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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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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河拢紧了领口,步履轻盈地奔走在城墙上。三月的风一点也不温柔,尤其是在这西北,总是过分“热情”地要灌人一口沙尘。
蓝河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回头了,自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
从听从父母而修习轻功与剑法,到听从各路掌柜打杂的吩咐,再到听从戏班子前辈们的呼来喝去,他一直在扮演着一个温柔和顺的人。他会努力做好每一件吩咐到自己头上的事,安安分分,不奢求什么也不妄想什么。
而这一次,是他唯一一次做出的充满攻击性的抉择。他将以身为刃,替那个实现了他的奢求与妄想的英雄,荡平这一场风波。
“愿我回来时,你也能为我留一盏灯。”他的呓语悄无声息地碎在了风里。
蓝河回望了一眼充斥视野的“叶”字旌旗,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袍,按住长剑,从城墙上落了下去。
他在潜入敌营的路上,闻到了渐渐浓郁的血腥味,不禁愈发警惕。等他进入敌营范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蛮夷士兵抬着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从南边的营地过来,然后扔进了一个深坑里,偶尔能听到传来几声惨叫,更多的时候则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虫蚁啃噬之声。
蓝河悄悄地绕到坑旁,瞥了一眼,差点跌坐在地上——深达一丈的坑里爬满了形状奇异的虫子,看起来像是蜈蚣、蜘蛛、蝎子、□□、壁虎的结合体,想必就是那毒师饲养的毒虫了。它们正疯狂地啃着被扔下去的尸体,连骨头都被它们嚼得一点不剩。
“哎,你说这五毒虫要是拿去泡药酒,会不会……”
“你不要命了?这一口下去可就见神仙了!”
“嗨,哪用得着一口,一滴就够了。”
“不过这也太瘆人了,呕得我两天没吃下饭了。”
“你不干我干,把你那份银子给我得了。”
“哎说笑说笑,用他们中原人的话说,这差事可不就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吗?”
“少说两句!前天还有个违了军纪的倒霉家伙被送去喂了。”
“该少说的是你!不行我得去舒坦舒坦……”
“嗤!瞧你这点出息,马尿又灌多了吧……”
蓝河听到有两个士兵抬着人过来,急忙隐没到草丛里,却见他们把手里的人丢下,说着荤话朝附近的林子里走去了。他急忙跑到被扔下的“尸体”旁,却发现是那个跟他抱怨说“婆娘要带着丫头改嫁”的斥候。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惊。
“你撑着点儿,我送你出去!”蓝河低声说,想伸手替他包扎一下。
“别……别了……我活不了了……”斥候艰难地吐字,“毒兽尝过的人……不会再吃……你……把我胳膊……砍下来带着……”
“别说傻话了,你——”
“快点……听我的……你带着我胳膊进去……毒兽不会咬你……毒师就在那……你杀了他,就……就为我报仇了……”斥候一边说一边咳着血,艰难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去抓蓝河腰上的剑。
蓝河险些要被泪水糊了眼。他咬咬牙,抬袖一抹,拔出剑,寒光闪烁的剑身却映出了斥候疲惫的微笑:“你还有什么话吗?我给你个痛快。”
“你回京城……找扁担胡同儿的锦娘……叫她改嫁……给丫头找个好人家……”斥候有些不舍地说,“……不用给我烧纸……费钱……她们过好就成……没别的了……”
蓝河举剑的手颤抖着,嘴唇也颤抖着:“兄弟,保重!”
“你来了……我们……就能打赢……”斥候笑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抓住蓝河的剑就往心口捅去。
“噗嗤”一声,斥候带着笑闭上了眼。
蓝河急忙砍下了他的一只手,撕下衣摆胡乱裹住,塞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刚躲到附近,就见那两个蛮夷士兵提着腰带回来了。他们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了一番,把那个斥候的尸体抬了起来。
“怎么湿乎乎的……”
“我看你八成是尿裤子上了吧!”
“老子可没那么不中用!肯定是你刚才害的!”
