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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章八十五 胶东官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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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将视线尽数埋没,过于突出的听觉让秦绶变得更为敏感。倾身靠着车壁,他悄悄竖起耳朵,可以清晰地听见车辙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静。
太静了。
如果行经市集,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好听吗?”
对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虎躯一震,那人错着秦绶的脖颈,将被风吹开的帘布再度掩好。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举动,秦绶迅速压下了刚升腾起的小心思。
大概一炷香后,他被人架着出了马车,周围有许多道陌生的气息,秦绶打了个寒噤,被拖进了一道门内。
至于为什么知晓是门,因为他软着的双腿不经意磕到了门槛。之前的冷静不复存在,他惊恐地瘫在垫子上,唯有双腿的酸痛时刻提醒他,他还活着。
“将布取下来。”
秦绶咽了下口水,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司隶校尉曹仁冷漠的呼喝。
布被摘下的那一刻,他本能地闭紧双眼,然后慢慢睁开一道缝隙,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不像是曹仁。
脑中闪过许多名字,可等他完全睁开双眼时,不由呼吸一窒。
丰神俊朗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他动了动脑袋,在左侧发现了曹仁,在右侧看见了廷尉,以及洛阳令杨修。
在平角巷待的这些日子,他对京都官员可谓是如数家珍,但是座上的少年确实陌生。
“你害怕吗?”少年的音色清越却威严。
秦绶张了张嘴,想说却说不出口。
他觉得不需要开口,仅是抖动的身躯足以表明,他在害怕,在恐惧。
“廷尉狱到宫中,不过几里路程,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现在还在颤抖。”少年站起身,缓步行至他跟前。
他瞳孔黑得深不可测,秦绶听他一字一句冷声道:“那些稚子被掳的时候,也是从迷茫不解到惊慌失措,他们恐惧地呼唤着父母,却被你带到千万里外的洛阳,如同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你可有想过他们当时也如你这般害怕?”
秦绶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慑,连连倒退,最终哀嚎着趴在地上,“草民知错,陛下,草民知错啊!”
刘辩蹲下身看他,“不,你没有想过,因为在你眼里他们不过是草芥,不过是低不可闻的尘埃罢了。”
秦绶连连叩首,在锃亮的木板上粘连起深红的血丝,但他不敢停,四周的目光如同利刃一样剐着他的血肉,一刀一刀,剔出骨髓也不罢休。
曹仁愤怒地瞪着他,杨修面无表情,廷尉则是一副看死人的样子。
刘辩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备笔。”
闻声,他终于停了下来,可是整个人还是止不住得哆嗦。
离开殿内时,杨修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冷静衿傲?”他同身侧的曹仁揶揄道。
曹仁喉头一哽。
廷尉却接言道:“明廷有所不知,在生死面前,再傲气的铁骨硬汉,也会瞬间崩溃。”
说完,他又继续道:“明廷有空可来廷尉狱观摩观摩。”
杨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致谢推辞。
曹仁则想起什么似的,奇道:“账册至今未寻到,陛下如何得知那李侍郎与秦绶有所勾结?”
杨修揣了揣手,神秘莫测道:“你怎知陛下未寻到账册?”
曹仁与廷尉相视一眼,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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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绶也是百般不解,在将写完的名单颤颤巍巍递过去时,也问出了这个问题,“陛下如何寻得账册?”
刘辩摸了摸腰间坠着的锦鲤玉佩,嗤笑道:“你作孽多端,上天看不过去,托梦给朕,夜坠红光于庭院,终寻得你的账册。”
他凑近些,打量秦绶的神色,稀奇道:“汝畏死乎?”
秦绶挣扎道:“乱世本就弱肉强食,再者说……”
他嘴虽硬,身子却尤为真实,随着刘辩的靠近缩成一团。
刘辩冷笑一声,道:“那汝与朕相比,孰强孰弱?”
