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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衣妖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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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密而重的雨点中昏暗地像抹不开的浓雾,才傍晚,就已经暗得看不清百步内的树木,只留下黑逡逡的几个影子,在猎猎作响的狂风中摇曳出魔怪的影来,发出细密的碎响。
随即,浓而沉重的黑云被狠狠撕裂,一道闪电携着火光劈下,照亮了寺门,也照亮了数百级台阶下那群黑压压的人马。那些人沉默地站在雨里,面目冷淡,却齐刷刷地将目光放在了那扇朱漆红木的寺门上。
黑底金漆的牌匾——“普因寺”
大雄宝殿里是做晚课的和尚,伴随着外头滚滚雷声,低而密地充斥在肃穆的大殿上。殿内灯火通明,那些阖眼低诵的人影都染上了一阵暖色。宝相庄严,静静地垂眸看着底下成百上千的莲花火烛。
念的是大忏悔文。
澄海跟着他师父起了身,慧清和尚的袈裟扫过,莲花灯微微一跳,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佛像后走了出去。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雨下的极大,檐下落花一片。雨水从屋檐而下,滴滴答答打在青石板上那几朵莲花漏上,蜿蜒地流淌在石刻的纹路上,稍作温柔。
慧清的步子放得很轻,却又走得极快。澄海提着盏灯笼跟在后头,紧紧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云水堂,走过僧寮,取了伞,往居士林后头的琉璃塔去了。
慧清和尚今年刚过半百,却已经佝偻了身子,蓄着几缕灰色的胡子,他皱着眉,沉默不语。澄海跟在后头,也不敢多言。两人静默着在黑夜里匆忙地走着,踏过深深浅浅的水洼。
琉璃塔是寺中禁地,自澄海十三岁来了这普因寺,没见僧人去过居士林的后头。平日里可以远远看见那琉璃塔塔顶的降魔珠,据说是百年前寺内一位得道高僧圆寂后留下的。除了住持还有前几日那个剑客,就没有人再进去过琉璃塔。
可如今,普因寺住持如难圆寂了。
雨水湿答答地渗进僧鞋,布袜黏在脚底心上,澄海觉得难受极了。慧清和尚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天色很暗,烛火在灯笼里跳动着,偶尔火光跳上慧清那身袈裟。澄海望去,半边已经湿透,洇开一大片深色水渍。那把暗黄的油纸伞面在风雨里发出“扑簌簌”清脆的声音。慧清却全然不顾,心无旁骛地向着黑暗中那座琉璃塔走去。
远远还能听闻大雄宝殿的诵经声,沾染着雨气,在黑夜里浮沉。
“乃至虚空世界尽,众生及业烦恼尽。”
澄海在心中默念着,又抬头看了眼慧清,风雨里疾步而行的那个身影几乎要和远处的琉璃塔重合起来。今日,他师父那紧皱的眉头,怕是长出三千烦恼丝都不够解。
琉璃塔内燃着几盏小灯,昏昏沉沉地映出壁上那些佛经秘典。澄海见慧清运功将身上的雨气除尽,有些羞愧地低头看了眼已经湿透的僧鞋。
慧清也瞧见了,叹了口气:“就在这儿侯着吧。”
火光跳动着,琉璃塔内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见。慧清脸色暗沉,却依旧站着静侯在檀木屏风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琉璃塔内烛火灯花细微的“毕剥”声,再无任何声响。
澄海疑心这里头原是没有人的。可壁上明晃晃的几盏长明灯,里头的灯油澄澈透亮,盛在琉璃莲花盏内,像是新拭的。
又过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烛光微微跳动,松木地板上拉出一个宽宽的人影,来人的脚步如鬼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慧清和尚打起精神,看向屏风后:“如嗔师叔。”
“回去吧。”
宽宽的影子在地上渐渐收成了一小团,落在眼前那个干瘪的老和尚脚下。
慧清站着没有动,他固执地等在那边:“住持圆寂了。”
“十年前,我等以身守塔,就不再过问这些了。”
“可前几日...”
