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梦里花》白色云

46、槿妃殁。

　　冰良要带我回宫复命，衾雪便在首阳的护送下先回了北都。
　　踏上天都，又回到皇宫，只是这次我以北清王妃的身份回来。
　　冰良很快就被皇上召见，而我在太后几句不痛不痒问候后被打发。
　　“好好养胎，做好你的北清王妃，不要别有企图。”
　　“是。”
　　我知道太后她话里有话，我不敢确定若她知道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是不是会杀了我。
　　我要保护我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只能是北清王，而我只能是北清王妃。
　　再次回来，心境已完全变了。
　　而这次回来，槿妃也怀了身孕。
　　是啊，皇宫里的妃子那么多却没有一个生下皇子，他是皇上，他早该有个一儿半子。
　　是啊，本该如此，他是一国之君，将来他的儿子也是，这天下多的是女子为他生孩子。
　　是啊，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我却有些心慌了。
　　可我又心慌什么，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有情也是无奈，都说人间有情，可是情到底为何物。
　　窗户直直的敞开着，屋内点着安神香，宫殿外空无人烟。
　　看着夜色下的空旷寂寥，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里实在是太过沉重。
　　出了殿。
　　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马马虎虎看清玉荷池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宫灯发出微弱的光，光影闪烁，照出的影子在地上摇摆不停。
　　而后我的影子旁多了一个人影。
　　我的脚步一惊。
　　火红的长袍，红色的发带将头发轻轻束在脑后。
　　他站在玉荷池对面静静地看我。
　　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像，他的外貌本就美如天人，红袍红得如此娇艳欲滴，让我甚至怀疑它是用鲜血染成的。
　　“住这你可欢喜？”
　　他问。
　　“喜欢，妾身多谢皇上厚爱。”
　　“朕知道你喜爱玉荷池的池水，以后这里便只属于你。”
　　我向他微笑，笑容淡漠却冰冷。
　　“那皇上为何不让北清王陪妾身一起住在玉荷池。”
　　“……”
　　他一直冷着脸，在我说话的时候有一丝异样的神色掠过，随即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要离宫为朕做事。”
　　“皇上。”
　　我打断他。
　　“妾身是他的妻，夫君去哪我便去哪，望皇上让妾身与北清王一起。”
　　听我说完他半晌没动静。
　　只是眼神沉浮的盯着我，似乎千言万语都消失在那一片轻叹声中。
　　“你就非要如此跟朕说话。”
　　“……”
　　手指轻轻一勾，我便进入他的怀里。
　　鲜红的长袍像藤蔓一样紧紧包裹，仿佛长长的绳索把灵魂也禁锢。
　　心跳如此强烈，明明肌肤相亲，却感到如此寒冷，冷澈心扉。
　　他轻轻地把我拥入怀中，就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吻细细的落在脖颈，然后移到耳背，脸颊，最后停在眉心。
　　“蕊儿，可你别忘了，整个淮渊都是我的，包括你！”
　　“……”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用“我”这个称谓，可他叫我“蕊儿”。
　　压抑沉闷的叫声在心里久久地回荡，谁在我的胸口狠狠刺了一刀又拔出，匕首上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下，变成一条条怪异的图腾。
　　从那次见过他过了整整两个月，而这两个月他再也没有出现。
　　我知道他把我软禁在玉荷池，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夜晚安静的玉荷池似乎听到流水声，夹杂着下雨时雨滴洒落的声音，叮叮咚咚，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敲响。
　　声音沉淀之后，皇宫安静的就像座坟墓一样。
　　这场雨来得突然，气势磅礴，雨滴砸在地上，似乎要砸出一个洞来。
　　雨里夹杂着人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兰秋，外面为何这么吵？”
