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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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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江垂大星。
楚云焕望着西天渐落的圆月,太阳似乎已经准备着跃出,天地之间又将有一轮曙光。他打了个哈欠,又是新的一天了,他却不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生命才如此美好与诱人。
小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半边脸硌得生痛,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在一旁微笑的楚云焕,站起身来,抖落浑身睡意,道:“好疼啊,公子肩膀怎么这么瘦!”
楚云焕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看你是反了。”
小红却说不出话,因为楚云焕突然向她走了过去,俯下身轻轻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对着不远处的白马招呼道:“白菜!快让我们小红上来。”
名为白菜的白马闻言,缓缓站起来向楚云焕走去。楚云焕将小红放至马背银鞍,正要去牵马,却被小红扯住一只袖子。
小红道:“再抱一下。”
楚云焕淡淡一笑,拿开她的手,道:“得寸进尺。”
小红讪讪缩回了手,撇过头去不看他。楚云焕拉了拉马绳,道:“不远处山上有卖糖米糕的,我猜你会想吃。”
小红嘟囔道:“我才不想呢!”
楚云焕笑笑,并未回答。牵了白马向前走去,上山买了些酒和糖米糕。他转身对小红扬了扬米糕,“真不吃啊?”
小红不理他。
楚云焕苦笑一声,心想:“到底是小孩子,知道公子不会生气,也有些小脾气可耍了。”他拉过小红一只手,把那块糖米糕放在她的掌心,“趁热吃吧,这么不听话,我可得找家青楼卖了,换个丫鬟。”
小红于是赶紧狼吞虎咽起那块糖米糕来,唯恐楚云焕看不到她吃。
楚云焕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道:“知道卧月楼么?”
小红道:“知道呀,公子给我说过很多次哩,说是那儿有一种酒,名叫南柯,酿造的时候香飘十里都散不去呢。还有那儿的盐水鸭!据说也是分外可口的。”
楚云焕道:“是啊,想吃卧月楼的盐水鸭么?”
小红点头道:“想!可是卧月楼不是在扬州么,这如何使得?”
楚云焕轻轩眉梢,“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杭州,绕个小圈又何妨。去了扬州,还可以顺便去一趟苏州,你不是一直想看苏州的发绣么?”
小红雀跃道:“可是那一头青丝藏山水,风流尽从指下出的发绣?”
楚云焕笑道:“还能是哪个?天下发绣仅此一家罢了。”
他缓缓牵回了马头,又道:“走吧,我先带你去扬州吃盐水鸭子。”
小红轻轻答应一声,趴在马背上。楚云焕牵着白马走下山去,隐约间又可望见金陵的城头。小红突然浑身一激灵,坐起身子,她清楚记得隐居杭州之时,公子曾言金陵之盐水鸭可以甲天下,而如今金陵城就在眼前,他却要带她跋涉去扬州。
小红轻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愿意再去金陵城了?”
楚云焕瞥了她一眼,淡然道:“记起来了?金陵城的盐水鸭,甲天下也。所以你以为我真的对你很好么?错了,明面上是带你去扬州卧月楼吃盐水鸭,其实只不过是我想喝那儿的南柯酒而已。”
小红一愣,楚云焕已经转过了头去,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有种感觉告诉她,这些话,不是楚云焕真正想说的,但他为什么这么说,她却猜不到。
“扬州……”楚云焕喃喃,他记得的。十里扬州路,就有青楼四五家,可谓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清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小红。”楚云焕心道:“扬州那个地方挺好,我找一家当年关系不错的青楼,把你留在那儿吧。虽然会染些风月尘埃,但是总比跟着我受牵连好些。”
毕竟谁能想到,一笑折尽美人眉的楚云焕,会将自己的丫鬟藏匿于风月之地?
可他却忘了人是有命的。
金陵城在楚云焕的眼中不断放大,这使他不禁摇了摇头。不过今天,在他昨日买了两碗桂花酒的酒摊子一旁,却站着一个一身麻衣,身负大笈的白发白眉老头儿。
“咦。”小红道:“那个奇奇怪怪的老头子是干什么的,公子知道吗?”
楚云焕微微笑道:“他啊?倒还真是学富五车,真名南静言,年轻时也是京城里一手遮半边天的大官,后来官场变故,老来落魄,便号称金陵百晓生,在这儿讲些六朝故事挣些铜板,你要听听么?”
小红道:“他是讲金陵城里的故事吗?”
