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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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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叔!”莹芳跺脚。
勤久竖指在唇边示意莹芳安静,他背手走到窗边,风吹枯枝,刮擦着玻璃窗,栝塔栝塔乱响。
莹芳忍无可忍,“久叔,你这算什么意思?你对午夜善平常也就算了,他对你比我有用,我知道我不计较。可现在他要走,你犯得着还跟他客气吗?我……”
“你懂制衡吗?”
“啊?”
勤久白眼看莹芳,“这么些年我见到了许多人,能一眼看出哪些还有救哪些没救,午夜他天生情种,人才半废,可惜了。”
“那你对个废物还这么好?”莹芳抢白。
“半废,不是废物。”
莹芳捧头,有人在咬文嚼字,受不了啊受不了。
“但这没有关系,博爱做为一个人有关系,但作为天使完全没有关系,反而是令人憧憬的优点。”
吓!莹芳惊傻了。“天使?!”
勤久凝视莹芳:“天使。教会中全美的一种生物,你没见过?”又道:“只是打个比方。”
莹芳嘴角抽抽,翻起白眼来。
“你怕他。”
“吓?!我才不怕他!”莹芳反射性跳脚。
勤久摆摆手,“不要紧,我也怕他。”
“吓?!!”莹芳傻眼,眼中聚起风暴,这比她发现自己害怕午夜更叫她生气。
“可是他心里就一个幻像。我把幻像给他,他就全废了。作为人作为天使管他作为什么,都废了。”
莹芳慢慢笑出来,拍马屁,“久叔你那计谋真是一等一,美人膝英雄冢,废了他他还念你的好,天使算个鬼,照样堕进温柔乡。”
勤久无奈,“为什么你对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可以一点即明,我苦口婆心劝你为你好的话就是当耳旁风进不了心里去……”
莹芳听着听着就准备落荒而逃。
“站住。”勤久喝声。
他忽尔盯住莹芳,莹芳一格噔,她最骇这种戳心戳肺的目光,迁怒,拙骨扬灰。她明明不是全世界最叫人憎恶的。
勤久憎恶地瞥着莹芳,“你越来越配不上你的名字。”
莹芳委屈极了,不过勤久刚失去了一棵庇荫大树,她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个男人之于她是老板、老师、父亲、恩人,身份太多元了,莹芳很忌惮。
“莹芳。莹。芳。”勤久念念叨叨。
莹芳往门口挪了挪,她一门心思仇恨起午夜。那个男人现在美人在抱外头逍遥了,留她在这里边当受气包。莹芳确信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配让她恨到咬牙切齿,午夜可以很荣幸的当仁不让。
勤久今天却不想放过莹芳,“我捡到你的时候是冬天,比今晚更冷的冬天。大雪纷飞。你一个人躺在那片芦苇里,贞净,甜美,就像天使。再看看你现在!”
莹芳缩起肩用力闭上眼,勤久的巴掌就在脸前,她等了一会,没动静,微微掀起眼皮来偷觑。
勤久捏住她的下巴尖,“跟只鬼一样。我原来还担心午夜连你都要让我从身边遣开,可是看看,看看,怎么可能?他一定认为让你陪着我就像给了我一个诅咒,最好不过让你陪着我。”
莹芳忽然哭出来,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勤久手背上,勤久退开一步,莹芳呼哧横抹了把泪,梗着脖子道:“久叔,莹芳不是你的梦想,也从来不当任何人的梦想。”
勤久怒其不争,却见莹芳将脸凑到他手边,等着他下巴掌。他恨不得掐死这莹芳,手举了举,最终还是攥紧了拳插进口袋里。他背过身,对莹芳不抱什么希望地说:“滚吧滚吧。可你以后要怎么办……”
莹芳一滋溜跑得不见人影。
望着关上的门,勤久跟自己说:“美人膝英雄冢,可我这又算什么。”
勤久遇到莹芳是在一个大雪的凌晨,水声浩荡。自瘟疫初次在这里发现,这是六年来最大一次的重新爆发,但终于似要落幕了。
铅灰色天空下飞翔着的饥饿鸦群,仿佛是这个死去般寂静城市唯一的生灵。襁褓中的婴儿却如郁金香的蕊,娇柔的香,充满活力的哭号着。他拔开屏障般的杂草窥探时,水泽边围绕婴儿的芦苇忽尔扬起絮,蓬蓬随雪飞舞,就像一场盛大的仪式。
那样的一个凌晨,天空里飘扬雪花,凄号的鸦群,死寂而冰冷的街道,共组着灰飞烟灭的荒凉,当然当然,还有末日尽头新生的希望,微弱的令人激荡的希望。
这希望与绝望共织着蛊惑般的美,勤久没有犹豫地抱起了婴儿,从饥饿鸦群的扑啄里抢起一个生命,血水滴在婴儿脸上,他们在黎明前生死与共。
