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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雷乍动 ...

  •   渐暖的时节里,吴青喜欢随手摘下一片窗外树梢垂下来的翠生生的叶,含在嘴边,出神地望着楼下密密匝匝窜梭往来的熙攘人群,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在这众人都讨厌至极的回南天里,吴青那狭小的出租房里,水珠凝结在豆腐渣色的四壁上,时不时地会有那么一两道水珠汇成的水渍,像泪痕一样突兀地滚落到墙根。

      霉变墙壁的角落里,呈水网状交织流淌着墨青色的线条,就像挂着的湿漉漉的后现代主义抽象画。

      这颜色,这气候,这潮湿的味道,却让小青有种舒服备至的、放松到家的感觉——

      这让他宛若回到了杂草丛生的树洞附近,或是乱石成堆的古埂土墙之地。

      那些地方,有着他童年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味道。

      吴青慵懒地真想立刻就地变回蛇的原形,躺在地上,舒服地把自己盘起来。

      可他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因为这逼仄的空间,根本不允许吴青现出原形。

      这又老又破的小房间,连他的蛇尾都不够盛。

      现在,他已经是一只1500年的蛇妖了。

      白蛇也已经2000年了。

      他想象不出,白蛇到底怎么在雷峰塔底下度过这些时日的。

      他呆在外面的世界里,虽然是来去自如,行动自由,而吴青也给自己找遍了所有可能的消遣,也尝试过了任何可以的消遣。

      可他依然经常性地被一种苍凉的悲伤所窒息,以及被时间那无边无际的空虚,所吞噬。

      吴青的那间屋子,是间没什么人愿意要的出租屋。价格最低,位置最差。

      房东是一个矮胖黑黄、眼似铜牛、貌若李逵、声如洪钟的老大姐,大家都喜欢叫她王姐。

      王姐经常在交房租的日子,挨家挨户鼓着她那大大的肚子,移动着她小山一样的身板,跺着她宽宽的两只胖脚,四处敲门要账。

      她的莲花步,会令整个老楼都像是个危房一样,随着她的步子,在轻微地震颤。

      于是,只要感受到楼里像地震波一样地动山摇的节奏,各位房客就收到信号了:又该是每月交房租的时候了。

      就王姐那块头和气势,往那儿一站,就算是面无表情,看上去也着实够凶悍的,唬得一整栋楼的人都不敢吱声。因而,她的房客从来不敢招惹她,都很乖。

      但其实,众人接触久了,就会知道了,王姐她为人颇为直爽憨厚,从来都是有一说一。

      不过,就因为这一点,反倒是令吴青平日里跟她颇为投契。

      平常,王姐很照顾吴青。

      吴青的房间不仅朝阴,终年面对着对街那栋红里透着黑的砖楼,而且还在一个“煞气冲门”的墙体拐角处,阳台外的楼下,是一条四季喧闹的平民街市。

      街市之上,经常会因单车和电动车到底是谁先动手剐蹭到对方,而产生旷日持久的斗殴;还会因几分几毛钱的讨价还价达不成,两方人马恼羞成怒,而爆发争吵。

      如果那时候碰巧赶上王姐在家,她绝对会趿拉着拖鞋,火速冲下楼,赶到事发现场,当街站在人群中央,给作战的双方,充当绝对裁判。

      吴青觉得那时候,王姐的头顶似乎聚集笼罩着一些看不见的光辉,就像是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是绝对的焦点,那样地挥洒,那样地从容。

      王姐一出场,三下五除二,就会将事件平息。

      天大的事,在王姐的嘴皮子底下,一切都会化整为零。

      这时,吴青就会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大街周围聚拢上来看热闹的众人,还有因王姐那风卷残云之势解决问题的高效率,最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作鸟兽散去时的沮丧模样。

      吴青每次都会被王姐这属于民间的大智慧,所深深折服。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面对这种生活,虽然粗陋不堪,而且多数时候令人心烦,却在极为真实打动着他,能让他无处安放的心,感到无上的平静。

      吴青的房间,租金低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虱子、蜈蚣、蟑螂、老鼠肆虐。

      他的房间,每个踏进去的人,都不会忍受超过半个钟头:因为你的目及之处,到处都是围绕在你脚边四处奔跑的、有很多条腿的爬虫,以及在你眼皮子底下玩捉迷藏,令你神经衰弱的、飞驰而过的老鼠。

      不过,吴青看到房子后,当即就对着王姐说:“我最喜欢这间房子了。”

      而王姐听过后,竟然也丝毫没表示过她的惊讶。

      自从吴青搬进去住以后,不仅他自己房间干净地不见一丝活物,甚至连整栋楼,都干净地像是王姐天天请了专门清洁工来打扫消杀虫害一样。

      毫无疑问地,王姐请来的那个“专门清洁工”,就是吴青。

      作为一条蛇,他既懂得享受人间珍馐的美味,却始终也喜欢虱子、蜈蚣、蟑螂和老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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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青的房间有一台王姐送给他的、老旧的带个黑疙瘩的电视机,竟然还是黑白的,只能用房顶的电线锅,收到三个台。而且其中一个杭州台,还是一直只能跳着显示半边的画面。

      又是一个夏天的正午,烈日当空,夏蝉在树上吱吱哇哇地尖啸着。

      不要说是人影了,街上就像镭射光一样晃眼的日光,接近直线地照下来,极猛烈,就连个鬼影,也能给就地烤化了。

      除了夏蝉在此起彼伏地高声抗议,现在人人都躲在家里。

      虫鸣中,街市附近,更显幽静。

      吴青买了一只西瓜,正在吃西瓜呢,为了弄出个响动,他就打开了几乎很少看的电视机。

      他在这一千年间,并不是一直呆在杭州的。

      他只是最近的50年,才从可以冬眠一整个半年的黑龙江,又搬回到了他最熟悉、最喜爱的杭州。

      因为他算着时间,估摸着,既然快到1000年了,那就回去吧。

      他也得好好准备着,迎接白蛇从雷峰塔底下出来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当初佛祖到底是打算是将白玉贞压在雷峰塔下多少年。

