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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章七十七 演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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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见到兖州知州许知远的时候,魏迟不由地为自己的话后悔。
他不知还要如何跟这位知州算账——
许知远面容消瘦,形同枯槁,一双手粗糙龟裂,一眼便知是操心劳力、事必躬亲的人。
许知州一身青衣官服被洗的发白,甚至作揖时不小心露出了里衣袖口的补丁,他察觉到魏迟的视线,讪讪地拢住袖口道:“寒门粗鄙,让魏世子见笑了。”
魏迟摇了摇头,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于是便缄默不语。
吉光轻声道:“朝廷拨付的钱粮,许知州可曾尽数收到?”
许知远对她的身份略有耳闻,面露敬重之色,朝西方拱手拜了三拜,恭敬道:“托圣上恩典,灏京城筹措的钱粮支撑兖州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如今……春种还未开始,粮食已经告急了……”
“朝廷支援兖州的粮草足有万石,如何这么快就消耗殆尽?”吉光轻声道。
“夫人有所不知,”许知远叹道,“押送粮草的官员在途中遭遇洪涝所害,粮草未曾抵达兖州,便已十去二三,更遑论这沿途流民劫掠、土匪抢占……顺利抵达兖州的粮草,已只剩三千石了。”
“竟有这样的事?”魏迟难以相信。
他久在灏京城,平日只听得到魏老太爷所转述的朝中景象,竟以为各地都如巡抚们所述那般,皆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许知远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忽然将身子佝偻下去,朝着面前两位年纪比他轻许多的贵人,脊梁深深弯下去:“魏世子新任齐州知州,许某本当以礼相贺,奈何许某家私已全部用来买粮,实在囊中羞涩……更遑论……”
吉光静静地看着许知远,她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她知道这是一位骨子里清高的文人,正统的寒门出身。前世他四处游说、期望能向相邻州县借粮春种,可他奔波力竭,也并未凑齐足够的粮食。
最终,他选择与兖州灾民一并饿死。
朝中五品大员竟然在任上活活饿死,兖州的饥荒这才震动了谢珣和朝野上下,大殷各地这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兖州输送粮草。
许知远性情孤高,不善与人交际,他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朝他们开口。
如许知远这般的良臣,吉光也希望救他一次。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魏迟。
魏迟不着意地点头,“春种是大事。待我上任便立刻征调库存粮草,支撑兖州渡过秋收。”
许知远双眸发亮,细看竟是泪意。
他一无所言,只是一拜再拜。
晚上在兖州留宿,他们便住在许知远家中那一进的小院落当中。
吉光和魏迟这才知晓,他为了购买粮草,已经散尽家产。
他家中亦是粗茶淡饭,许知远更是无一仆从在身侧,一应家务均由其夫人料理。
等到第二天上路,这位知州亲自相送,一路将他们送到齐州边境,遥遥拜别。
魏迟转头看了一眼许知远清瘦的身影,破天荒没有骑马,自己钻进马车里和吉光同乘。
他的声音闷闷地,“看着他的样子,我感觉怪难受的。”
吉光安慰道:“方才我在枕下压了五十金,应当足够他们渡过这一阵子了。齐州相比兖州富庶很多,余粮也应当很充足,只要兖州有粮草能支撑到秋收,百姓们便有救了。”
魏迟用力点了点头。
待到了齐州州府平昌城,已过傍晚。
平昌城沿海,落座于东海一处延伸出外海的半岛,半岛形似弯月,北面沿山险峻,南面延伸出百里冲积平原,历来便属于富饶丰盈之地。
一行疲惫的车马抵达知州府邸之时,门口正在打瞌睡的小厮喊了一句“爷到了!”门内立刻便和竹筒倒豆子一般涌出一二十人,分列两旁,恭恭敬敬地齐声喊着:“恭迎知州大人及主母入府!”
原知州秦襄携妻妾儿女出门迎接。
不知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即将升迁回京,肥厚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讨好一般地点头哈腰:“魏世子远道而来,快快入府。这一应家用、奴婢都已准备妥当,世子和世子夫人只需带着贴身行李便可直接入住了!”
魏迟十分诧异,他回头跟吉光快速对了个眼神——
“这家伙有贼心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襄以为他不喜欢府邸的条件、后悔了,赶忙道:“魏世子,这齐州的豪绅都等着孝敬您呢!若是这府邸不满意,明儿便有人陪同您再看新宅!”
魏迟长长吸了口气,只好点头:“行罢。那么秦大人这是准备什么时候便动身?”
“今夜就动身!”
“?”
秦襄回京,怎么弄得像要跑路一样?!
