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旧》白云白果

2、002

　　元二十四年，江湖第一大派百风门掌门换代，宴请各方英雄豪杰，凡武林中叫得上名号的，都拜了帖子。
　　接任典仪如期举行，新掌门落乔暗通朝廷，百风山庄被数以万计的官兵包了饺子。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当年即使被官府打压，落乔的名字仍然被传的沸沸扬扬，哪怕是现在提起，也少不了被人啐上几口。
　　然而事实上，元帝的风流韵事影响却不很大，更从来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去。
　　封晚祖辈起便是皇商，母亲过世的早，这一支只有她一个女儿，自从幼时出关遇到盗匪，父亲就格外喜欢结交江湖中人，百风门事出后，封家受到牵连被抄家，封父郁结而终。因此百风门一事，封晚深陷其中，自然要比旁人更为清楚，这些年陆陆续续听到不少说法，各式各样的，真假掺半，但其根源万变不离其宗——所究源头皆是国政矛盾，千百种变化事实上也都大同小异，尽可一笑俱之。
　　但眼前这个说法，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不由得心生疑惑，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来，这一打量，忽然觉得这位妇人眼熟起来。
　　百风门一事后，天下英雄豪杰悉数没了踪迹，局势当前，起先也有人反抗，但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杀鸡儆猴”。刀枪之下，没人再敢出头，江湖这两个字从此也再没人敢提起。
　　封家落没后，封晚与各路朋友断了联系，可倘若真是以前认识，不会一点也没认出来。

　　封晚道：“说到这个，不知大嫂可否知道，当年名震一方的北燕大侠徐子青？”
　　妇人眼中的愤恨一扫而空，先是愣了一下，又很快从容起来。封晚一直盯着她，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这些细小的动作自然也捕捉到了。

　　“幼时与家父出关，曾与徐大侠有过一面之缘，可惜他戴着斗笠和面纱，终是未能见到尊颜。”封晚稍微停顿了一下，轻轻道：“今日看见大嫂，不知怎么的，突然想了起来。”

　　当年封家的商队在驿店落脚碰上了黑店，差点丧命，便是被北燕大侠所救。
　　封晚当时年龄尚小，但这样九死一生的大事，噩梦缠了好几年，不可能会忘记。

　　妇人沉默了一会：“北燕大侠早就死了。”
　　封晚伸手捻掉粘在袖口的碎枯草叶。百风门事发后，官府没有在数百名侠士之中找到徐子青的尸首，江湖传闻层出不穷，这其中就有说法，说徐大侠并没有死，而是瞎了双眼。徐子青为人低调，江湖传言里，也只形容一身青衣，面纱斗笠。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名震一方的北燕大侠，其实是个女人。
　　“我虽然没能见到尊面，但看到了徐大侠左手的烧疤，与您的这个，一模一样。”
　　封晚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徐大侠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身上的疤可不止这个。”妇人不紧不慢地说。
　　她身上那股一直压着的傲骨不再刻意隐藏，彻头彻尾地露了出来：“不过你猜的不错，我就是徐子青。”
　　“当年百风门新掌门落乔，与我和风青师兄是至交。”

　　徐子青无门无派，只身闯荡，在北燕派“以武会友”的擂台上技压群雄，尤与其门下大弟子风青比试不相上下，最终打了个平手。当时的风青已经扬名在外，极少碰到对手，经此一擂，徐子青一战成名，得了个北燕大侠的名号。
　　两人也因此成为挚友，结伴行走江湖，人称“双青”。

　　“落师兄年长，是我二人的结拜大哥。他为人正直忠义，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可能会做出勾结朝廷叛出武林的事来。若不是……”
　　百风门惨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乱世中行走，什么样的场面没有经历过，但不管过去多久，仍像烈火一样烧的她双眼发热。
　　“若不是他们抓走了落师兄的老母妻儿，逼他去争掌门之位……”徐子青的喉咙发紧发疼，半晌，才终于平息下来。
　　“落师兄想在继任大典上以死谢罪，但元帝的走狗根本就没打算要放过他们，落家上下七口人无一幸免。”

　　徐子青依稀回忆起来：
　　落乔带着活下来的人从密道里逃走。密道通向后山，满座侠士，如今也只剩下这些伤员挤在小小的山洞里残喘。
　　落乔颤颤巍巍地提起佩剑：“对不起，今生的血债还不清了，下辈子再慢慢还。”

　　徐子青咬牙，没劝说也没制止。落乔被人利用，可他并不无辜，他犯下的罪孽太深重，能留他一个自我了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没有人顾得上落乔的尸首，他们不得不去接受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如何才能逃出去？
　　能活到现在的人都不是一头大包的废物，他们心里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突围，需要有一批人去当诱饵，余下的人才能有机会逃走。
　　以命换命，这种事有人愿打，却没几个人愿挨。在濒死时挣扎是人的本能。毕竟求生欲这东西纵使再虚无缥缈，也会在“活着”面前病狂生长。

　　风青旁边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手持双斧，乍一看像个土匪头子，见无人讲话，终于憋不下去：“你们这些人，平时吹嘘如何如何，怎么？现在怂了？”
　　“按照你们文人的说法——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这一生，大字不识几个，大大咧咧过了几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阎王爷留我兴风作浪到今天，是我的荣幸，就不麻烦别人跟我一起去见他老人家了。”

　　风青默不作声，顺着他的话尾，接过“土匪头子”壮阔的气势：“我行走大江南北，常常在想有一天回归天地时是在哪片土地。我与子青说：‘四方天地，何处容不下一抔黄土？’但其实心里还是希望：出走一趟，落土归本。”
　　风青道：“若我今日不能苟活，望诸位带着我的念想去胥岭北镇看一眼，也算是风某人魂归故里了。”

　　徐子青颤抖着附和：“我和你一起去。”
　　风青想也不想地打断她：“你不能去。”他轻轻握着徐子青的手，拍了拍手背，以示安慰。
　　徐子青意识到她现在是个瞎子，不仅不能帮上忙，还是累赘，顿时希望自己三头六臂，刀枪不入，恨不得传说里那些神怪的奇力全都长在身上。
　　然而想象终究是天方夜谭。最终只张了张嘴：“二哥……”

　　落乔一死，众人拔掉了心里的巨刺，进退维谷，便有一些人把生死看的不那么重要了。大块头打了头阵，陆续开始有人加入进这场生死局里。风青素来威望颇高，经过几番商榷，即使有两三人心存顾忌，大部分人也仍愿意以他为首。天色发暗，风青让所有人休息保存体力，到后半夜兵分两路，一路引开官兵，剩下的人伺机逃走，说白了，就是活靶子，活着是运气，死了也在意料之中。
　　风青给徐子青上了药，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想要小声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临走前，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开。
　　徐子青轻声说道：“若我能逃出去，就在北镇等你。”
　　“好。”

　　百风山庄“鸿门宴”记录在册九百七十三人，只有徐子青一人活着逃了出来。
　　大火烧山，尸骨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