　　兰秋是新派来的宫女。
　　“王妃，只是一走错地的小宫女，奴婢打发了去。”
　　兰秋说着就打伞望门外走去。
　　“王妃！王妃！救命啊！”
　　一阵狂风吹过，雨点来得更加猛烈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天空中电闪雷鸣，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世界照得通明。
　　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熟悉的身影。
　　雨水滂沱，那人朝着这个方向跪着，似乎受了伤或者病了，身体摇摇摆摆一下跌倒在雨里，跌倒后又用满是鲜血的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
　　侍卫把她围在中间，大雨让一切景象变得模糊。
　　我看不清这人的脸却能清晰地看到那洒了一地的鲜红。
　　我几步走进。
　　兰秋赶忙给我打伞。
　　“王妃，您有孕不易淋雨。”
　　我不理会她。
　　“走开！”
　　“王妃，您不能去！”
　　低头看着倒在血水里的人。
　　“槐序？”
　　这个人竟是槿妃的贴身宫女槐序。
　　槐序的全身早被雨水浸湿，发丝凌乱地散贴在脸颊，衣衫残破不堪，有部分肌肤裸露了出来，膝盖上有大片大片的淤痕，不断渗出鲜红的血，然后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她见了我拼命向我磕头。
　　“王妃！求你救救我们娘娘！”
　　“槿妃她怎么了？”
　　“娘娘、娘娘她早产了！”
　　“早产你应该去太医院，来找王妃做何。”
　　兰秋打断她。
　　“王妃！皇上、皇上把娘娘打进冷宫，太医不敢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大惊。
　　这两个月在宫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宫里发生的事完全不知。
　　我抬脚便走，不顾自己的衣衫是否被雨浇得湿透。
　　“你带我去！”
　　“王妃！您不能去！皇上说了不让您知道！皇上知道会怪罪下来！王妃！王妃！”
　　进了宫便意味着终生不得自由，却还是有大批大批的人为之甘之如饴，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皇权，而那些女人一旦成为皇帝的人，便一辈子都不能改嫁不能出宫，一旦失宠便只能在宫中等死，为了所谓的皇室体面妃子犯罪赐死的几率不大，会被一生囚于冷宫。
　　我早在历史记录里看过，冷宫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那可是活地牢。
　　破败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光线，又因下着暴雨，更显阴冷恐怖。
　　空气里满是腐败发霉的味道刺激着鼻腔，难以描述的滋味。
　　隐隐约约看到屋子一侧的床上躺着一人，悄无声息。
　　“娘娘！娘娘！奴婢找到人来救您了！”
　　槐序一下跪到床前。
　　槿妃瘦成了皮包骨，嘴唇发白，双眼无神地躺在被子里。
　　听到声音，微微转头，看到是我，嘴角竟轻笑一下。
　　“竟然是你……”
　　“……”
　　看到她的惨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记忆里的槿妃是风华绝代的美人，抬手投足之间满是风情万种。
　　心底蔓延开来的不安和疑惑，传遍全身各个角落。
　　“为何会这样？”
　　我问她。
　　槿妃倚在床侧，闭上双眼，像是听着窗外的雨声。
　　“……为何会这样……本宫也想知道……”
　　“……”
　　“……本宫原是澜宁国最受宠的三公主，只因在赛马会上远远望了他一眼便再也难忘……淮渊来和亲，本宫恳求父王让我嫁给他……本宫离开父皇和母后，离开故土，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只是希望和他能有一线情缘……”
　　槿妃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这么多年本宫才明白，本宫与他来说只是一个棋子，一个平定澜宁的棋子……”
　　“……”
　　“……他不爱本宫，他不爱宫里任何一个女人……就算是那次醉酒乱情他的嘴里还是喊着那个贱人的名字……”
　　“……”
　　“……那个贱人！那个贱人死了还要来妨碍本宫！死了都让他爱着！本宫恨她！”
　　槿妃突然越说越激动，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眶发红。