秦绶掐着自己的大腿,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先帝在位时,他的父亲便是侍中,资历老道,与世族结识相交,每每会宴都要嘲弄一番皇室。
华贵囚笼里养出的锦雀,本领不大,口气不小,若没有世族为他征战巩固,算个什么东西。
秦绶一直在这样的思想下成长,自然深以为然,可当他直面死亡的时候,他才恍恍惚惚觉得,有些地方好像错了。
刘辩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打趣道:“你是在想,若没有世家维护,朕算个什么东西?”
秦绶一惊,埋首拜伏下来。
刘辩又道:“大汉是朕的天下,是众生的天下,不是你以为的世族的天下!朕有使他们门楣盛耀的能力,也有让他们顷刻覆灭的本事,你说,孰强孰弱?”
秦绶抖着身子,被他一字一句逼得说不出话来。
照着账册和秦绶誊写的名单,刘辩命曹仁和廷尉逮捕近百余人,连同秦如秦绶家族二十余人,一同在街市斩首示众。
其实总览所有,哪只有区区百余人,那些逃过一命的皆安分下来,也清晰地知晓了一个道理。
生还是死,全凭当今天子一人之意。
【你怎么不赶尽杀绝?】
[水至清则无鱼,世家彭立许久,朕留下的皆是涉及不深、尚有回旋余地的。]
白貂张嘴打了个哈欠,看着秦氏女眷皆被充入官奴,被分进织室或工官。
若是以前她们宁愿选择死刑,可是在天子授意下,御史中丞钟繇修《汉律》,解放奴隶,即使是充入官奴的罪人也享有人权。
有史载:
昭宁三年,帝破洛阳贩奴案,诛连世族百余人,后承光武之志,解放奴隶,永禁贩人为奴,万民歌颂。 ——《新汉书·汉康帝刘辩传》卷五·其四
杨俊将宗族朋友解救下来后,又扣响宫门,只不过这次是叩首道谢罢了。那些接到消息来接失踪稚子们的父母,也一同在宫外谢了恩。
本就忙碌的御史台因为修《汉律》再度加起了班,等彻底忙完,刘辩挥挥手,给他们放了整整半个月的假。
隔壁的戏忠都馋哭了。
在后续的日子里,各地沦为奴隶的人们都恢复了自由身,上了户籍。他们有的与主人家继续雇佣关系,有的则彻底逃脱束缚。
地主豪强们,听话的会有朝廷赞扬赏赐,不听话的按律查处,搞得人心惶惶。
朝堂之上也是为此多加争辩,可是刘辩握有不少人的把柄,因而朝堂之火终究没有被吹起来。
那发言抗议的臣工发现,若在私下,都是附和他的,可到了朝堂上,各个如同鹌鹑般静默不言。
如此这般几次过后,他也不再当那出头之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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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淡淡到了十月。
太史慈抵达洛阳。
冀州正在交战,豫州也征乱频繁,因而他绕了些远路,这才晚了时日。
队伍冗长,他牵着缰绳缓慢行进。
半炷香后,才轮到他。
守军打量了他一眼,凛然问道:“自何处来?因何事入京?若有符传请出示。”
太史慈从怀中取出孔融为他准备的符传,道:“自北海来,为北海太守孔融送奏疏。”
守军细看了符传,恭敬地为他让开路,“已是日暮时分,公车门就要关闭,功曹请快些。”
太史慈忙道谢,可进了城才发现,洛阳城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要快也快不起来。
望了望已经掉入地平线的圆日,他叹了口气,将符传重新塞进怀中,打算寻馆舍住一晚,明日再去公车门。
不再焦急,他也有兴致打量起繁华的都城来。
“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是新式胡椅,若跽坐太累,可坐在胡椅上疏解疲惫。”
那小贩说完还坐到胡椅上,挪了挪身子给他看,太史慈赞叹了几句,道:“确实好物!敢问可有弓箭铺推荐?”