蓝河咬紧牙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斥候的尸体扔入坑中,心里有难言的怒火在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理智。待他们走远,蓝河便又闪身出来,朝南边的营地去了。
靠西边的营地很显然是属于那些蛮夷头目的,远远地就能听见笙歌酒令与笑声媚声,粮草也放在附近。而靠南边的营地,则仿佛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那些蛮夷士兵走到附近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蓝河勾住帐篷的檐绳,一个轻荡就越过了栅栏,连个脚印都未曾留下。他蹲下身,一步一步靠近,耳边再度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这一次还伴随着利齿入肉的啃食声,想必是那些黄皮猪婆龙了。他小心地扒开一点帐子,果然看到一个面目阴冷、形容枯槁的瘦缩老人盘腿坐在一群吐着信子的毒兽中间,地上鲜血与肉块堆了不知道几层,他却泰然自若地喝着酒。毒兽们正叼着几具尸体撕扯着,一副很挑食的样子,吃了一部分就丢下了。接着就有蛮夷士兵走进来,恭敬地把残余部分拖走,再送“新的”进来。
蓝河正思索着找什么机会动手,就看到那毒师拎起酒壶掀了个底,酒杯里“扑扑”掉落了几只五毒虫下来,可酒液却只剩半杯了。
“人呢?”毒师的嗓子就好像被锯过的烂木头似的,很刺耳。
“在!大人有何吩咐?”蛮夷士兵急忙走进来行礼。
“酒没了,再去打点。”他说着,把酒壶往士兵手里一扔。
蛮夷士兵慌慌张张地接住,一副生怕蹭到酒液被毒死的样子。
毒师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不快去!”
蛮夷士兵急忙告罪,出门后还央着当差的同伴陪他一起。
“行行行,反正这老头儿很邪乎,估计没人敢打他主意。”
瞧着那两人捧着酒壶走远,蓝河当机立断,解下发带,摸出了一个火头军给他的霹雳球——说是从西洋搞来的稀罕货,用发带拴住,然后扯住发带的另一端在空中迅速荡起圆弧,朝着粮草的方向用力掷出,登时就把那几个巨大的草垛给点着了,火光一下子照亮了半边天。
毒师听到发带舞出的风声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营帐,蓝河就持剑冲了进来,银弧在帐中一荡,就把几盏烛火都削成了数段,有的落在了血污里,有的引燃了帐篷的帘布。不多时,仅有的酒桌和矮榻都烧了起来,四处光点闪烁,炙热难耐。
蓝河知道,野兽天生对夜晚适应,所以若是灭了烛火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就干脆让火光更明亮纷繁一些,好叫这些畜生难以利用视力。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围过来想咬他的毒兽纷纷扑了个空,个个好像喝醉了一般咬不准。
“你是何人!”毒师发出骇人的低吼。他从怀里取出那支据说不会发出声音的笛子——看起来倒像是一根粗壮的兽骨镶嵌了很多铁制的机关,放在唇边欲吹。
蓝河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把怀里的断臂拿在了左手上,右手竖起长剑,双目赤红地冲他劈去。
毒师吹起笛子,可那些毒兽虽然听令往蓝河身上扑去,却没有一只张口撕咬。毒师反手想去捞酒杯里的几只五毒虫,却被蓝河一剑挑开扔到了火里。
“好小子!死于蚩尤笛也算是你投胎路上能拿来夸口的事了!”毒师怪笑一声,把笛子从唇边移开,长而弯曲的指甲飞快地按下笛子上的机关,手法迅疾,根本看不清在弄什么名堂。
蓝河屏息凝神,气沉丹田,脑海中闪现了母妃教给自己的剑法,一招一式,如春雪消融,如飞瀑入涧,剑气如白练般笼罩周身,似给执剑人披上了一层月华铸就的盔甲,薄如蝉翼却刀枪不入。
“小远,外祖父说,这是他送给母妃的礼物。因为母妃出生的时候,恰好春雪化流,万物初生。他说外祖母很爱母妃,即便她不在了,也依然会成为每一寸照亮母妃的月光。”母妃温柔的声音似乎又响在了耳畔。
“母妃为什么会嫁给父皇呢?”年幼的他好奇地问。
“因为啊,你父皇说,想让天下黎民都看得到最好的风光。”母妃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等你把剑法和轻功学会了,母妃就带你去见外祖父。”
“一言为定!”
