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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别做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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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崧英山下的城镇,花翎和空禅走在笔直的官道上。
说是官道,实际不过是简单开辟出的一条能单辆马车通行的石子土路,地势区别于旁边的坑坑洼洼,然而多来一辆马车,其中一辆还是要挤到坑洼里。
这会儿官道上没什么人,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形格外明显。
“大师,你说让我从良向善,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以后绝对不随便炖兽烤鱼,大师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了我?”花翎问空禅,不忘晃晃手腕上的菩提子。
崧英山上如今聚集修士,花翎不敢回去,但不吝于她计划好未来返回的日期。
空禅凉凉瞥她一眼,花翎却从他那一眼里读出了颇为丰富的情绪。
——向善?你真的学会向善吗?
花翎腆着脸凑上去:“大师你别不信,我真的学会向善了,那这样,我答应你以后觉得不再杀兽,你不如就在此放了我?”
花翎为了不让空禅继续闭口不说,刻意把小半个身子歪到他身前,她半侧着脸,仰着头往前走,一张脸快要撞进他的胸口。
空禅无奈地喘了口气,步子被迫停下来。
他垂首看她,那双清清泠泠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汪清泉,只可惜,这水温是凉的。
“别做梦。”
他说完,侧身避开她,从另一边绕过去。
“……”花翎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沦陷。
她牙口一紧,气得在原地跺脚。
想她在崧英山肆无忌惮几百年,哪受过这种气?
要放在往常,凶兽惹到她花翎二话不说抡拳就上,不把它们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她绝壁不撒手。
可如今,面对这天杀的坏和尚,花翎揍人反被揍,吃肉不给吃痛快,问话他更是没两句应承的。
花翎憋了包半天的火冒起来,心口烟火缭绕,滚烫滚烫的,一团火焰越腾越高。
偏生,这股怒火到达极致,她不是想要冲上去撕人和坏和尚同归于尽,反倒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花翎郁愤地抽抽鼻子,看看周围陌生荒芜的山野景象,又见坏和尚竟然也不等她,视野里的身影越来越小。
花翎吸了吸鼻子,才不想哭,眼泪却一滴一滴不要钱地往下掉。
她蹲在地上,垂着脸看着银豆豆一滴滴往土里掉,滚一圈,裹成一颗颗掺土的小水珠,水珠滚成一团,下一刻就变成一颗稍大的水珠,等水珠无声破开,所有泪水又全部浸到土层深处,留下一小片深色。
她捂住脸,一边流泪,一遍暗骂把她带出来又不管她的坏和尚!
“起来罢。”花翎眨眼,指缝间突然多出一双浅白色的僧鞋。
空禅站在她身前,低头看她缩成一团,言辞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只要你一心向善,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放了你。”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无比温和。
花翎闷着脑袋,胡乱擦脸上的狼藉,不想让空禅看到,但他返身回来的一句安慰,足以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
待脸上的泪痕拭干,花翎昂着脑袋站起来,还泛红的眼睛直直望向空禅,仍是一副气赳赳小霸王的模样。
她才不要承认自己方才哭了呢!
空禅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柔和,微软无偏私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照出一派安宁。
“走罢。”
花翎动了动唇,沉下一口气,还是跟上他。
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长,画面美好地,仿佛能定格成一幅和谐的图画。
***
“嘚嘚嘚——”
有规律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的转轴声从远处传来,花翎摸了把从额前冒出来的薄汗,听到声音面上一喜,扭头朝身后看去。
一辆深篷马车从前方的拐角驶来,离得还有些远,人和马都看不真切,却并不妨碍花翎因为总算看到不一样的景象而欣喜。
空禅见花翎停下不走,也不催,和她一道停在路边等马车靠近。
马车行进的速度比他们两条腿行走要快得多,不一会儿就来到两人近前。
“天气炎热,两位小师父可要上马车,我们载两位一程?”驾车的男子二十五六,模样憨厚周正,言语里对两人说不出的客气。
花翎的目光从憨厚男人绕到马车内,视线闪烁,转过头就亮晶晶地看向空禅。
她想坐马车!
