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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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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四月光景,早晚里虽有些春寒未褪,但也是晴光大好了,满府的粉花绿枝尽都旺起来了,整个安西伯府里只有二房的三小姐屋子里整日还燃着银丝碳。
屋子里还熏着香,是女儿闺阁里常用的甜暖温香,从香炉上袅袅升起,一点点散在屋里,穿过影影绰绰的屏风,送进了床帐之中。
虞令绯尚在半梦半醒间,就嗅到了这似有若无的女儿香,她恍惚一叹,紧闭着的眼又沉了些,仿佛眼皮子又重了许多。
不想醒来。
虞令绯倦极了,也腻极了。
她又要活一次了。
若是能一直睡下去,便好了。虞令绯想着,偏头将巴掌大的脸儿埋进了绣满了锦簇花团的锦被里,她本就意志消沉,如此又渐渐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房里多了许多人,俱是压低了声音,生怕惊了她安眠。
“雪青怎的不在房里伺候?”顾氏的声音温婉动人,又带着江南地界的吴侬软语,在上京这地极好辨认。虞令绯从小便被夸有一个甜嗓子,就是随了母亲。
此时听得母亲的声音,便有如一条铁钩子,直愣愣地把她的三魂七魄从浑浑噩噩的虚空中勾了上来。
是啊,不管再在这世间走几遭,她与母亲之间的情谊只会越来越深,是不曾感到一丝厌烦的呀。
虞令绯鼻间猛地一酸,洇出的一丝泪被锦被吸了进去,不露痕迹。
那厢黛绿还在回话:“恐那几个小丫头不经用,雪青亲去大厨房端药去了,还说再给小姐取她爱吃的金丝蜜枣团。”
顾氏赞道:“雪青是个再仔细不过的。”她坐在床边小凳上,给虞令绯掖了掖被子,又愁了起来,“令绯身子着实虚了些,自那些时候受了惊便连日梦魇,如今又病了,可让我如何放心她。”
顾氏说的含糊,但房内人忆起月旬前的噩梦,个个无不惊心,又不敢提起,噤若寒蝉。
还是顾氏身边的宋嬷嬷老练,低声细语道:“如今府里过了那劫已是万幸了,小姐慢慢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这话几个大丫鬟心里都清楚,只宋嬷嬷是顾氏的奶嬷嬷,深得倚重,由她说起来更合适。
顾氏果然听了进去,她心里何尝不清楚,可看着女儿受罪她也是跟着心煎一样。
还好她一低头,就见虞令绯浓睫微颤,若蝴蝶振翅欲飞,接着露出了一双水洗般的盈盈美目,正在病中,小脸苍白,衬着这肤色更应了娇怯美人这个词儿。
顾氏对她又怜又爱,见她醒了面上一喜:“我的儿,可又魇着了吗?还有哪儿不舒服?”
虞令绯依恋地望着母亲,对顾氏来说他们不过是半天未见,可虞令绯已经又是十几年未曾见过顾氏了,此时未当场落下泪来已经是她极力克制的结果了。
“母亲,我一切都好,倒是您,别为了女儿累倒了。”虞令绯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意来,她此时中气不足,原本就细的嗓音更是如雏鸟一般柔软了起来。
顾氏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角,正巧雪青也端了药来,伴了一碟糕点,看那色泽却与平日惯爱吃的金丝蜜枣团不同。
黛绿迎了几步,问她:“怎么不是那蜜枣团了?”
雪青抿唇道:“大厨房的徐嬷嬷说,昨日老夫人吩咐府内节省开支,这金丝蜜枣是没有采买的了,均换成了红枣。”
此言一出,各人俱都偷眼观察顾氏的神情,顾氏面上一恍,想起昨日请安时是有这么个说法,只不想这么快就吩咐下来了,她捻了捻帕子,心中何尝不哀戚,却只是沉静下来道:“愣着干什么,先把药端来罢。”
虞令绯听着这熟悉的对话,心里一片空茫。
安西伯府虞氏原是跟着先帝东征西伐、马上定天下的一支武将,极受先帝信任,身负战功。
立国后先帝改国号为煦,定都长安。随后论功行赏,虞氏受封安西伯,赐安西伯府,虽非顶拔尖的公侯之位,但荣宠在身,先帝在时也是显赫一时的。
安西伯府以武封爵,祖上却是儒将,随后几十年内族中也有弟子从文,出过几位大臣,但上京遍地王爵,安西伯又排不上什么名号了。
现在的安西伯是虞令绯的祖父,往常被同僚取笑是糊涂老伯爷,可如今府里,谁不庆幸安西伯奉行中庸之道,事事不拔尖,朝中一出什么风浪便称病在家,才使这满府上下躲过大劫。
那些笑过他的人,十不存一了。
虞令绯一点点将药用尽,黛绿拾了块枣团给她消苦。
那厢顾氏的大丫鬟灵璧过来了,说是大夫人着人寻她去议事,顾氏不好耽搁,嘱咐虞令绯好好歇着便带人去了。
虞令绯顺从地躺回了床上,大夫人所寻为何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大夫人许氏乃长乐侯府出身,是在长乐侯府老夫人膝下长大的,为人沉稳持重,自从掌了这一府之事后也是事事妥帖,阖府上下都是敬服的。
长乐侯府的大公子许英阙追随当今圣上,领了御前侍卫的职,官职不高却是有御前行走的荣宠,消息灵通,此时就是得了消息,往姻亲家送了份来。
而这封信,就是虞令绯这无限的轮回痛苦的源头,思及此,虞令绯捏紧了手中了锦被,而这次——自己又当何去何从呢?
