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蓑雨》》归阙

1、壹

　　长信宫灯幽幽燃着，却驱不开浓郁的夜色，只使得两侧宫墙红的愈发妖冶，夹在中间的路也更显逼仄。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身后的影子拉长成奇异而扭曲的形状。
　　容禛其实感觉得到，他在梦境中，一场糅杂了现实的梦境。
　　“兄长……母妃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他猛地回头。
　　果然看见彼时尚且年幼的容祁就站他身后，垂着头，声音中充满恨意：“我们却连缟素也……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打断。
　　“阿祁，慎言。”
　　容禛看见自己微微垂首，望进少年仍有戚色的眸子里，语气不容置疑：“母妃在静祠为国祈福，这是好事，你刚才在胡说些什么。”
　　一切宛如记忆中的场景重现，而他的灵魂漂浮在空中，冷眼审视着这一切。
　　容祁一怔，渐渐握紧了拳头，却道：“是臣弟错了。”
　　容禛看见自己毫不留恋的转了身，只留那少年立在原地，眼中血红。
　　他想回头再看看那个少年，想冲过去将少年揽在怀中，想说一句：“别怕，你还有我。”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感觉四肢仿佛被锋利的银丝牵引，每一次挣扎都会引起难以承受的疼痛。
　　别走，别走——
　　“阿祁——”
　　容禛骤然从噩梦中惊起，冷汗浸透衣衫，他喘息着怔楞良久，才隐约听见窗外风雨呼啸之声。
　　“陛下，您可有吩咐？”不知何时膝行到床前的侍女轻声问道，仿佛一瓣轻落于水面的桃花，惊破一池玉色，满室寥落。
　　“外面……下雨了？”一开口方知声音极哑，容禛顿了下，只觉雨湿入骨，有细细密密的隐痛蔓生，他一下子攥紧身下被褥，道：“去传赵先生来。”
　　“这个时辰……？”侍女有些惊讶。
　　“去。”
　　赵鸾亭赶来的时候，容禛正半披着一件素白的薄衫，坐在明黄账幔间，神色淡漠的望着镂空木窗外的淅淅沥沥的落雨，后背挺直，单薄而冷峭。
　　他步子一滞，容禛便似有所感的转过头来，招了招手道：“来——过来。”
　　赵鸾亭不动，站在原地：“陛下深夜召臣来，是为何事？”
　　容禛面上笑容不变，只又重复一遍：“过来。”
　　窗外雨声急了些，赵鸾亭脸上露出几分烦躁，他迟疑片刻，终是走到了容禛榻前。
　　容禛似对他的不耐烦毫无察觉，笑色又深了几许，甚至伸手去捉赵鸾亭的衣袖，却不想落了个空，只抓住一手湿寒之气。
　　赵鸾亭侧身躲过，神色冷淡：“陛下自重。”
　　容禛指尖颤了颤，微垂了眼睑，道：“跪下。”
　　赵鸾亭闻言一怔，掩在袖中的五指猛地握拳，片刻后，掀开衣摆直挺挺的跪了下来。
　　容禛似乎是笑了下，探出身来一把拽过赵鸾亭的襟口：“赵鸾亭，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
　　“不敢？”容禛齿间温柔吐出这二字，语气甚至有几分天真：“你不敢什么？”
　　“赵鸾亭，你有什么不敢的！？”
　　怒意刚起，却又在瞬间消弭，容禛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攀上赵鸾亭的脸颊，挑起对方的下颌，声音温软，甚至带了几分诱惑：“你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后悔当年救了孤？”
　　赵鸾亭望着眼前喜怒不定的男人，脸上依旧是一片淡漠：“是与不是，于陛下而言，有什么分别吗？”
　　没有分别。
　　容禛一把推开赵鸾亭，低低笑了笑：“你果然懂孤。”
　　六年前先帝驾崩，他归国继位，一路遇连番追杀，走投无路之际却为赵鸾亭所救——那是他与赵鸾亭的初见。
　　初见啊。
　　那时候的赵鸾亭，倒是比现在可爱的多。
　　昏暗的室内一豆烛火轻颤。
　　他从噩梦中挣脱，随着意识的回笼，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还记得他一睁开双眼，便看见了那身着暗蓝旧衣坐在桌旁的男子，烛火映出那刀削般的侧脸，裹着白布的长刀就横放在桌上，其上凝固着斑驳的血痕。
　　见他醒来，男子微微抬眼，冰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情感。
　　“你是谁？” 微微眯起眸子：“是你救了我？”
　　男子不言，只转身走了出去，片刻后端了一碗药回来。
　　他并未接过，只是艰难地撑起身子半靠在床前，但就这样一个动作便疼得面色惨白，不由阖上了双眸，声音中夹杂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你想要得到什么？”
　　气氛沉寂片刻，忽然响起一声不屑的嗤笑，睁眼，便看见那男子就立在床前，神色微讽：“我想要的，你未必有；就算是有，我也不屑于要。”
　　“我救的是一条命，而不是你。”
　　“陛下若无事，臣请告退。”
　　赵鸾亭不露分毫情绪的声音骤然将回忆打断，容禛猛地抬眼，看着不知何时已起身后退的男人，眸中含怒：“赵鸾亭！”
　　赵鸾亭神色不动。
　　容禛怒极，反倒笑开：“赵亭鸾，只要孤愿意，你一辈子——也逃不出这座深宫！”容禛在笑，低低的从喉咙深处震动，笑的畅快：“你看，这九琼宫阙，多像匍匐在暗夜里沉睡的巨兽，但是当它醒来，就会把人和血肉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容禛，你恨我。”
　　“恨？不，怎么会？我爱你啊……赵亭鸾。”
　　闻言，赵鸾亭终于冷笑一声，再不顾忌什么君臣礼节，转身便走。
　　随之，容禛宛如附骨之疽般令人厌恶的声音幽幽响起：“赵鸾亭，你敢走。”
　　赵鸾亭猛地回头，正逢乍然一声惊雷，照亮容禛脸上有些癫狂的神色，只听他笑道：“你敢走，我就杀了容祁。”
　　终于忍无可忍，赵鸾亭转身几步迈到床前，一把扣住容禛的手腕将他狠狠压倒在榻上，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充斥着勃然怒火的声音中蓦地夹杂一丝扭曲的快意：“你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对你吗？”
　　“好啊。”
　　……
　　第二日容禛醒来的时候，赵鸾亭已经不再了。
　　他想起身，却疲惫得使不上一丝气力，终于认命般躺在床上，盯着华美精致的明黄床帐。不知为何，想起昨夜雨歇之时，赵鸾亭问：“容禛，你怎么不去死。”
　　昨夜他并未回答，只是以手撑起上半身，俯视赵亭鸾的眼睛，在对上那凉薄无情的目光之后，缓缓俯身将头埋在对方的胸口，细数那一下又一下沉稳的心跳。
　　我怎么能死呢？
　　赵亭鸾，我若死了，这天下权又有谁人能掌？谁，还能撑得起这十万里江山？
　　不过，我的赵亭鸾。
　　不要急，就快了，很快……很快就再也没有人自私的折断你的翅膀，将本该展翅高飞于九霄的雄鹰当做鹂鸟，饲养在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