“回去吧。”
“那些人,要我们交出...他。师叔,难道就没有听见这长留山下秋水渡传来的万花令?就算没有听到万花令,这浮玉山庄流金焰火在寺门前炸开的声音总归听见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不再看他,合手转身向内走去。
慧清一愣,随即就要提步跟上。却见那老和尚身影一闪,只留下那几盏长明灯上明晃晃地几缕青烟。
慧清站在原地,他心一沉,跪在了那扇梅花屏风下。如难圆寂后,普因寺上下都由慧清一手打理。下任住持就这样跪在了琉璃塔内,让澄海始料未及。
他也慌忙学着他师父的样子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师父。”
慧清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却愈发显得老态:“如嗔师叔难道就这样看着我普因寺毁于一旦?”
“这佛门上下三百二十余人,陷苦海,入地狱而不得救?”
澄海眼眶发热,他知道这一劫铁定渡不过去了。他瞧着他师父,也轻声抽泣起来。
许久,塔内高远处才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万般皆是缘法。”
“如今因在这儿。”慧清笃定道。
慧清语毕,那老和尚却不答话。
正当澄海以为不会再有回应时,一个清澈的嗓音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哦?那么师侄是想让我去了这因,还是想让我去食这果?”
他有些吃惊地抬头向琉璃塔内盘旋着的木制楼梯上望去,师父的师叔?
听声音却太过年轻了。
他很快收回视线,转向他的师父。慧清面色苍白,却没有对师侄的称呼有任何异议,依旧坚持道:“如今我普因寺危在旦夕,还望师叔们,施以援手。”
澄海的脑子胡思乱想起来,莫不是这琉璃塔内有秘术可改音色。瞧方才那老和尚的步伐,在这轻触即响的松木地板上,半点声响都不留。想必这位语态傲慢的,各路法门更胜一筹。
“如贪!不可!”
楼上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敏锐些,可以听得那阵掌风速度之快,然而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除了方才老和尚那一声喝止尤有余音在耳,一切都静得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和尚?”
那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再度响起,澄海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师父。想来这琉璃塔内没有人比他更小了,然而他不敢应。那声音叫得亲热,却无端透着股冷意。像是荒野里魅惑人心的妖魔,端着副好腔调,背地里却是要将人剥心喝血的。
“哼,怕我?慧清教的好徒弟。”
慧清没有说话,澄海分明看见他师父额上渗出的那些冷汗。
随即,一声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划破空气,慧清猛地站起身来,顺手拉起了还昏昏沉沉跪着的澄海。澄海看着那双扣在自己腕子上的手,上头青筋凸起。慧清平日里在寺中是再沉稳不过,再耐心不过的人。今日却成了这般模样。
澄海感受到慧清身上骤然而起的气息,以及防备的姿态,瞬时也紧张起来。
“如意!!!”
还是那个老和尚的声音,但已无方才的镇静自持。
“是如贪师兄寻我动手,师兄怎么反倒收紧我身上的链子?”
“如意,你就不要想出去了。”
“师兄不想我去救人?”
如嗔的声音有些发紧,倒是那个年轻的音色依旧懒散随意。随即是一人暴喝,声音苍老却亮如洪钟:“不知悔改!”
那一声暴喝后,几盏长明灯晃了晃,散成一缕青烟。
“我如何不知悔改?”年轻的声音仍然极有耐性地询问:“我不造杀业,救人于水火,如何是不知悔改?”
方才呵斥他不知悔改的那个声音却也没有再回应。
琉璃塔内的长明灯因方才那声怒喝暗了小半,澄海仍被那声惊雷般的呵斥弄得头脑嗡嗡作响,却听那如嗔老和尚淡声道:“如痴,去将灯点上。”
随即,一阵长风袭来,莲花盏又燃了起来,散着悠悠木香。
琉璃塔内恢复了初来时的安静。
“师叔!”
“回吧,慧清。”
“我不回去...”慧清再一次跪了下来,两三缕胡子颤巍巍挂在嘴边,目光却依旧坚定地穿过那琉璃塔内长长一串莲花灯盏。
有叹息从远处传来,飘散在青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