有朝一日能像武英将军一样建功立业,功成千秋万代。
      得了此信,苟或心中犹如重燃了一盏希望之火。他把那信认认真真叠好装好,放进衣衫里,心中想着念着,他觉得这就是师父冥冥之中给他指的路。
      第二日苟或便打算去寻找武英将军的事迹,于是打点好行装,到了师父墓前:“多谢师父为或儿指点迷津,令或儿豁然开朗,或儿定当奋发图强,不负师父所望,只是或儿此番离去,不知几日能归还,还望师父保重!”说完,叩上三个头。
      离开了秀文馆,苟或的心情不再沉重,一路上打听武英将军的事迹,没少走冤枉路。这千百里的山路本就甚是难走,他还偏偏为帮助别人不惜来回往返,最后还把马三送他的马送给了别人,一年后才走到这望京城。
      边关无战事,境内无妖魔,这武英将军的事迹在心里管瓜烂熟,却找不到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倒是那侠义榜上鸡毛蒜皮的委托多如牛毛,一日日地,苟或便把这建功立业的念头给淡忘了。

      休息了一天,苟或觉得那狼妖的咬伤已经无碍了,便一早就出了门,把那侠义榜上所有委托都揭下来,分好区域揣进衣衫里,这一日,可要忙到日落了。
      “务必交给京城吏部王承大人,无论如何不能经第三人之手,不可走官道,不可住客栈,不可与人结伴,不可贪玩留恋!”苟或只觉得头心冒汗,一下子惊醒了,当初师父一直让他复述这句话,以至于,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时不时就会跳出来。苟或做了太多委托,居然在湖边的亭子里累得睡着了。
      “师父明明知道危在旦夕,却还是一直在和我强调这些,难道师父不怕死吗?我怎么才能和师父一样不怕死?”苟或心想。
      “父亲大人,您不要再这样让着孩儿了。”
      “呵呵呵呵~分明是光儿的棋艺长进了。”
      苟或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亭子里一对下棋的父子。
      “父亲大人……?”苟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这么叫过自己的师父。“父亲大人保重!”“早知道就早些让你娶了贞儿了,你也能多叫我几声父亲了……”“你可愿改名换姓,做我的孩子?”
      苟或茅塞顿开,眼睛一亮,低声道:“父亲他不是不怕死,他是为大义!是为大义!”想到这里,苟或站起身就往侠士公会跑,他想要告诉鲁伯,他想通了,他要去斩妖除魔!
      院里的老人依然在晒太阳下棋,苟或没有停留,直接奔向屋子。然而撞开门的一瞬间,苟或犹如万箭穿心——鲁伯自缢了。
      “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苟或站在门口叫了几声,便立刻上前去解绳子,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悔恨不已,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院里的老人听到喊声,也尽快赶了过来,一看到屋子里的情形,唏嘘不已。
      “一大把年纪了,也没剩几年光景了,睡着睡着就过去了,偏要寻这等短见。”
      苟或看鲁伯已经没了气息,身体也已经凉透,反倒冷静了下来,想着鲁伯是有学识之人,不会就这么白白死了,肯定留有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苟或找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正是他的名字,只是那些字写得歪歪斜斜。
      “苟公子,请见谅。公子所害怕之事,老朽心里也能猜个七八。死,所有人都害怕,然而这世上比命贵重的东西还有很多。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望苟公子早日悟得此番道理。此有一物,请公子代我呈于帝上。老朽死后,公子便把消息散播出去,那帮歹人方会离去,这箱手稿便也保住了。”
      读完这封信,苟或打开鲁伯床上的包裹,裹着一只小木箱,里面堆满了手稿,上面的墨迹还很新,像是几日前才完成,虽然鲁伯的手已经不适合拿笔,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拼命地保持字迹的清晰,手稿的内容尽是些对历朝历代政权问题利弊的分析和建议。苟或翻着翻着,心中一酸:“鲁伯也是为大义而死……”
      苟或之前也听说过鲁伯家道败落后,尝试过各种营生活命,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半道就黄了。被人烧过私塾,砸过书画店,拆过摊位,最后哪怕满街叫卖水果,都被人欺负。苟或原来以为这是鲁伯命不好,想到他年轻曾撰文触怒权贵,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有歹人有意刁难。直到把鲁伯逼入侠士公会等死,也还没放过他,每日派人盯梢,只要鲁伯出去,就会被人跟踪,带出去的东西,也总是会被人抢。而现在鲁伯死了,这群歹人也该消停了。
      鲁伯这番言传身教,对苟或来说犹如再生父母,便也风风光光地办了葬礼。不知道是苟或的感觉还是幻觉,侠士公会附近少了些鬼鬼祟祟的目光。
      事不宜迟,苟或两日后便出发了。想着两年没有回去给师父他们上坟,上京的路又刚好路过,苟或决定先回一趟秀文馆。进了山,苟或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怎么说他也在山里摸爬了一年的时间,每条大路小路都烂熟于心,没花太多功夫,就出了山了。出了山,就离秀文馆很近了,趁着天色未晚,苟或紧赶了几步。
      秀文馆门口不知何时新添了一堵墙,把整个院子都了遮起来,大概是对面的店铺觉得每日对着几十个坟头做生意不够吉利,才挡起来的。翻过墙,进了院子,苟或先到师父坟前,叩头请安。打开屋子一看,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顿时咳嗽连连,只得撸起袖子着手打扫起来,一直到天色全看不见才停手。
      睡到夜里,苟或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声,蹑手蹑脚循着声音走到院中一看,先是惊恐,继而眼泪就涌了出来!
