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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裂帛 ...


  •   深夜。已过了门禁时间,所有楼层的灯光统统熄灭。

      尹峈峒解开了缩骨功,站在阳台外,悄无声息地往寝室里望。他的夜视能力很好,透过未掩的窗户,能看到里头的明镜侧躺在床上,用空调被紧紧把自己卷成一团。

      他能想象出明镜的睡脸,意外地安静,没有粗重的声息,睫毛纤长,眼睛闭起来的时候可以让人一根一根去数。睡着时拥抱人的力度也不大,轻轻地,就能将尹峈峒整个人圈进怀里,尹峈峒一般醒得比他早些,就喜欢吹明镜的睫毛,看着它们像蝉翼般轻轻掀起来,然后明镜就会被闹醒,不情不愿地嘟哝着,将尹峈峒的脑袋也一并按进怀里。

      他们交往的时间虽不长,每天早上醒来吹明镜的睫毛,却是那段时间尹峈峒隐秘的乐趣。但现在他除去越秋水身份的伪装时,也只敢透过窗户远远看上几眼,确认明镜现在还安好……但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今晚的明镜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他的鼻息开始变得粗重,间或夹着几句喃喃□□,身体在被窝里扭动不已。尹峈峒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手搭在了窗台上,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看看明镜的情况,不想明镜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尹峈峒吃了一惊,连忙退开,以免被人发现。明镜并没有看到他,呆坐在床上,兀自大口喘着粗气。

      是做噩梦了吗?尹峈峒想着,又不太放心,屏住气息,透过床沿往里瞧。只见明镜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气息,他准备下床,双脚在地上摸索好久,才找到拖鞋。

      他的动作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尹峈峒再度返回太薇山庄后就隐有所觉,但具体奇怪在什么地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明镜找到了拖鞋,踯躅一阵,才往茶几的方向走去,起脚时还差点没被床底伸出来的晾衣杆绊倒。他走到茶几边上,没有伸手去开墙边的灯,而是拿起了水壶,但他似乎看不到杯子放置的位置,在桌面上摸索着,玻璃杯被他放在桌角上,一个不留神就被手臂带倒了,摔到地上,顿时哗啦碎开。

      明镜怔了怔,弯腰想去收拾,手指却被明晃晃的碎片猛地扎了下,疼得他一下子抽回手来。想要起身找扫把,又不知道头顶就是桌角,眼看就要一头撞了上去——

      “小心!”

      尹峈峒警告出声。他翻窗而入的时候才终于察觉,那种怪异的不协调感,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

      黑暗,以及疼痛。

      不知是谁说做梦不会感觉到疼痛,明镜现在只想把那个误导大众的蠢货揪出来痛揍一顿。他许久没做过这个噩梦了,还如此清晰,仿佛时间的沙漏被回拨,又回到了十七年前。

      他躺在手术台上,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桎梏着,防止他因为疼痛过度挣扎。他的左手腕上接着导血管,身体里的血液像是水一样从身体里被抽出去,为了防止他失血性休克,他的右手静脉里同时被输入一种不知名的药物,以保证他的意识始终处于清醒状态。但那种药物的副作用非常厉害,明镜只觉血管里像是翻腾着岩浆,心脏如同被生生架在火上灼烧,他疼得厉害,身体在手术台上抖得仿佛一条离水的鱼。

      周围的人在交头接耳。明镜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掂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对菜市场上的猪肉评头论足,议论着哪个部分鲜美,怎样的做法会比较好吃。

      “……血液的再生速度很快,可持续利用的价值很高。”

      “或许会有药用价值……”

      “不,先用来做毒……在人体和动物身上分别做实验……”

      明镜从未觉得梦境中的窃窃私语是如此清晰,仿佛恶魔附在耳边低声的诅咒。他挣扎了许久,才勉强让自己浑身大汗地醒了过来,入眼却仍是一片漆黑,一时叫人分不清是幻是真。

      他的喉咙干渴得厉害,于是下床去准备给自己倒水喝。为了防止过多的磕撞和方便记位,明镜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完全不见多余的杂物,之前不愿意让马洛等人进宿舍,除了一些个人隐私以外,主要还有不希望别人把房间翻乱的原因。茶几在床铺正对面八步开外,中间放着张矮凳,要注意绕开,明镜精准地抓到了水壶,却忘记自己的水杯临睡前被随手挪了位,不小心就给他摔碎了,弯腰想要去捡,指头又被尖锐的玻璃边缘狠狠扎了一下。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明镜心里叹气,正想起身去找扫把,窗台那边却骤然响起“小心”的一声高喝,旋即有风扑到面前,一只手飞快挡在他头顶上,被他起身的动作带着,在桌角处重重撞了一下。

      来者低低痛呼一声,正准备撤回手去,明镜飞快伸手,听声辩位,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终于装不下去了吗?越秋水……不。”明镜缓缓站起身来,手仍攥住对方没有松开。他的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尹峈峒。”