空禅双手合十,眉目微敛:“那就麻烦施主了。”
他一答应,憨厚男子立即下来将马牵稳,笑着朝两人开口:“马车里坐着在下的内人与小女,内人向来崇尚佛道,还望两位小师父不要见怪。”
“无碍。”空禅垂首回以一礼,见花翎还在张望,示意她先上马车。
花翎早等着这一刻,她两步站到马车的踏板前,刚要抬脚,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嘶鸣。
“YO~”
花翎吓了个激灵,脚没踩上踏板,这会儿却极想揍马!
“哈哈,小施主莫气,这马儿顽皮,这是故意逗你的。”男子笑得敦厚。
花翎抿着嘴,还是朝是棕马挥挥拳头,不过往常能吓尿一众凶兽的动作,换来的却是棕马一记不屑的响鼻。
她得了个没趣,一把跳上马车。
上了马车,花翎没掀帘子进去,而是蹲在帘布前,好整以暇地看着空禅。
这坏马连她都不怕,不得给坏和尚一记英猛的尥蹶子?
花翎等着看好戏!
空禅不知她所想,照常靠近,脚步移到马身前,此前还因天热而暴躁打响鼻的棕马忽地旋转半个身子。
花翎眼前一亮。
那棕马却温驯地用脑袋蹭了蹭空禅——
花翎气得鼓脸:“……”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她恼怒地一掀帘子钻进去,可人刚站直,视线却在看到车内的两个人时,突然愣住。
她忘了车内还有憨厚男子说过的两名女眷。
“小师父快过来坐啊。”察觉到花翎的拘束,一脸温柔的美妇人笑着朝她开口。
妇人的怀里依偎着的四五岁小姑娘也给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指指对面空出的位置,奶声奶气道:“小姐姐快坐。”
小孩子的笑容单纯无拘,最容易感染人。
“哦、哦,好。”花翎迟钝地坐到指定位置,被两人看着,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车厢内位置狭小,花翎不自在地半佝着背坐着,后背一般抵在马车壁上,妇人发现她的拘谨,好意地不再看她,但小姑娘没那么多顾虑,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转着圈打量花翎。
花翎垂眼看手,被小姑娘看得久了,忍不住也抬眼瞧她,立马获得小姑娘灿烂又欢喜的笑容。
小姑娘滚圆的大眼睛笑成弯起的弧度,清澈漆黑的眼仁里好似有光。
花翎怔愣住。
从前她和阿娘相处的那些年,也见过阿娘笑,但阿娘的笑总是淡淡的,即使被她逗乐,眼底也好像总掺杂了点什么东西,从不会像夫人那般笑得柔和且亲近,更不会如小姑娘一样自由又灿烂。
花翎不自在地躲开视线。
眼前的两个人让她感觉很柔软,柔软地想要亲近,可她又不太敢。
她知道凡人都很脆弱,他们没有法力,更没办法像那些兽一样天生拥有獠牙和利齿,在镇上见到是来往嘈杂的凡人时,花翎还没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她却觉得像眼前母女这么脆弱又软弱的人,就应该被保护起来。
花翎不自觉又看了眼小姑娘软乎乎的模样,那种保护的念头更重了。
空禅掀开车帘进来时,便见花翎一脸搅杂着局促紧张,还带着悲悯和警惕,不过这份警惕不是应对对面的两人。
“小师父快快请坐。”空禅一进来,原本坐着的美妇人连忙带着小姑娘站起身,崇敬虔诚地开口。
空禅合掌,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佛光:“多有叨扰,还请两位见谅。”
“不敢不敢,能遇到小师父,是奴家的幸事。”夫人一心向佛,这番路遇贵僧,只当是自己的幸运,高兴还来不及。
空禅未再多词,再次朝两人颔首,在花翎的身边坐下。
几人坐定,马车缓缓启动。
花翎对空禅心思复杂,但狭小的空间里多了个他,她总算没那么拘束。
“小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小姑娘灵动的双眼在空禅身上转了半天,最终还是羞怯,挑了看上去更好开口的花翎。
这个问题花翎正巧也迷糊。
她转头看空禅,听他回道:“我们此番将前往云州国。”
“云州国?娘,那是哪里?”小姑娘亲昵地靠向妇人,眼里盛满疑惑。
妇人用一边胳膊抱住她,朝花翎两人笑笑,耐心地看向小姑娘柔声说,“云州国离我们这里很远的,娘告诉过你,除了我们千郡国,另外还有五个大国,而云州国在我们的最西面。”
千郡国在整个版图中居中,领主又好战,领土是六国中最为广阔,而云州国实力不强,却因一些特殊原因在六国中占有一席地位。
小姑娘抓紧娘亲的袖子,照着大人的语气开口:“哦,我记得娘你说过,云州国有最大的寺庙,还说那里的佛祖最易显灵!”
