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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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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赵氏略歇了歇,便拿上定安候府送过来的书信,带着刘妈妈和几个小丫鬟一路往老夫人的小佛堂去了。
老夫人自五年前搬进南边的小佛堂以后,便不大管府里的事情了,她年纪大了爱清静,若不是大事,赵氏一般也不会去找她。
说起来这位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上过战场,见过千军万马血流成河的,不是简单的女子。
自十六岁与老侯爷在乱世之中结为夫妻,草莽起家,投奔明君,多年随军征战南北,相互扶持,生死与共,巾帼不让须眉,威望极高,便是军中将士也都对她这么个娇弱女子赞不绝口。
她从不是悔叫夫君觅封侯的女人,她是能与男人比肩而立的女子,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十二年,大邺建国,余家领爵,她从一介农家女子跃身为侯夫人,开国功臣,超品诰命,一时荣华万里,风光无限,与老侯爷更是伉俪情深,广为佳话。
她的前半生是精彩的,传奇的,可安定下来后,反倒没那么如意。
从前四处征战行军时,她曾连着半月以土充饥,也曾深陷泥沼困顿其中,她受过剑伤,挨过刀砍,至今身上仍有狰狞的疤痕,还在冰天雪地的行军路上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只是觉得肚子绞痛,等她晕倒在地的时候,身下的衣裙已经殷红了一片,军中条件艰苦,小月子也没坐好,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一直子嗣艰难。
从前打仗的时候,把性命都抛诸脑后,更不敢奢望孩子了,她真正想要给老侯爷生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开国封爵之后。
她觉得时候到了,该生一个孩子了,余家不能没有后嗣,但她当时已经二十八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她就跟老侯爷说,要是她不能生了,就纳几个年轻的妾吧,总不能叫余家绝后,话才刚出口就被老侯爷呵斥回去了,他抱着她,说这辈子只要她生的孩子,要是她不能生,他就不要孩子了,就跟她好好过一辈子。
当时老夫人感动的泪流满面,她一直是个刚强的女子,受伤流血的时候,艰难困苦的时候,她都没哭过,可却因为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她哭的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这个男人是真的对她好,她一定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但她身子一直不好,从前留下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她怀的孩子不少,可总是坐不住胎,先后小产了四个孩子,到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生下了如今的昌顺伯余文轩。
本以为这就圆满了,儿子刚十岁的时候,老侯爷又突然暴病过世,老夫人悲恸的差点随他而去,但她不能,她还有儿子要教养,还要支撑着整个昌顺候府。
老夫人强撑着自己,独自带着儿子长大,她自认为对儿子的教导没有问题,悉心照顾,名师指点,自幼教的都是忠君爱国之志,纵然不求教出个栋梁之才,可至少得是个正直之人吧!
可这儿子还是叫她养歪了,不求上进,贪好美色,纨绔不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把儿子教养成了这样?
五年前余家被卷进鲁王造反案的时候,儿子跪在她脚底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觉得愧对老侯爷,把他们唯一的孩子养成了这般不争气的样子!
可她终究还是不忍心,把她开国时领诰命的那身华服拿了出来,她珍藏了几十年,她有好几套吉服,从圣祖爷到如今的启元帝,一朝一换新,可唯有这一套,是她最为珍重的,那料子虽已经老旧了,但纹理细密繁密,奢华依旧,仿佛几十年风风雨雨都存在这件衣服上了。
她为了儿子,为了侯府,拉下了老脸,舍弃了执拗一生的傲气,进宫求见长公主,用她开国的功劳为余家保下了爵位,可终究,昌顺侯府成了昌顺伯府,老侯爷留下的家业爵位,不过才第二代就败在儿子手里,她也不怪长公主,那也是个可怜人,也在苦苦支撑着祖辈父辈的基业。
昌顺侯府换匾的那一日,看着挂了几十年的镏金大匾被摘了下来,换了一块新木的昌顺伯府上去,她心里简直百转千回痛如刀绞,一回头,看见儿子还笑呵呵地站在那,为保住了爵位而沾沾自喜,为还能多消受几年荣华富贵而乐不可支,她怒不可遏,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回身之际她终于心觉无力,子嗣如此,大厦将倾,基业将覆,她还能再活几年,还能再撑着余家几年呢?
自那之后老夫人就搬进了小佛堂,她开始信佛,甚至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和老侯爷前半辈子杀孽太重,触怒了佛祖,累及了余家后嗣,所以他们家才一代一代子嗣稀薄。
她在小佛堂里终日烧香念经敲木鱼,渐渐孱弱老迈,失了往日的光彩,如今再看这佛堂里虔诚老迈的妇人,还有谁能想到属于她的那段乱世华年。
赵氏一进小佛堂,就闻见淡淡的檀香味,她轻声慢步地往里走,老夫人怕吵,这个规矩她知道。
走至里间,瞧见老夫人靠在卧榻上读经,赵氏定定脚步,低眉顺眼道:“母亲安好。”
老夫人抬了抬眼,把经书搁在螺钿小几上,淡淡道:“你来了,坐。”
老夫人一身赭石色竹纹长褙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只系了一条墨绿色镶绿松石的抹额,眉目坚稳,精神不错。
她看看赵氏,都不用问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便道:“定安侯府定下意思了?”