　　“……可她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本宫才有机会……”
　　槿妃抬眼望着我，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正被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折磨。
　　“……可本宫没想到，她竟又回来了……”
　　“娘娘，我不是花蕊心。”
　　我失笑，声音竟有些沙哑，莫非是染了风寒。
　　“呵呵，你说你不是？”
　　她突然笑开了，笑声诡异。
　　“这个名字是一个魔咒，困了他一辈子，毁了本宫的一辈子……”
　　“……”
　　“花蕊心，本宫是输了，可这不说明本宫甘心，你跟他永远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以前不可以，现在也不可以……”
　　槿妃猛地坐起身。
　　她的脸突然从天而降放大在我面前。
　　我按住心脏深吸一口气，害怕了。
　　“……纵然他是皇上，纵然你能死而复生，也绝不能！”
　　她盯着我的眼嘴角露出邪恶的微笑。
　　被她如恶鬼的样子吓到，我愣住了，两眼发直。
　　槿妃冰冷的脸上果然浮出了笑容，可这笑容依旧惨不忍睹。
　　槿妃虽然心狠手辣，但却极爱美，也特别喜欢别人夸她美丽，只要你夸上她一两句，她就会心情好的给你留条全尸。
　　可如今她瞪着我，嘴角抽搐着努力握拳维持着淡然的表情，实在说不上美。
　　下一秒，槐序的尖叫响起。
　　我瞅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
　　槿妃身下的床单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开来，像妖艳的花朵。
　　“血崩了！王妃！娘娘血崩了！求您救救她！王妃！救救娘娘！”
　　槿妃的双唇毫无血色，眼底途上一层深深的绿色，身上穿了一件又肥又大的单衣，由于太瘦了，衣服在空中摇摇晃晃几乎要从身上掉下来。
　　“……槐序……叫她滚……”
　　“娘娘！”
　　“……本宫就是死也不要她救……”
　　“娘娘！您快别说了！”
　　屋外的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血腥味随着雨水飘出，熏的我难受，皱紧眉头，太阳穴一阵一阵拉扯的极痛。
　　“兰秋，传太医！”
　　“可皇上……”
　　“我说！传！太！医！”
　　“……是。”
　　太医很快来了。
　　可槿妃一心求死早就回天无力。
　　渐渐的槿妃满是污渍破烂不堪的衣裳染尽最鲜艳的红色，渐渐的气息越来越弱……
　　太医向我跪下说道。
　　“王妃，娘娘失血过多，已经殁了。”
　　“……”
　　窗外的雨下着，吹进来的风让头发像乱草一般凌乱的飘扬。
　　我愣了许久。
　　抬头看去，没有光线，也没有一点声音，乌云遮盖，气氛压抑。
　　我突然觉得眼睛涩涩的。
　　槐序在一旁大声哭泣。
　　而后我才知道，两个月之前不知为何槿妃就被皇上断绝饮食，关在冷宫自生自灭。
　　没人照顾又没有食物，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槿妃饥渴难忍拖着沉重的身体匍匐着爬到屋檐下接雨水止渴，腹中胎儿未足月便早产，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她死得时候脸上没有笑容，冷得像块冰。
　　就连生命的最后时候，她斜了我一眼，然后咬牙含恨闭眼。
　　她的心里有多苦，可能她也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这样对她。
　　这是槿妃的一个死劫。
　　活着却是生不如死，还不如死去，可她最后的眼神却像是在说“我恨！恨着你！下辈子我一定会报仇！”
　　我笑了。
　　报什么仇啊，哪有什么下辈子，这辈子已经这样惨烈，还想把自己的下辈子搭进去。
　　槿妃断了气，在愤恨不平中离了世，还有肚子里那个没满月的孩子。
　　双手冰冷，却心寒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觉得我无情很冷血，槿妃比我不是更甚，可是没人告诉她，无情的人不能动情，如果动了情，只能走火入魔，死无葬身之地。
　　槿妃死了，她的一生都搭进了这个皇宫，而且跌入深渊，万劫不复，更可悲的是为了爱那个人她心甘情愿。
　　她可有想过，这场死劫正是这个人赐予的。
　　我站在玉荷池一脸茫然地看着。
　　只记得那天那场雨下了一天一夜，下的世界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