勤久那时还很年轻,年轻到信仰丧失冷酷无情,而莹芳的出现是他做为人的救赎,美好,伤逝,心上爱——这些都是莹芳带进他生命的东西。
但是那个带给他大幸的莹芳随时光慢慢地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心肠歹毒两面三刀的女人。他替她心痛,十分失望。
夜的城市里灯火与月色迷朦,落了人一身淋漓光芒。午夜听着身后齐刷刷的脚步声在跟随一阵后,稀稀拉拉停下来。
他回头,雪地里,拉长的队伍一个一个的也回过头,在最后头是瀑霄,瀑霄也回头看着,别人在看她,她看着刚刚走出来的那个门口,黑黢黢的好象随时会走出人来,那个人会像往常一样抬手抚着额头说:“别发脾气了,过来吧。”
午夜把大衣脱下来,风里抖开,走到瀑霄身前将她包裹起来。
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贪婪吸取汹涌而来的陌生的温暖,瀑霄整个人震颤了下,抽身出来,反手扼住午夜的喉管,“你到底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离开这个城市。至于我是谁,从现在开始我们有很多时间让你知道我是谁,我保证。”
“我不要离开这个城市,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瀑霄又回头去看那个门洞,扁起嘴,犟道:“我只要跟着久叔。”
午夜递了个眼色,萍水了然于心地把其余人招集起来,先行离去了。
“为什么?”
“他对我们好。”
“那是因为我只允许他对你们好。”
瀑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虽说这是明白无误的真相,但她依旧狠狠地被伤害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没有出路的情绪,只能转变成一种恨意,眼神淬了毒,直瞪着午夜。
“她不在我身边,我很想她。”午夜却幽幽地说,“她不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很抱歉,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伤害你,而又让你明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爱意。”
午夜立在雪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恨不得露齿嘶咬他的女孩,“因为一直没能找出她,我都感觉自己很无能,有时就会想,她多少会恨我吧,刚刚开始很痛苦,久而久之,我又想,恨也好呀,应该恨的。”
瀑霄听着,表情里全是少年人的冷酷,沉默地抵制。
午夜道:“所以我不怕你恨我,本来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吗?总是有原因的。但你为了勤久居心叵测的善意而来恨我,我不接受。”
“那么,”瀑霄急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让勤久对我们好?”
“为了她呀。”午夜笑了,“那,我的恋人。”
瀑霄睁大眼,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激动澎湃着漫上心堤。
她正青春年少,日日被身体禁固在地下,身心却已经萌生出对情感的索取和幻想,勤久对她的好只有一分,她也能幻想出另外九分,然后成为十分好。
他们因为天生缺陷,对所有阳光下的正常人战战兢兢,过度自卑后的自傲,没有人可以接近,可是一旦有个人不顾忌地靠过来,即使如应付一样的勤久,也不能戒掉,而午夜带着这黑色漩涡一样的情感渗透进来,即便听着,也生出魂飞魄散的激荡,怎么会有这种感情?!怎么还存在这种感情?!
她受了惊吓,全身沉睡的情感舒展开枝蔓,向着天空飙长。
“你的恋人?”
午夜牵起瀑霄的手,维持着刚才那个温柔的笑容,“从现在开始,你们有许多时间来了解我。”
瀑霄看看被抓的手,又看看那张笑脸,犹豫地又回头去看门。
“我们都见不得阳光,阳光下瞳孔会变作石头,全身会出血到死。我们是变异的不正常的,这你知道吗?”
“当然,”午夜轻声细气地,想了想又补充,“比勤久更早知道。”
“那你不厌恶?”
午夜收起笑容,庄重的像宣誓,“不,从来不。”
瀑霄被打倒了,揪住午夜衣袖垂头恸哭,“为什么久叔不来要我回去?为什么他不能像你一样愿意说一直一直对我们好?”