赵氏动动嘴,又憋回去了,奉上手中的信纸道:“母亲过目,这是定安侯府送过来的信,许是他们不好意思当面说,便在信里先问了咱们的意思,说是找个空闲日子再面议商谈。”
老夫人揭开封皮,上下扫了两眼,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讽刺。
赵氏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板着身子僵硬的坐着。
老夫人把信纸往榻上一撂,斩钉截铁道:“退了这门亲,尽早退,呵,真当自个是个香的了,咱们还不稀罕呢!”又看向赵氏,“退亲可以,只一样,这亲事他们方家要退的,理由也只能在他们家出,我不管他们说什么理由,但凡敢抹黑我家慧姐儿的名声,我这把老骨头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赵氏温言劝慰道:“媳妇知道,断不会让他们辱了咱们余家的名声。”
“这事,”老夫人叹了口气,“跟慧姐儿好好说,她性子要强,别刺的她难受。”
赵氏道:“母亲放心,媳妇一定好好同慧姐儿说。”
想想又问了句,“退亲的事,要不要等伯爷回来再商议一番?”
老夫人气的拍桌子道:“与他商议作什么?没骨气的东西,他能舍得弃了与候府的亲事?还不是巴巴凑上去叫人笑话!”
赵氏尴尬一笑,“母亲息怒。”
老夫人顺了顺气,语气也和善起来,问赵氏,“二丫头如今还常头晕吗?她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要好好养着。”
赵氏忙道:“这几个月已经好多了,没怎么犯了,万望菩萨保佑,把二丫头这十几年的老毛病消了去。”
老夫人看看赵氏,心里感慨,爷们不顶事,家里女眷也抬不起头来,这个媳妇不容易啊,自个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她知道,这么些年儿媳妇也委屈,余家降爵她受了不少闲言碎语,从候夫人成了伯夫人,去年又出了那样的事,实在有些愧对她。
老夫人一直是个刚直性子,不怎么会说场面话,此刻却也放软了声音对赵氏道:“你操持内外劳心劳力,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一边吩咐左右,“把我柜子里收着的老山参和血燕给夫人带回去。”
赵氏略惊讶了一下,旋即笑道:“劳母亲费心了。”
赵氏惊讶倒不是因为收了老夫人的东西,她不缺这些,老夫人也一向大方的很,金银绫罗,珍惜药材什么的不少给,只是难得见老夫人的好语气,在赵氏的印象中,仿佛嫁过来十几年里,老夫人的脸色总是严肃板正的,鲜少见到她和善带笑的样子。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笑的,那时候再怎么艰难也能苦中作乐,如今荣享富贵却难再得欢颜了。
说了一会子话,老夫人按按眉心,似乎是累了,赵氏很有眼力见地告退了。
出了小佛堂,赵氏脚步都不带停顿的,直接就往海棠院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氏从海棠院里出来,才出门口,就听见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赵氏跟刘妈妈对视一眼,叹道:“罢了,随她去吧!”
海棠院里间的遮纱大床上,正伏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年轻姑娘,丫鬟仆妇都屏退在外,只有一个年老的妇人站在一旁劝慰。
“大姑娘?”甘妈妈轻轻叫了一声。
慧容转过身来,一张粉面早已哭的花了妆,脂粉交痕,大眼睛里含着泪水,犹自不忿,“他们定安侯府凭什么退我的婚事?凭什么?我一没败坏名声,二没辱没家门,他们有什么可嫌弃我的?”
慧容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代的女子被退亲是很严重的事情,旁人会觉得这家女子的德行有问题,不然人家为何退你的亲?
不止影响自己,还会影响门风和家里未出阁的女子。
慧容伤心不已,甘妈妈看在眼里心疼的不行,甘妈妈是慧容生母高氏的陪房,也是高氏的奶妈妈,自慧容年幼时就一直陪伴照顾她,如同自个的亲孙女一般。
甘妈妈上前把慧容搂在怀里,哄道:“唉呦,大姑娘,夫人说了,不是退亲,是两家解亲,由头在方家身上出,断不会辱了姑娘的名声。”
“姑娘你这般天姿国色的人,是他们家有眼无珠没福气,呸,也不瞧瞧他们那世子是个什么浑东西,也配挑三拣四?”甘妈妈恨恨骂道。
从前那方家世子在甘妈妈嘴里是千般好万般好,又是玉树临风潇洒非凡又是人品贵重待人可亲的,直把慧容说的心神荡漾,自觉寻着了极好的夫婿,如今两家撕破了脸,这方世子又开始变成浑东西了。
甘妈妈骂了半晌,又劝慰慧容,“姑娘可放宽心吧,且等着,看方家娶个什么样的巡海夜叉女罗刹回家去,有他们后悔的时候,候府又怎么了?咱们瞧不上!往后姑娘必定嫁一个比他们家好百倍的人家,叫他们眼红去!”
见慧容满面泪痕,甘妈妈忙叫人打了热水进来,用棉帕子绞湿了给她擦了把脸,摸着慧容的头发道:“姑娘快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了,灶上一早炖上了冰糖燕窝粥,现下已经软烂了,姑娘起来用一碗可好?”
慧容退亲之事一定下,赵氏一点也没耽误,定了日子与定安侯夫人面谈,互相退回婚书和订亲玉佩,用的理由是方家世子要外出求学,先以学业为重,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这理由,着实牵强,估计也没人信,不过信不信的也无所谓,只要有一个能让两家都不失面子的理由就行了。
定安侯夫人的态度很是高傲,她本就不喜余家,更觉得连九天仙女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这回过来余家商量退亲一事,本以为余家是要出言挽回几句的,她连拒绝的话都想好了,谁知道赵氏根本没想挽回,笑语盈盈,言谈得体,仿佛在说一件很随意的事,好像根本不在乎这门亲事,根本没把他们家放在眼里似的,这可把定安侯夫人给气坏了,感觉自个跌了面子,气急败坏地走了。
慧容正式退亲的这一天,昌顺伯余文轩刚结束为期的六天的“外派任务”,从京郊置业司赶回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