      ******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

      尹峈峒想象了千万个自己再度出现在明镜面前时,对方可能有的反应——最有可能是劈头盖脸的痛骂,或者高声喊叫,叫人来抓捕叛逃的杀人嫌犯。以明镜古怪的性子,平静以对也不是不可能,但现在未免也平静得过了头……他很快就松开了尹峈峒,第一件事居然是去墙角拿扫把,来打扫地面上的玻璃渣子。他淡定自若地去墙角取扫把,再折返,慢条斯理地清扫,整个过程流畅自然,稀疏平常。

      但方才察觉到明镜的视力出了问题后,尹峈峒便能看出他的动作处处透着断层感。迈步之前会先踌躇一下,辨别方位,取物偶尔会有轻微的摸空动作,还会刻意弄出一些声响,比如在扫玻璃前拿扫把在地上拨弄一下,以便找到目标的所在,但由于他的动作幅度极小,表现自然,不是刻意观察的人,一般很难瞧出异样之处。

      “你的手受伤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尹峈峒开口说道。明镜毫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把受伤的手指头含进嘴里:“帮我从电脑桌抽屉里拿止血贴来。”

      他指了个方向,指的却不是电脑桌,而是衣柜。尹峈峒沉默地走向电脑桌,替他取来止血贴,明镜也不说话,抓过止血贴就撕开了。尹峈峒下意识想帮忙,手却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缠住,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

      他收拢了手指,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掌心。

      “你的眼睛……”

      “看不见的。”

      “……”

      “完全看不见的。”明镜重复了一遍,居然嗤嗤笑了出声,“尹峈峒,你明明是有备而来,却连这点情报都不知道吗?”他亮出了方才被玻璃割伤的手指,浓黑的血珠从伤口处缓缓溢了出来,“我是个毒罐子,全身血液都是剧毒。毒液侵蚀了我的经脉,压迫着脑神经,所以我没办法学习高级武功心法,而且天生就是个瞎子。”

      “但你之前也只是视力不好……”尹峈峒反应过来,心脏顿时如坠冰窟,“是因为那只蛊虫。”

      “对啊,因为有贵人相助,我得到那颗蛊虫,才能勉强恢复一些光明。”明镜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那处空落落的,仿佛不止蛊虫,就连心脏也一并被取走了,“你把蛊虫取走了,我就又变回一个瞎子。”

      尹峈峒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先前平静的假象终于开始破碎了。他从未见过明镜这样的表情,脸上明明是在笑着,无光的眼底却透出了冰冷,仿佛有深渊藏在其中。明镜辨着声音伸过手来,明明动作是那样缓慢,尹峈峒却似周身都被定住,动弹不得,任由对方捏住了自己的下颌。

      “尹峈峒,你可真有脸回来,换个身份,继续在我身边打转。”明镜说,“阳光活泼,又善解人意的小师弟?人设不错,投其所好。要不知道是你,我当真会再次动心也说不定。”

      尹峈峒只觉得被明镜触碰的那块肌肤凉得厉害:“你什么时候知道越秋水就是我?”

      “什么时候?当然是从一开始。”明镜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笑了两声,“你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吗?虽然我比较迟钝,但毕竟是难忘的初恋情人,不要说缩了几个尺寸,就算你化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你明知道是我,这段时间却一直在装聋作哑,陪我演戏?”

      “陪影帝对戏,挺有趣的不是吗?”明镜放开手,抓了抓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尹峈峒,你的演技不仅好,揣摩人物性格的水平也是一流,知道来往的对象喜欢怎么样的自己,所以才能自如地演饰别人喜欢的样子。在老师面前就是乖巧的优等生,在基友面前就是玩得开的好哥们。”他点着手指,“而我,是个受同学排挤的,独来独往的怪胎,于是你故意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声称只有在我面前才不用演戏,实际上同样做了个孤独的人设,虽然原因不同,但也被班级排斥,被社团挤兑,共鸣感多强啊……简直叫人不去在意都不行。”

      “我先前一直在想,我们的相遇和熟识为什么像是被上天安排好一样,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一环一环扣在一起,让我身不由己地往坑里跳。如今想来,果然还是事在人为吧。”明镜轻描淡写地接着说,“从第一步相遇开始,你就已经设下了一个局。开学是技术部最忙的时期,学工处只有我一个男生,又恰巧懂电脑,于是你以急需奖学金作为借口,偷偷运功熔断了主机的电源线,引我出手帮忙,并顺利欠下我一个人情。于是后面请客吃饭就顺理成章,就算我重修不是正好碰上与你一个班,你也有办法请我吃那顿饭,进一步加深交流。但你也不能表现得过于迫切,为了避免吃完饭后就断了联系的借口,于是你潜入兄弟会,正式与我建立了一个方便陆续交流的关系。”