小姑娘音色激动,妇人歉意地朝两人笑笑,转开话题:“奴家曾听说过云州国的一些寺庙,两位小师父可来自云州国?”
花翎和空禅的组合完全能称得上是奇异,但妇人一心向佛,空禅又一身圣洁的佛光,这家人未曾有过二想。
空禅颔首:“贫僧法号空禅,正是师从云州国青梵寺。”
妇人眼神一颤:“可是云州国第一佛寺?”
空禅眉眼慈悲,单手悬于胸前:“阿弥陀佛,名号排位本就身外之物。”
妇人当即觉得自己冒犯,连说了几声抱歉,打住话题,只眉眼里的恭敬又堆叠了一层。
花翎听着他们言语来往,觉得无趣至极,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坏和尚来自哪里,究竟有多少名头,而她这点心思正好和小姑娘重合。
“小姐姐,我叫小婵,你叫什么?”小婵压着声音朝花翎眨眨眼。
花翎忍不住回了个笑容,想着她此前的问题,也压着声音说:“我叫花翎,你们要去哪里?”
小婵:“我和爹娘正要赶回家,就在下个镇子,到了镇子上就能看到我大哥了,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花翎感受到她话语里浓烈的情绪,斟酌地又问起她的哥哥,她们家是什么样的,一步步小心地往下带入话题。
小婵年龄尚小,父母又是极其温柔善良的人,她的世界里还没有丑恶和黑暗,全是一片缤纷绚丽,花翎和她细细碎碎地聊着,整个人逐渐自在起来。
“小姐姐,你要尝尝吗?很好吃的。”小婵从旁边的包裹里掏出一把小干果,手掌包得满满的看向花翎。
小婵对善恶的区分都是由心出发,在她的眼里,面前的小姐姐善良又漂亮,对她说话也像阿娘一样温柔,她想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她。
花翎却没接。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向空禅。
这还是第一次有凡人送给她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空禅却是朝她点点头,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浅浅的笑。
花翎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张开手,看着那一把干果一颗颗落进她的掌心。
心口沉沉的,好像握着稀世珍宝。
……
车轱辘往复旋转,不大一会儿就走过一大半的路程。
花翎掌中的干果吃掉一半她就没再吃,趁着小婵没注意,她藏了一半到袖口里,纪念也好,留于之后再吃也好。
她看小婵把脑袋探向窗口张望,之后又探头告诉她马上就要到镇子里,花翎想了想,摸到手腕,大胆地把一串戴了许久的石头手链摘下来绷着脸递给小婵。
“姐姐这是送给我吗?”小婵把手链捧在掌心,止不住的欢喜。
手链虽是石制,单拎出来每一颗质地上佳,再加上经过了精心打磨,手链极为好看。
妇人却觉得这礼物太重,这样一串手链,怎么看都非凡品。
花翎被妇人的推辞闹得有些脸红,轻声说道:“这些都是我从前在山上捡的,不贵重,小婵喜欢就好,而且我之前也收了她的礼物,理应有回礼。”
妇人见花翎娇俏的小脸微红,不好意思推辞,又看向空禅,见他未阻拦,才让女儿说完感谢收下。
到镇口下马车时,小婵对花翎的离开颇为不舍。
可她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世界上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都会是自己的。
花翎随着空禅跳下车,和掀开车帘的小婵摆摆手,目送他们远去。
花翎扬着脖子,一直等到马车的影一点都看不见,才悻悻地垂下脑袋。
“聚散离合终有时,若是有缘,今后亦会相见。”空禅悠悠的嗓音犹如谶言。
花翎看着脚下的地面,有种被安抚了的感觉。
“你方才,做得很好。”他又说。
花翎立马仰起头:“大师是在表扬我?”
她仰着小脸一副喜滋滋的样子,哪有半点伤感之色。
空禅“唔”了一声,没吝啬地开口:“若是做的对,理应得到表扬。”
花翎的小辫子立马翘起来,得意忘形:“既然你都夸奖我了,我现在学会了向善,你是不是就能放了我了?”
空禅脸上的那一丝浅显的温柔顿时归于冰冷:“和你说过的……”别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