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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金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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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楚云焕微微一笑,可折尽美人眼上眉。
据说每一个要去见旧爱的人,内心多多少少都有些五味陈杂。
楚云焕却很平静。
眼前便是金陵。
马是上好的挟翼流风白马,配了崭新发亮的银鞍。
马上坐着一红衣小姑娘,轻别短木钗,淡施胭脂红,乃是一身丫鬟打扮。
楚云焕便是牵马的人。
这倒是奇怪的很,公子丫鬟出行,岂有公子给丫鬟牵马的道理?
但别人不肯做的事情,楚云焕却往往肯做的。
白马走了一段路,马背上的红衣少女低头弄着衣角,小声道:“公子,要不换奴婢牵马吧?哪有公子给丫鬟牵马的道理呢?”
楚云焕仅仅是笑了笑,答非所问:“马上还有酒吧?拿些来。”
名为小红的红衣丫鬟一边取酒瓶,一边暗自嘀咕哪有公子问丫鬟好不好的?她递过酒瓶,道:“公子,我们真的要到金陵去呀?”
楚云焕取过酒瓶,并未打开,道:“是的。”
小红道:“公子,是不是要去看她?”
楚云焕原本明亮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他打开酒瓶,大口饮着这种塞北才有的烈酒,像钢刀滚过咽喉,喃喃道:“是啊。”
他的心似乎竟也变得有些五味陈杂起来。
小红眼底突然有不可抑制的浪潮涌上来,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心疼,眼圈微微泛红,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她已经抛弃公子了啊,那么无情。我们在杭州待得好好的,公子,你又何必跑来金陵受苦呢?”
楚云焕略一抬头,远远可以看到金陵的城头,他依然在笑,“因为我想。”
因为他想。
天大的道理,岂非都敌不过一个想字?
小红看着他勾起的嘴角,楚云焕的微笑,真的美得叫人心醉,却叫她心碎。何苦呢?去见一个绝不会再回头的人,只是徒增悲伤而已啊,他难道不知道?
楚云焕突然说道:“小红,其实我知道的,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红红着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她听到了楚云焕的笑声,轻微而苍凉,“我知道我见了她,不会好过反而要难过。但我就是想啊,宁愿难过,也想见她一面。”
小红断断续续道:“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想?”
楚云焕没有答话,依然只是淡淡笑了笑。仿佛就是这道思念,他才能活在世上,一个人要是在该悲苦的时候笑了,那他一定是个很苦很苦的人,苦到心上生了茧,苦到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他还记得她叫吴履霜。
可是她已经忘了他叫楚云焕了吧?
金陵城外不远处有个桂花酒摊子,楚云焕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少有人喝酒。天色已晚,今天是金陵城一年一度放烟火的日子。楚云焕要了两碗酒,挑了张椅子坐下,将一碗酒置于对坐。
这碗酒,是给谁喝的?
他自己知道。
小红当然也知道。
只可惜这该来喝酒的人,今天却不会来。
楚云焕喝酒不慢,一点也不输给江湖上的草莽汉子。酒碗见了底,他就痴痴地坐在酒桌前,痴痴地看着对坐那碗酒。满满的,在黑夜里映照着酒摊灯火的光亮。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长身而起,道:“差不多了,我们进城看烟火去。”
小红看了看他,那双眼睛中似乎有雾气弥漫开来,朦胧地叫人看不透。楚云焕牵了马,又道:“小红,上来吧。”
小红摇了摇头,“哪有公子给丫鬟牵马的,我们这般入城,岂不要被人耻笑了去?”
楚云焕道:“其实丫鬟给公子牵马也是不常见的,一般都由专门的马夫。我没有马夫,只有你一个丫头,总要好好待了才是。马这么重,你牵不累坏么?”
小红瞪了他一眼,怒道:“公子不也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吗?”
楚云焕笑道:“公子确实不应该给丫鬟牵马的,但丫鬟也不等瞪公子不是?我们算是扯平了,来来来,上马来。”
小红于是上了马,心里把公子刚才的话咀嚼了多次,发现怎么都是那个混账东西理亏,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终是没将想说说出口。
公子,你为什么只知道对别人好,不知道对自己好,你难道不是个可怜人么?