“是啊。”楚云焕道:“我以前来金陵喝酒,就经常听他讲六朝的皇帝。只不过他不论讲什么,开篇总是那句十里画楼今尚在,六朝金粉付秦淮。”
小红道:“谁要听这些啊,做皇帝的没一个是好东西!他号称金陵百晓生?那公子昨天晚上去吴家大院的事情他也知道吗?”
她刚说完,便已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不该提这些的。金陵,吴履霜,吴家大院,只怕已成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易崩溃的伤口。
却不想楚云焕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我觉得他知道,要不去问问?”
小红摇头,拉住楚云焕的袖子,道:“不去不去,奴婢才不要听那个糟老头子讲故事,我们快过了金陵吧!”
她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楚云焕凝视着她的双眸,那双狭长的眼中闪着淡淡的,似是欢喜,又像是忧伤的灵光。小红一怔,楚云焕已背过了身去。
她对他也很好的。
可他却要把她卖进青楼去么?虽然以他当年在扬州攒下的人脉,小红铁定不必去做那令人作呕的皮肉生意,甚至会被有意培养成花魁。但就算如此,扬州十二花魁有她一席,五陵少年争相求见,终究是他为她决定了一条她不想走的路。
也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在他身旁平安终老,才是她最想要的幸福。
楚云焕心中暗叹,“小红啊小红,在我身旁,真的是没有平安日子好过的…”
楚云焕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竟是金陵百晓生那老白眉。
金陵百晓生道:“楚公子,万事万物皆有缘法,是人力不能敌的。对别人好是好事,可人啊,一定要为自己活着,千万不能为了别人而活,知道么?”
楚云焕答非所问,道:“一别多年,南先生竟还记得楚某。”
金陵百晓生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枕黄粱滚入喉,天地鬼神皆惧我。百媚千红浮生尽,折腰只为此一人。当年的楚公子可真是潇洒的令人羡艳呐。”
小红看向楚云焕,天地鬼神皆惧,折腰只为一人。该是有多少精彩故事的人,才配得上这四句诗?可是他似乎分明只是一个厌倦了功名归隐山林的书生。
金陵百晓生继续道:“楚公子,有些话跟你说,可否让这位姑娘退避一番?”
楚云焕点了点头,回头道:“小红,我随南先生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等我罢。”
小红答应一声。金陵百晓生便拉着楚云焕走到那桂花酒摊子旁,道:“楚公子,我没什么铜钱了,你先给我买碗酒,我再与你慢慢道来。”
楚云焕笑道:“南先生不是一碗倒么?怎么还是老喝酒?”手中却已经翻出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金陵百晓生毫不客气的接过,去买了一碗酒,这才回来压低声音道:“楚公子,你可能有大麻烦咯!”
楚云焕平静道:“是剑圣拓拔原野?”
“非也!”金陵百晓生道:“老夫前几日在金陵城吴家大院门口看见一个人,那个人一头白发长如瀑,常人眼白处,他是黑色,常人眼黑处,他却是白色…”
未等他说完,楚云焕已面色大变,脱口而出:“化魔功?”
“嘿嘿。”金陵百晓生笑道:“这人可是在吴家大院门口放言要杀大千金吴履霜啊。别人就算了,我可不相信楚公子能放得下她。”
楚云焕紧抿薄唇,忽然一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放不下的。不过化魔功虽强,却也分为内功与外功,当年七大门派围剿修成化魔功的魔教大魔头,将其击毙华山山巅。魔教拼尽全力,只抢出化魔功外功残卷,其内功心法后被盗圣公孙巧锁于盗圣墓中。那锁,当是无人可解吧?”
金陵百晓生道:“这倒是,盗圣之锁,号称无人可解,更何况是盗圣这一生最得意的锁。”
楚云焕淡淡笑道:“所以若仅仅只是一道靠残卷修成的化魔功外功,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金陵百晓生道:“可即便如此,化魔功外功也是天底下第一的外门功夫,犹胜佛门大金刚之体和少林百丈罗汉身,楚公子切记当心。”
楚云焕不屑道:“南先生,我知道你其实根本不是担心楚某性命,只是你这落魄样子,这世上除了楚某,恐怕再也没人愿意给你买酒喝了。”
“嘿嘿嘿。”金陵百晓生又那样笑起来。楚云焕轻轻叹了口气,折身而返。
他是最讨厌麻烦的,可麻烦为什么偏偏要寻上他呢?
“公子!”小红在远处招呼,“那个老家伙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楚云焕走到她身前,牵起了马绳,“没什么,南先生和我认识很久了,无非是说些让我把她放下之类的,没什么好听。”
小红道:“那我们快走吧!过了金陵就好了。”
“嗯。”楚云焕轻轻答应一声道:“过了金陵,有个叫听风楼的小食馆子,我们就在那儿吃午饭。”
“听风?”小红道:“真的可以听吗?”