      “有了中秋的那场线下聚会,下山去玩则是顺水推舟,与美容院老板一唱一和,以改变形象作为突破口,吸引我的注意,后面游乐园那段演出则更是精彩。”他拍了拍掌,不知道是褒奖还是嘲讽,“前段时间我去买隐形眼镜的店里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们的店员声称从来没与南天游乐园合作过,曾经有过一次的摇奖活动事实上是客人提前买好了游乐园票,打算给朋友一个惊喜才弄的,滚筒里都是金珠子,不管我怎么摇,最终都少不了要相亲相爱地跟你去南天游乐园玩一趟。”

      尹峈峒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不反驳吗?看来我说得没错。”

      明镜苦笑了声,声音低了下去。尹峈峒见过他愤怒,见过他落寞,但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失去了灵魂的支撑。尹峈峒只觉自己像是被生生凌迟,心脏让人一刀一刀地削,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他猛地上前,一把抱住明镜。明镜任他抱住,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失去聚焦的眼睛看过来,像是看着尹峈峒,但事实上什么都无法进到他眼里。

      “尹峈峒,你这个人,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呢?”明镜轻声说道,“你的举动是在配合剧本演出,所以你的情绪是假的;你的嘴唇在说着讨人欢心的话语,所以你的亲吻是假的;你的靠近是为了听我心脏的声音,所以你的拥抱也是假的。”

      “我……”尹峈峒的指尖颤抖着,想去触摸明镜的眼睛。以前即便被逼入绝境,身受重伤,他也从未感受过现下这般无助和绝望。更绝望的是,他根本无从反驳明镜的话,“我喜欢过你。”

      “你是以什么立场在说这个话呢?表忠心,还是想安慰我,表示我好歹不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明镜摇摇头,“前一秒还在浓情蜜意,下一秒却能毫不留情地出手,这种喜欢,我承受不住。”

      “我没有办法……我的姐姐,中了剧毒,在床上躺了好几年,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尹峈峒哑声说,“药王谷的人提供情报说,你心脏里有一只特殊的蛊虫,可以作为解毒的药引,所以才……”

      “原来是为了救你提到过的那个姐姐……但你还是选择了你姐姐,不是吗?”明镜的语气毫无波澜,“你只是取只蛊虫,下刀精准些不至于要人的命,但这样就能救姐姐,天秤两边重量不一,选择哪边确实显而易见。事实上这趟回来看到我活得好端端的,你还挺放心的,对不对?这样至少心理的负罪感能减轻一些。但如果救治你的姐姐,不仅仅是取走蛊虫,还需要我全身的血液,或者要割掉我的心脏,”明镜倏地抓住尹峈峒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心口上,“那你又会怎么做?”

      尹峈峒的手像是被突然按在高热的铁板上,惊得他脊背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就甩开了明镜的手。明镜冷冷一笑,顺势将人一并推开了。

      “你走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的话,以后也不要再回来了。”

      “明镜……!”

      尹峈峒慌张起来。他今晚原本是打算来见明镜最后一面,但看到明镜这副模样,他的心又急又疼,罪恶感像是老树的根枝缠住他的腿,连通神经,走开一步都叫他钻心地疼:“会有其他的办法。等姐姐身上的毒解开了我就把蛊虫还回来,说不定还可以……”

      “我也不过是一个任务道具,任务达成之后就该扔了,何必这么费心?还是说,我真有那么大魅力,叫你流连不已,明明逃走了也要不顾危险地回来重修旧好?”明镜冷冷地打断了尹峈峒的话,“尹峈峒,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吗?”

      “……什么?”

      “就是你的脸,多好看,像是画里面出来的一样……只可惜,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你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吸引我的了。”他低着头远离尹峈峒,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抵在了墙上,“所以现在,给我滚。”

      “明镜!”

      “滚!”

      明镜暴喝出声,高高抬起手,尹峈峒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一拳打碎了墙上火警器的玻璃,毫不犹豫地按下里头的报警按钮,尖锐的报警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楼层,隔壁房间都被惊动,灯光纷纷亮起。尹峈峒没有易容,一旦有人进来马上会被抓个正着,他慌张之下,只见明镜左手直直抬起,指向窗台的方向,示意让他马上就滚。

      尹峈峒踌躇不决,但外面走廊上的人声越来越大,并有渐渐聚拢过来的迹象,只得狠狠地咬咬牙,飞快翻窗而出,运起轻功,几个鹞跃,人便迅速离去了。

      几乎在尹峈峒身影消失的同时,明镜的房门被人用力踹开,舍监和其他关门弟子一并闯了进来。只见明镜手忙脚乱地捣弄着墙上的火警器,那个假冒的火警器冒着红光,在他手中发出尖锐的鬼叫。

      “不好意思,网上买的东西,没想到真的会叫……”明镜扶着后脑勺,对半夜被惊醒的愤怒人群点头哈腰,“有没有人能帮忙关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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