顾氏到了妯娌这,正见她扶额看着桌上的一封信笺,那信笺模样是勋贵家惯常通信往来用的洒金笺,瞧着没甚稀奇,却不知是何事要唤了自己过来。
许氏抬了抬眼皮,见她来了,顿时眉目舒展:“可算你来了,我也能有个商量的人。”
“是什么事连大嫂都为难的?”安西伯府几个妯娌之间关系尚可,顾氏和许氏还亲近些,说话自然随意不少,当即也不需什么场面话,顾氏坐下啜了口茶便问道。
许氏却不曾说笑几句,而是正襟严坐道:“这次还真是大事,也关系着令绯。”
“什么?”一听和自家独女有关,许氏脸色也说不上好,顾氏眉尖一蹙,心顿时提了起来。
“你也别急,这事还未敲定,需我们早做准备。”许氏又安抚她,方提起正事,“你也知我那侄儿在宫里侍奉着,总能听到些风声,这次家里得到他的消息也照例给我这送了一份来——听闻,宫里要采选了。”
顾氏心里一跳,手下也失了分寸,茶盏落到桌面上发出了闷闷的声响。
许氏见她乍闻消息,面上都白了白,便道:“我猜想你是不愿令绯入宫的,但以令绯丫头的才貌,这一旦入了采选,入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要我说,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顾氏甜软的嗓子都艰涩了几分:“我一向只盼着孩子和和美美的,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令绯自小哪受过那阵仗,我从未想过送她去挣这份体面,更何况——”
后面的话再不能往下说了,但妯娌两个心下都懂。
宫里嫔妃之间从来争的你死我活,更不用说如今龙椅上这位君王心狠手辣、冷血阴翳,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占了这龙椅的,甫一登基就当庭杖死了自己做亲王时的侧妃,还让人押着所有妃子在一旁观刑。
事后不知道病倒了多少美人,听闻皇帝知晓后抚手大笑:“甚妙。”
如此作为,疼惜女儿的顾氏怎会愿意把亲生骨肉送入虎口!
顾氏越想越是害怕,登时就坐不住了:“大嫂看重我慈母心肠,可拿主意的是老伯爷并老夫人,却是要去与他们再说一说才好。”
许氏道:“如今能避开的法子唯有在圣旨下来前先给令初她们几个议了亲,令初是早就定下来的,只待走了明面,倒是好说。”许氏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又放轻了些,“倒是令绯,你们心中可有过盘算?”
“我和老爷就这么一个独女,爱愈珍宝,原想着多留一年,没成想——”顾氏此时悔极了,夫妻两个倒是也曾粗粗看过几家子弟,要么嫌家里规矩重、要么嫌人品不够齐整,看来看去没一个合意的,倒是越看女儿越舍不得,总归还小,就暂时歇了心思慢慢看,谁想到采选这么快就来了。
宛如大祸临头,当头棒喝。
听得这么说,许氏倒对家里交代的事有了几分把握,她抚了抚鬓角道:“不瞒你说,这次除了宫里的消息外,信中还提起了一事,听你说令绯的亲事还没着落,我也就觍着脸提了。”
顾氏微讶,心里也隐隐有所察觉:“大嫂是说?”
“我娘家嫂子看重令绯的品貌,特托了我来做媒,为侄儿许英阙求娶令绯。”
顾氏这下是真没想到了,要说许氏受人所托来递话,她是不意外的,不是她自夸,在这勋爵圈子里,大大小小的姑娘这么多,她家令绯也是顶尖尖的,及笄后媒人也来过不少,俱被老爷拿话拒了。
可许英阙是长乐侯孙辈里头一份的,为嫡为长,英姿不凡,又在圣上面前得了脸,谁不拿他当日后的长乐侯看?这也就是说他的正妻日后要掌一府之事,令绯从小娇宠着长大,娇憨有余,沉稳不足,谁家长辈也不会想着挑这么一个儿媳做嫡长媳,倒可能是……许英阙自己的意思。
“嫂子你也给我个准话,这究竟是长乐侯夫人的意思,还是大公子托付的事情?”
许氏笑叹:“你是个玲珑剔透的,我那侄儿极有主意,以他现在的能耐,家里也必不会驳了他去。”
顾氏思索着,她和夫君感情和睦,自然盼着女儿得遇良人,许英阙人品上佳,又有这份自作主张的心,对着自己求娶的妻子自是会更珍惜几分。
可不好的地方也明显,长乐侯夫人对令绯可从未另眼相待过,若是得了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儿媳,又是儿子忤逆自己的意思求娶而来的,令绯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顾氏斟酌许久,迟迟未语,许氏眼看着一时半会儿没个准话也不急,毕竟顾氏对女儿的疼惜是阖府看在眼里的,终身大事岂会轻易定下,且此事还要虞二老爷点头才行。
因着虞令绯夜里总辗转反侧,她饮下的药有安眠镇静的功效,很快又被拖进了沉沉睡意中。
只是这次那药仿佛失去了效用,她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身边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漂浮不定地在她身边散发着微光。
有一个碎片朝她撞了过来,虞令绯惊慌失措,但身子却被固定了一般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那物直直撞进了自己的胸腔。
霎时她又看到了另一片时空,她看到了自己,那个正在与许英阙拜堂成亲的自己。
虞令绯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后,反而镇静了下来,不过是再看一遍自己的第一世罢了,又有什么可怕。
她满眼悲戚,又带着奇异的怜悯,看着那个娇软的少女与夫君新婚燕尔举案齐眉,看着少女被婆婆叫着立规矩,看着……一年后,另一个女人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