      “师父!父亲!”说着,苟或扑过去就跪下了。
      只见院落里飘荡着数十个鬼魂,正在有说有笑地聊天,一听到苟或的声音,便一个个围了上来。
      苟或哭着道:“父亲,或儿本以为您早已转世去了。”
      “或儿莫哭,因为此地血气太浓,压制住了我们的灵魂。也许是这血气终于一点点散尽了,我们才能解脱出来。”
      “或儿无能,没能给您报仇,真是愧对父亲。”
      苟先生的鬼魂笑道:“为父本来就没想让或儿报仇啊。”
      “可是……”
      “或儿不必为此自责,不如或儿将我们走后的事情告诉我们吧。”
      苟或擦擦眼泪,坐在地上叙说起来,说完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那叛臣贼子已经伏法,为父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或儿擅自动了父亲的东西,还请父亲责罚。”
      “既然你我是父子,我死后这秀文馆还不都是你的了?还有,你之前说要娶贞儿的事,我和贞儿可都不答应了。”
      那苟贞的鬼魂也在一旁笑嘻嘻地道:“苟或哥哥现在一个人,贞儿也希望苟或哥哥早日娶妻生子,也好有人陪你呢。”
      “我……”
      忽然院外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声,接着就有一个硕大的黑影从门口的墙上跳了下来。竟是一只猫妖!那猫妖身长五尺,一身光亮的黑毛,似一头壮实的黑虎。那猫妖一落地,并未发出攻击,只是谨慎地朝着苟或打量,一步一步地小心靠近。
      苟或心想,不好,这猫惊尸是常识,让它闯入墓地之中,再冲撞了师父他们的魂魄,岂会有什么好结果。眼看那猫妖一步步逼近,苟或心急如焚,左右没有趁手的兵器,倒是一眼瞄见了自己的木牌,便一把从地里拔出来,朝那猫妖扑过去。
      而那猫妖并未理会苟或的攻击,突然就转了方向往一边跑去了,像看到了什么,一跃跳过六尺高墙,消失了。
      这么大只猫妖,就这么在城里呆着可不行,指不定多少人会遭殃。苟或不能坐视不管,转身对苟先生说道:“父亲大人好生歇息,我去斩了那猫妖就回。”说罢从门边的矮墙翻了出去。
      苟或一落地,便全力往那猫妖跳的巷口跑过去,还未到巷口,又听到一声猫叫。待进了那巷子,苟或便又傻了眼了。只见对面站着一白衣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右手握着一根黑色的短棒,地上躺着一只小黑猫。再看苟或,身上还是那件被狼妖撕破的衣服,浑身都脏兮兮的,两手握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苟或”二字。
      “你可是来寻这只黑猫的?”对面的人说话了,是个男人。
      那声音纯净动听而又有一丝魅惑,苟或竟听得愣住了。
      那白衣男子继续说道:“不知是阁下所养,在下一时失手竟给打死了,那在下赔阁下一只可好?”
      苟或这才反应过来,抱住木牌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这是只猫妖,我是来杀它的,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啊?竟是只猫妖?!”那白衣男子诧声道,说罢,往后退了两步。
      “啊……是啊……那猫妖已除,我就回去了。”
      “后会有期。”白衣男子躬身施礼道。
      苟或挥了挥手里的木牌:“啊啊,后会有期……”挥完就后悔了,哪有人拿着自己的“墓碑”跟人道别的。
      苟或翻入院内,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鸡叫声,心里大惊,天一亮,师父他们的鬼魂就要散了,急忙跑到苟先生的鬼魂面前,左右都不是,只能跪在地上流泪痛哭。
      “或儿,为父盼着你早日建功立业……”
      “或儿,师娘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
      “苟或哥哥要早日成家!”
      “苟或师弟,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以后要多吃点儿,别委屈自己……”
      “苟或师兄,你有时间要回来看我们啊!”
      ……
      天亮了,秀文馆内也安静下来了。苟或坐在廊下发了好一会儿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昨天的清扫工作。
      “苟公子!苟公子!”
      眼看里里外外就要打扫完了,苟或听到外面有人叫,也只好出门去看,翻过了门边的矮墙,看见几个人站在外面。
      苟或没有见过这几个人,便疑惑道:“你们是……?”
      站在前面的人就一脸笑道:“苟公子,我们是鸿运赌坊的……”
      “何事?”
      “我们掌柜啊,想要扩大店面,就相中了你们秀文馆这块地方,听说就你一个人没死……”
      “嗯?”苟或已经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了,又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起了敌意。
      那人立刻抽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张嘴,听说苟公子您云游四海去了,现在是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就想着与您商议商议……”那人伸出三个手指头,“您看……这个数怎么样?”
      苟或瞪他一眼,没说话。
      “就是这院子里埋着这么多死人……这迁坟动土不还得苟公子您点头不是?您要是点个头,四百两!”
      苟或咬牙道:“滚!”
      “苟公子嫌少?那就五百两?”那人继续一脸的假笑。
      苟或一咬牙,直接把那人踢出去一丈远。那俩陪同的人,赶紧上去搀扶那个领头的。
      “咳咳……八百两!八百两……”那人捂着肚子,面容痛苦,却依然在和苟或讨价还价。
      “再打秀文馆的主意,我让你们死。”苟或说得特别平淡,但是杀意十足。
      “好好的一块儿地儿,让你埋死人,糟践!八百两已经不少了!你别不识好歹!”
      苟或撸起袖子,往他们身边走了两步,那三人转身就一溜烟儿跑了。
      “公子好大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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