楚云焕笑道:“当然可以了,你要是想听,我们回了杭州,休息几日,我带你去昆仑山巅,据说那里是听风最好到地儿。”
小红欢呼道:“真的啊?”
楚云焕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他突然感觉心被绞住了似的,当然是假的啊,他又在骗她了。
金陵城真是大,楚云焕牵马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走过。听风楼名字起的雅致非常,但楼便不那么雅致了。只有上下两层,楼内布施略显破旧和简陋,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木气味。楚云焕来的很早,还未到吃饭的时候,但楼中已经聚了五个大汉,其中三人正大声说着话。
他感到一只略有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小红紧紧盯着那五人,身子往楚云焕身上靠了靠。
楚云焕疑道:“怎么了?小红?”
小红轻声道:“公子,那五个人,好可怕。”
“可怕?”楚云焕转头看向那五人,他本以为这五人要么是些草寇,要么便是赶镖的镖师,也未太过在意。如今这么一瞧,也觉得不对,那大声说着话的三人中,一人通体肥胖,顶着一颗大光头,另外两人却是黝黑矮小如猴。楚云焕仔细瞧了瞧那不说话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袭血衣,浑身挂满了造型奇特的银饰。这人虽怪,却还未让楚云焕感到棘手。但另一名不论是手脚还是面部都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中的黑衣人,却让他没来一阵心悸。
楚云焕反手握住小红的手,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从腰间抽出了九折桃花扇。他淡淡道:“没事,我们吃我们的,你要是不想见他们,我们就上楼去吃。”
“嗯。”小红把手握得更紧,道:“我们上楼吃吧。”
楚云焕招呼道:“店小……”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没有再说。
因为他发现听风楼的店小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那大声说着话的肥脸胖子转过身来,笑眯眯道:“楚兄可千万莫要上楼,那楼上全是死人,血都还没干呢,会吓坏你这小娘子的。”
楚云焕脚步骤停,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甩开小红,足尖点地一个翻身,探出食中指一夹,竟凭空夹住了一根两寸多长的寒光银针。
他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藏不住他会武功了。
小红惊呼出声,扑上来抱住他。楚云焕隔着衣服能清楚感受到后背传来的颤动。他却笑道:“一笑刀,笑里藏刀的小弥陀,你这手追魂夺命针,还是跟原来一样毒辣啊。”
那肥脸胖子亦笑道:“是呀,楚兄若早些认出我,恐怕就不会踏入这家食馆了。可既然来了,就没这么容易走咯。”
楚云焕松开食中指,任由那根细针掉落于地。心想:“这一笑刀乃是魔教中人,一手暗器毒辣得很。那浑身银饰的血衣人只怕是苗疆哪个蛊崆门下。今日若要动手,免不了一场恶战。”
忽听三人中又一人道:“不知各位可曾听说九折桃扇胜青锋,箫音一曲千军默?”
肥脸胖子一笑刀笑道:“当然听说过了,所以说,你说怕他那支箫吹起来,我们都得落得个肝肠寸断经脉绝的下场?”
楚云焕突然一笑,道:“这个各位大可放心,以箫音攻敌,旨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暗杀是有奇效。但正面对敌便不怎么高明了,所以各位若真想取楚某性命,还是不妨动手。”
肥脸胖子一笑刀道:“楚兄还真是和当年一样洒然呀,不过动手之前,楚兄最好把你身后那小娘子杀了才是,不然她要是落到我们手里,那可就惨咯。”
楚云焕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轻轻摸了摸小红吓得煞白的脸蛋,微微一笑。
肥脸胖子一笑刀一声冷笑,道:“楚兄啊楚兄,你还真是太久没在江湖里混了,尽然连以背对敌是第一大忌都已经忘了吗?!”
一笑刀一挥大袖,已有数十道寒光飞了出去,尽数钉入楚云焕后背。
可他还是没有转身,只是笑着理了理小红的发髻柔声道:“别怕。”
他转过身去,背后一片鲜血淋漓,但依旧抹不去他嘴角的笑容。且不问生死,生死自然惧我。
楚云焕看到那黑衣人突然摘下了斗篷。
长发白如雪,垂如瀑。
双瞳白作黑,黑作白。
“我叫陈无生,楚云焕,我等你很久了。”
“放心,我会带着你的头颅去杀吴履霜,让你们做一辈子的鬼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