魏迟忍不住对齐州有了深刻的怀疑,这地方到底能不能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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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魏迟去上任了。
吉光便命贴身云字辈的三名侍女在府中指点家丁们安置,自己则打扮素雅,在正堂逐一接见这府上留下来的家丁和婢女们。
知州府邸规模不算大,除却上任知州秦襄带走的仆从,府中也只剩下三名小厮、三名侍女,并管事一家、后厨管事一家,以及两位管事妈妈,共一十八人,吉光只问了一遍名字,心里便全记住了。
府上的管事叫张有福,一向侍奉在外院,里面则是他媳妇打理。
有福家的托着一叠厚厚的账本子,恭恭敬敬地迈着小碎步上前来:“这是府中内院的一应开支和库存,请新夫人过目。”
吉光温和道:“免礼,”说着便从她手上随便抽了一本,余光不觉瞥见有福家的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吉光不动声色地打开账本,走马观花一般扑棱扑棱翻了十几页。
外人看起来,她指定是没有细看的。
只是吉光飞速检阅的这几眼,她便寻出了三处错漏。
她却放下账本,捻着帕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状似在端详自己水葱般的指尖儿,当着有福家的面儿,咕哝了一句:“又该点蔻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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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迟正在前厅和知州府上的各级官员们议事。
倘若不是他面前摆满了近十年平昌府的重要案牍,魏迟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偌大一个富庶的州府,库存盈余的钱粮竟然只够下一个季度的开支。
这种情况,别说他还想借粮给许知远,就算是他只勉强自己活下去都很困难。
魏迟没有说话,眉宇间微微蹙起青山。
下面的官员们并不敢出声,他们还在打量着这位新来的知州,不知对方的深浅和性情。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早就变得跟泥鳅一样滑。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摸清这位新上司的脾性,并且按照对方的习性决定自己今后做事的态度。
他们可能没猜出来,魏迟如今已经起了杀心。
魏迟只想拔刀把他们都砍了。
倘若这不是在朝堂上就好了。
魏迟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想起来早上出门时吉光特意将他的佩剑取了下来,美其名曰:“希望知州大人第一天做个温和平顺的上司。”
魏迟叹了口气。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
这是几个意思?
这时,后面忽然跑来一个小厮,凑到魏迟面前悄悄传话。
下面的官员们纷纷支起耳朵——
只听小厮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一点嗓音,急匆匆道:“夫人找不着蔻丹,正闹腾着呢!大人,小的要不差十个人出去找找?”
“找蔻丹?”魏迟疑惑地挑眉,“这是夫人跟你说的吗?”
这件事并不在魏迟的意料之中,处处都透着古怪。
且不说吉光并不是喜欢涂蔻丹的人,她也不会因为这件小事特意差人来前厅通知他。除非……她是想提醒自己。
魏迟心中恍然大悟,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下面神态各异的下属们,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思考片刻,终于将案牍一推,笑嘻嘻道:“这些劳什子看它做什么,诸位,我初来平昌,也不知道平昌城有什么值得游乐玩赏之处……”
下属们又是面面相觑。
魏迟接着对小厮吩咐道:“你带十个人去城里把脂粉铺子里好看的蔻丹都给夫人包罗回来,千金难买夫人开心!”
魏迟的幕僚们终于一个个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面去,脸上的笑容快要咧到耳根后面了。
原来这位新来的知州大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啊!
甚至有可能是比前任知州秦襄还要更酒囊饭袋的纨绔!
为表谨慎,他们小心翼翼道:“今日既然是大人的接风宴,在下在迎春楼包了一桌好菜,不知大人是否肯赏脸?”
魏迟恨得牙痒痒,有钱请客吃饭没钱赈灾是吧?
但他面儿上不能露出来半分情绪,只好装作全然不察的样子,笑嘻嘻地和众人去了。
好在魏迟前半辈子本就是混迹在鼓楼街的人,摇骰子玩骨牌等新鲜花样一个都不在话下,这一趟下来,彻底打消了这些下属们对他有可能成为清官的疑虑。
等回到家中时,魏迟恨恨将官帽往地上一丢:“蠢材,废物!平昌府就是一帮废物!”
吉光苦笑地朝他伸出手指甲:“今天不好过的可不只是你呢。”
魏迟一把握住吉光的手,皱起眉:“怎么感觉不是蔻丹?唔,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吉光咳嗽两声,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这是后院的侍女给我弄的,我问她这是不是朱砂,她说是辰砂,按理说是极为金贵的东西,竟然会拿来染指甲……”
魏迟握着她的手,轻轻吹了吹,一阵温热的风迎面而来,吹得吉光面色微酡,她下意识轻轻抽离了手。
魏迟这才察觉他们之间靠得有多近,立时自己的脸也烧起来,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我……一时看入了神……”
正巧一个送茶的侍女从门外推门进来,瞧见他们二人如此面对面脸红的景象,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她轻巧地迈入房中,婀娜的身段如柳树一般,连嗓音也柔柔地:“爷,奶奶,用茶。”
魏迟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是生面孔?”
吉光瞥了她一眼,笑道:“这是秦大人留下的丫鬟,敏惠,还有敏陶、敏殊,前院的小厮是招财招福招禄,管事妈妈有一位姓孙的,以为姓柳的。管家是张有福,后厨主事是图恩泰一家,都是极好的人,我便都留下了。”
说着,敏惠已经将茶送到魏迟面前:“爷,用茶。”
魏迟顺手接过,不着意间察觉自己的手背被一道滑腻的触感碰了一下,他下意识收回手,抬头看了敏惠一眼。
谁知对方勾着一双丹凤眼,挑起眉来,背着吉光朝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