可惜母妃失约了。父皇一心想整顿吏治,却被前一任的谋士所毒害。那些不顾民生的权臣们只惦记着自己的朱门酒肉,各种阻挠父皇的政令实施,甚至寻来奇毒,妄图控制父皇。
最终,父皇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是母妃亲自将他一剑刺死,然后与他共赴了黄泉。
“小远,你要记得,这套剑法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
这是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蓝河心底蓦地狂涌出悲恸。
未曾谋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定很爱母妃吧,父皇宁愿拥抱持剑朝他刺去的母妃而不躲开,也一定是爱她的吧。这套剑法是为了护佑而生的,那么此刻就拜托它也护佑自己吧!
他带着热泪,抓着断臂的左手上鲜血已经凝结成黑红色的痂,右手握紧剑柄舞得眼花缭乱,银光环身,连火焰的方向都齐齐朝他聚来。
毒师皱紧眉头,笛子里弹出千奇百怪的暗器,却没有一根能打中蓝河。
“我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硬!”毒师恼羞成怒,手中骨笛冷光瘆人,陡然变作一把布满倒刺的铁刃狼牙棒,冲蓝河狠狠地锤去。
皇帝赐的剑再好,这一榔头下去估计也扛不住。蓝河心知如此,却只来得及横剑一挡,果然听见了清脆的折断声。
然而毒师还没来得及发出狂笑,就见蓝河早已丢下断臂引来一只毒兽,躬身一闪,手里捞起毒兽的尾巴,硬是把这大家伙给扛起来甩向了毒师的面门,那狼牙棒便好巧不巧地没入了毒兽厚实的皮甲之下,而蓝河则就着右手的断剑,扎通了毒师的心脏。
“怎么……可能……”毒师死不瞑目,估计投胎路上都还会疑惑自己怎么就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蓝河来不及稍做休息,就飞快地攀住帐顶爬了出去,拼命朝己方奔逃。他觉得自己的左臂简直要废了,那毒兽可真不轻。路过毒虫坑的时候,他还顺手把自己的火折子扔了进去,也不知道顶不顶用,反正这群蛮夷的粮草已经被烧了大半,肯定元气大伤了。
直到逃出敌营,蓝河都有种不真实感。这个夜晚所经历的事充斥着鲜血淋漓的回忆,以至于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活着。
不知道叶修怎么样了,要是已经醒过来就好了。这几天估计是没法给他开小灶了,希望他可别闹脾气不吃饭。但愿刘皓别又搞什么幺蛾子出来,叶修真的很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蓝河心里碎碎念着。他刚跑到城门下,还没来得及喊人,就晕倒在了地上。
“报——蓝小哥回来了!”传令兵冲进了叶修的营帐,正扶着叶修喝姜汤的邱非大喜过望,差点把姜汤泼了叶修一脸。本来哼哼唧唧不愿意张口的叶修急忙夺过姜汤一口喝完,生怕蓝河回来又批评他不听话。
可惜,蓝河是躺着进来的。
跟着来的有两个军医。他们蹲下身仔细地给蓝河检查,神色阴晴不定:“蓝小哥左臂拉伤,应是重物所致,其他地方没有明显外伤,不过……”
叶修和邱非都拎起了心。
“他恐怕是在毒兽身边待了过久,不慎吸入了一些毒气,不及时解的话会影响呼吸。解倒是不难,就是缺的一味药得到东边的城里去取。”
叶修闻言,立即吩咐邱非去安排:“找几个可靠的,驾马车送他过去。”
邱非点头,刚要起身,叶修又拉住了他,取下了挂在床头的兔子花灯递给他:“我就不给他留信了,你把这个挂到马车上。”
邱非接了灯,飞快地跑了出去。叶修则小心翼翼地下了榻,取来热毛巾,蹲下来替蓝河擦掉了脸上和手上的血污,然后捉住他的右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可惜他没能温存多久,邱非就带人来把蓝河抬走了。叶修久久地站在帐子门口凝望,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