楚云焕牵着小红过了城门,已经不早了,满城却无人休息。等着那到了点的烟火满天。酒楼青帘下,红袖倚青衫。忽的天地之间传来一声浊中复清的钟声,九道烟火齐齐升天,绚烂无双,像是初春融雪后,漫山遍野花尽绽开那一刹那的明暖。
楚云焕停了马,仰头望去,焰火炸开。他又开始笑,眼中的笑意如烟火一样盛开的灿烂。城中高楼上垂下的灯火将他的脸镀上一层红霞。那眼底的漾开的笑意慢慢到了嘴上,他似是自言自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小红没有看烟火,却看到了楚云焕的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世人皆知楚云焕微微一笑折尽美人眉,可这世间万般女子,唯有她一人知道,楚云焕时常挂在嘴边的淡笑中不易觉察的落寞与苦涩,是多么叫人凄然。
楚云焕道:“小红,看烟火啊,多美,像她的笑一样。”
小红却大声道:“不像!一点也不像!”
楚云焕转过头去,右手上的桃花扇轻轻敲在小红的额头上,“小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讨厌吴履霜?”
小红道:“讨厌!我本来就讨厌!就是那个女人,让公子痛苦那么久啊!”
楚云焕一怔,小红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半晌,他的脸上才重新出现了笑容,柔声道:“还小呢,不懂事。”
小红真的哭了,道:“谁说我不懂?谁说我不懂的?”
楚云焕伸手捧住她的脸庞,用拇指替她擦去眼泪,道:“不哭,满城人都开开心心看烟火呢,你哭了多煞风景。要不找个地方给你买串糖葫芦?”
小红果真不哭了,她抬头,一束烟花真好炸开。她说:“不像她的笑,像公子的笑,最好看。”
楚云焕于是笑了笑,说:“那我以后多笑几个给你看好了。”
小红也笑了,原来她笑起来也是那么好看,“别人都说只要公子对哪个女孩笑一笑,那个女孩子就会被公子迷得神魂颠倒。为此多少女孩子都想看公子一笑呢,我却这么轻易就能得到,那岂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丫鬟了?”
楚云焕摸了摸鼻子,“什么迷得神魂颠倒啊?说的我像是个狐狸精。”
小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像是流水百转击枯石。楚云焕摸了摸她的头,用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道:“真的还小啊。”
真的还小,幸福和痛苦,对她来说竟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他一笑,她就幸福,他一伤心,她就痛苦。
烟花依旧陆续不断盛开在金陵城上空,但已经不如开始那般华丽,恍若一曲笙歌散尽,高楼上看客和游人渐渐散去了大半。楚云焕却一直抬着头,带到烟花尽了,他才转身望向小红,道:“你应该不想和我一起去见吴履霜吧?”
小红垂下头,按理说丫鬟该一直陪在公子身边才是。可面对那个她恨不得要其去死的女人,她却真的不想去见,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楚云焕道:“我楚云焕的丫头,哪来那么多礼数?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小红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是陪着楚云焕一路从杭州走来金陵的。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其中的苦,没谁比她更清楚了。好容易才到了金陵,她就为这一个时辰么?面对那个曾经爱过他,又把他抛弃的人,纵使见着了,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公子。”她喊住走出不远的楚云焕,轻声问道:“真的值得么?”
她问得很小声,但楚云焕依然听见了,他便又走回去,伸出手揉了揉小红的脑袋,轻柔而温暖,声音里带着洗不掉的落寞,“值得不值得,与我又有说没关系呢?倒是你,一路跟我从杭州走来金陵,受了不少苦啊。”
小红闭口不言。她再苦,有他在身旁,也就不苦了,可是她天天陪着公子,也不见他有那一天不苦。
她抬起头来,目之所及已经不见了楚云焕的身影。却似乎有一声叹息从风中传来。他就是这样,为情负着满身的伤笑,太疼了,叹口气,又继续笑,笑的自己都被自己麻木。
楚云焕没有立刻就去吴家大院,而是找了一家金陵城中很偏僻的小酒馆。这样的酒馆是连店小二也没有的。店主人虽然还未休息,但门庭冷清,想来晚上也没了多少生意,一盏昏黄的青灯挂着,让人能看得见屋内的布施。楚云焕走进去,道:“温一碗酒吧,一碗就够。”
他倒并非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借酒消愁,而是这里是他第一次见到吴履霜的地方。酒来了,他就端起来喝。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喝酒了,一碗碗酒,仿佛要把他的灵魂一点点偷走。
楚云焕突然大声道:“有琴否?”