一阵朔风卷地刮来,半晌又扯起漫天大雪,一瞬间就将整座城裹进了苍茫里,女孩子悲伤的哭声随风声捎开去,又被扯絮大雪埋没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
萍水一早知道午夜手下面有一批怪物,个个像金枝玉叶一样的被娇宠,其实还是怪物,见不得光的怪物。这批怪物的收集就像是大浪淘沙,必须是这个年纪,必须身带蛇印,必须见不得阳光,诸如此类。一直以来她对这批人所持的态度是没有态度,眼不见为净。
她比他们大,身心洁净,活在阳光底下,她比他们都来得健康完美,但有什么用,哪怕她比他们好一千倍,在午夜眼里,她就是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萍水身上具备着名门闺秀的气质,好的女人,冷淡了些,但心肠很善,在午夜之外很多人为她冷月光一样的味道倾倒。但只有午夜是她人生的开荒者,他把她捡来,带在身边一年又一年,他从来没有想过丢弃她,她自然也从未有过离开午夜的念头。一路走来,从她被午夜爱惜保护,到现在她来爱惜保护午夜,或许女人都是母亲,她像一个母亲一样不愿意午夜受到伤害、遭受挫折,但前提是,没有人把午夜从她身边抢走,这种占有欲也像母亲,但更深沉是爱情。
所以萍水见到午夜与瀑霄进来的时候,心情是微妙的。这个叫瀑霄的女孩子太张扬了,眼角眉梢堆积着轻狂,也许是敏感过人的关系,身上的自卑与自傲更来得明显,不能去碰一碰,格格不入的刺伤人的眼睛和心,好象她就只该让你们去容忍去宠爱去屈从,萍水认为瀑霄有种仗着身体的悲剧横行霸道的味道。
“她怎么了?”萍水问,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孩子身上逼人的自持、固执、反骨,对,没有错,就是自持、固执、反骨,让人想折辱她。
“我不知道,也许是哭累了。”午夜有些不知所措。
瀑霄哭过之后,显示出一种无所顾及的冷漠,很是听话,但你能清楚的知道她现在根本无所谓,并不是清醒的,就像在梦游一样。
萍水牵过瀑霄,低头去端详,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面具般浮在皮肤上,又伤又糜艳,萍水的心就有些软下来。她把她领去房间,拿水替她洗脸,轻轻为她梳顺长发,地下室里的灯光在今晚也跟它的主人一样,无所谓地发着光,没有清醒似的朦朦胧胧。
萍水安置好瀑霄出来,看到午夜立在门口出神,便说:“你准备怎么办?如果要离开这里,带这么大帮人也很不安全,而且外面对他们不像这里这么无所谓这么宽容。”
午夜却突然道:“你知道吗?她的眼泪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在很早很早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感觉……”
萍水怫然变色,“不会的,不是她!”
说完不及看午夜反应就跑开了,跑了一段回头见午夜低首看着衣襟上被泪水打湿的痕迹,她心间又是惶恐又是急躁,顿了顿又走回到午夜身边,轻声问:“你怎么确定就是她呢?你不能大约好象,我们这么长久以来一直在找‘她’,你不能给我这样一个轻率的答案。”
午夜抬头笑出来,“不轻率,就是感觉,啊,是她,这样。”
萍水睁着干涩的眼睛凝视着午夜,看着看着,心里痛起来,她记得在她还尚小的时候,有一回问午夜——
“那么像你说的那样,她已经变了模样,甚至是男是女都不一定,你怎么能够在人群中认出她来呢?”
午夜举起灯,让灯光照得更远,“我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样貌啊。”
“那你凭什么来相认?”
“嗯,感觉。”
“那种东西不可靠。”小萍水言词诤诤。
午夜吃了一惊,“我觉得那是最可靠的东西。相貌可以模仿,连我们脑中的记忆都可以被篡改,但感觉不会被污染,也许会有错觉,但到最后,感觉都会给我们最坦白的答案。”
“到最后?”
“到最后。看到她,每天每天心底都会觉得,啊,这个人我真喜欢,一天比一天喜欢。那么,就是她了。”
小萍水托着脸思考,“真是漫长。不是一开始就注定终生,要一天一天一天地累积起这种心情,听上去就很艰难。”她仰慕地看着午夜,“你一定能够找到那个人,跟她幸福地生活。”
到最后……
已经到最后了?不知不觉间,她还没老,就到最后了吗?那一年天地间都是大风雪,就像今晚的风雪一样,原来,已经要到最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