      不过他猜测,应该会是个整数数字附近的年岁。

      于是,他每过个10年、50年,都会到雷峰塔底下,在附近转悠一遭,看看雷峰塔到底有没有倒。

      雷峰塔实在不算是什么起眼的建筑,尤其是最近的半个世纪以来,人间的审美开始突飞猛进地进化、变异,那些反射着玉树琼花之光的玻璃大楼,拔地而起。

      反衬之下,雷峰塔就显得过于低调矮小、暗淡无趣了。

      吴青觉得现在的人间,是越来越光怪陆离了,可他也很喜欢各种新鲜玩意儿。

      他会使用智能手机,也会上网打游戏。

      虽然他有时候还会无意中保持着一些古老的生活习惯——其中就包括,他晚上不喜欢开灯,而是喜欢在房间里布下很多烛台,靠点蜡烛照明。

      他不喜欢灯光,因为太刺眼了。

      他作为蛇妖的眼睛,不管是面对什么性质的灯光,只要是照得时间长了,都会酸痛难受,而且还会导致他在视物时候,影像附近出现蓝黑色的重影。

      而雷峰塔这座孤零零的、1000年前的古旧白色小宝塔,耸立在不太高的小山峰上。

      山峰脚下,就是车水马龙的公路,所以它现在在人们的眼里,也只是变成了一个热门旅游景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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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青也曾尝试过各种方法,雷峰塔都像被金刚石焊在了地上一样,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挪动、撬动它分毫。

      一开始,吴青在雷峰塔的塔顶阁楼,发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小方匣,而且他还发现了小方匣里佛祖留下来的金纸红字大雄符咒。

      那个小方匣他用了整整999天,才给弄了下来,可这,对于他能抬起雷峰塔哪怕是一条缝的痴心妄想,仍然没起到任何作用。

      再后来,他发现,原来整个雷峰塔的塔身,每一段砖块,每一条石缝里,都写满了跟纸上,一模一样的符咒。

      那些符咒密密麻麻,密集到人用肉眼是看不清的。人所能看见的,只认为那是建筑本身原材料的断面和纹理。

      但其实,整个雷峰塔,就是一座万亿条细微不见的符咒,堆砌而成的佛塔。

      怪不得,就算吴青拿走小方匣和里面的纸质符咒以后,也是徒劳无功。

      他也曾站在塔外,将耳朵严密地贴在塔身,试图去聆听塔底,是否会传来白蛇的声音和响动。

      可他听到的,却是在他耳中听来异常恐怖的、正在无限循环的众佛吟诵咒语之声,在颅内重重地轰鸣,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除此之外,将耳朵拿开后,就是一片万籁俱寂。

      浩瀚无边的佛法,看来始终是逃不过了的。

      因此,青蛇试图跟白蛇产生沟通的希望,也是从一开始便没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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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红多汁的西瓜瓤,正被吴青用勺子挖着,被水淋淋地大卸八块着。

      他半个月前,刚吃了一个人,至今嘴里还留有一丝腥膻之气。

      而他作为一个蛇妖,吃过一顿饱餐之后,是可以消化很久,间隔很久都不用继续进食的。

      现在,他不敢回想起自己一千年前的生活。

      就算回想起来,也会置身事外,宛如是在前世的梦里。

      那时候,他天天吃着人的饮食,行着人的事业,克己复礼,规规矩矩,把自己当作凡人一样地去生活,安逸平静又恬淡寡欲。

      那时候,他是真地就像个凡人啊,放弃一切邪念,摒弃一切恶习,自律几乎都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差点连自己,都骗过了自己。

      吴青曾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作出属于妖精的罪孽行为了。

      那时候,白府和白馆内外何其绚丽,何其风光,何其有气势,何其呼风唤雨,而他自己,也不知迷倒了多少男男女女,人模人样地,以自己的魅力,感染着凡人,做着人间的大善事。

      他好像是另一个自己。

      那时候,有着白蛇的自己,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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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吃着西瓜的吴青,只是为了解馋,以及帮助消化他体内的人肉。

      电视上的杭州电视台,正跳着残缺的画面,播报着一条午间新闻。

      “..........本地新闻。据我台接到的最新消息,我市闻名全国的旅游景点,雷峰塔,目前疑似受昨晚杭州市内最罕见的雷暴天气影响而倒塌。接下来,请看已在现场的记者李珊珊传来的报道……..”

      画面里电台女主播的半张脸,被扭曲成了几条银色和灰色相撞的横杠。

      听见播报,吴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超慢速地,放下了手里的西瓜。

      他抬起头,久久未动,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电视看。

      在不稳定的画面里,吴青仔细辨认着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小白塔。

      雷峰塔似乎是被雷电从上到下劈穿的,整个塔身,已经裂成了若干块,而其中最大的那块,是塔尖,正以90度的角度呈倒三角形样,直直地戳在地上。

      而在几块大残骸之间,到处都落满了黑灰色的碎屑。

      地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划破地面台阶的、角度锐利的黑色痕迹。

      塔底中央已显露在外,是一个深凹下去的白玉石洞,此时也已经被碎石填得半满了。

      吴青感到他周围的空气渐渐开始被抽空。

      吴青的房间,似乎变成了一个放大版的真空压缩塑料包。

      而他,已变成了真空压缩包里的呆滞的、等待被人抽干空气的一条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春雷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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