店主人本来已经低下头去查明天要卖的酒水,闻得此言,道:“有的,公子可要弹琴?”
楚云焕放下酒碗,道:“取来!”
店主人取出一张琴递给楚云焕,道:“店里没什么钱,也就年轻的时候喜欢弹弹琴,才藏了一张,不是好琴,还请公子凑合着用吧。”
楚云焕接过,这确实不是一张名贵的琴,除了木板和弦,再无任何装饰。但却是一张老琴了,楚云焕伸手抚摸过木板,道:“日月风霜入木三分,这样的老琴,还不是好琴么?”
店主人一愣,楚云焕已经抚上琴弦,其声铮铮如裂羽,似一挂泉瀑自山巅泄出。
“灯火秦淮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帐底吹笙香吐麝,暗尘随马去,流华逐人来。”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不复当年,闻听有何人?”
……
楚云焕曲终,回头淡淡笑道:“店主人,以后这张琴,就叫‘镌素’,如何?”
店主人良久不能言语,待其回神,店里已经不见了楚云焕。他忽然记起七年前,也有一人曾在这小酒馆中,抚一张素琴,曼声长吟。
念及此,他骤然一惊。
“是,是销声匿迹已久的神兵谱第七楚霄公子?”
楚霄自然就是楚云焕。
忽听一人笑道:“不错,正是他,不想你虽只是个小酒馆子的老板,眼力倒是不差。”
店主人一怔,猛地一转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名白衣女子,正含笑看着他。
那女子玉指轻绕发丝,一袭白衣飘若仙,两挂乌瀑绕身前。唇上三抹朱砂色,眉间四分剑气寒。近看如西施独立,远观似仙女下凡,然美则美矣,她是何时,又是如何进了这酒馆的?
那白衣女子又笑道:“你既然能认得出楚霄公子,认得出我否?”
话说完,她一卷袖袍,已数十道银色的细丝飞了出来,轻柔的像是小雨。
店主人呆站着,没有回答。
他当然已经不是个能回答问题的人了。
白衣女子绕过他,坐到方才楚云焕弹的那张琴前,轻轻抚摸琴弦,声音寂寥的像是空山中的古调。
“果然啊,你还是来了,已经七年了,你却还是忘不掉她么?”
“……你放不下她,可你知道,我也放不下你么……”
一头青丝垂落,灯火下艳如朝霞。她慢慢把双臂叠在一起,头垂下,靠着那张琴,微微合眼,似乎是睡着了。
对于楚云焕而言,整座金陵城的土木街巷,都是早已烂熟于胸的。路上少有行人,他三拐过街角,就转到一面朱红色上漆的大门前。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还是和原来一样,但那门上“吴家大院”的四字巨楷,本来是他楚云焕所写,如今已经换了别人。
楚云焕深吸一口气,脸上却有些落寞的神情如冰雪遇骄阳般消逝。他可以在小红面前不加掩饰的难过,只因她是他的丫鬟。但在吴履霜面前,他必须依旧是当年那个楚云焕,风流不羁,嘴角噙笑,如有春风。
他扣上了门,“咚咚咚”敲了三下。用力虽小,但以巧劲发出,依然满院可闻其声。不久,就有家仆来开门,道:“公子夜访,有何贵干?”
这家仆倒也生得颇为秀气,一袭青衫,甚至隐隐透出些桀骜的英气来。楚云焕勉强笑道:“小姐睡否?”
家仆亦笑道:“回公子,小姐还未就寝。”
楚云焕便道:“那就请告诉你家小姐一声,就说……说有个叫楚霄的人要见她罢。”
楚霄?!
那家仆一声冷笑,他虽未见过楚云焕,但吴家大院中谁人不知小姐吴履霜曾经爱过这个叫楚霄的男人,后来又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与他分开,院中的传闻都是楚云焕有了新欢。虽然小姐说不是那么回事,可传来传去也就当了真。当下把脸一板,恶狠狠道:“楚公子,不,你凭什么能让我称你一声公子?你这负心的人,当年弃了小姐去另寻新欢,如今是被新欢弃了再回来寻小姐么?你算是个什么,也配得上小姐?谁给你的脸回来!哼,你既然皮囊生得如此不错,怎么还不出去勾搭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