小贩见他着甲牵马,也猜到几分,指了指前面道:“若说良弓,那还是前面的木氏武器铺最佳,听说木氏代代有人在考工任职。”
考工隶属太仆,掌弓‖弩刀铠制造,若他之言属实,那可真是捡到宝了。太史慈忙拱手道谢,而后拐进巷中。
谁知,迎面遇到一个面熟之人。
拎着胡桃的人也一怔,犹犹豫豫唤道:“子义兄?”
相较以前,太史慈已经蓄起了青髯,显得更加成熟。他上前拍了拍故人的肩膀,道:“子邑壮实了!”
来人正是左伯,他与太史慈同出东莱,自是旧识,他乡相遇,不免又多了些温情。
太史慈将马拴在树上,问道:“子邑如今在何处高就?”
左伯啃了口胡桃,道:“如……如今,在鸿都门学求学。”
“哦?”太史慈饶有兴趣道,“还在精进你的造纸吗?对了,之前闻名遐迩的五色花笺纸,不会出自你之手吧。”
他本是无意提及,然而左伯的神情太过微妙,他不免将其拉到偏僻处,瞪大眼睛低声问道:“当真是?”
左伯紧了紧喉咙,悄悄点点头,“是我与林叔一同造出的。”
太史慈也没有追问林叔是谁,只拉着他一齐进了木氏武器铺,“待会再谈,先帮我挑把弓。”
木氏武器铺不大也不小,两侧悬挂着各式武器,太史慈一眼就看中了一把弓。此弓虽不如其他华丽精美,但是流畅的弧度让他颇为欣喜。武器不在于精美,而在于称手。
“老板,那把弓可否取下与我试试?”
木老板看来人美髯猿臂,料想是个善射之人,喜道:“郎君好眼光,此弓乃仿军弓而制,无华纹,用料厚实。”
“请试。”
老板忙将弓箭取下,重得他身姿踉跄,太史慈爽朗一笑,从他手下取来,略微一试,便觉顺手,不由赞道:“好弓!”
身后也有一道声音传来。
“好弓!”
太史慈与左伯一齐回头,只见一少年领着一个小女郎进了铺子。
见到来人,左伯错愕地抓紧手中的胡桃,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而后询问身侧的小女郎道:“璇儿以为此弓如何?”
夏侯璇尚幼,又不谙此中门道,愣愣道:“不好看,伯父应该不会喜欢。”
太史慈皱起眉头,却听对面的少年笑道:“璇儿若是看中哪个便送哪个,只要是璇儿送的,妙才也必定会喜欢。”
他一转头,看到左伯,惊讶道:“子邑也在此?”
太史慈将视线转回,便听左伯拘谨道:“是……是,巧遇故人,一同……逛逛。”
刘辩打量了太史慈一番,赞道:“良弓当配猛将!”
太史慈一怔,含蓄推谦。
最终,他买下了这把弓,夏侯璇则挑了另一把花纹精美的,美滋滋抱着跑出门外。
刘辩赶忙吩咐,“照顾好女郎。”
见侍人跟了出去,他方转过头,问道:“子邑与郎君可有空一同小酌?”
左伯不敢抗旨,太史慈见他神色有异,却推脱道:“某刚至洛阳,舟车劳顿,不方便叨扰。”
刘辩也不强求他们,拱手辞别。
等到了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便钻入马车,吩咐道:“回宫。”
将太史慈送入馆舍后,左伯与他相对而坐,不由擦了擦鬓角沁出的细汗。
“说来,子义兄前来洛阳,所为何事?”
太史慈饮了口茶水,答道:“为北海太守孔融送奏疏。”
左伯蹙眉道:“听闻青州黄巾贼肆虐,北海被围,子义兄可曾有事?”
太史慈朗笑出声,“谢子邑关心,尚未有事,得冀州刘使君相援,青州贼情已解。我这次入京,就是为了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贼部。”
左伯心一动,呢喃道:“黄巾作祟,实为生活困顿,无奈之举。如今洛阳与关中,就连并州、凉州都在民生欣荣,我青州偏居一隅,又有袁绍作孽其上,不幸啊。”
太史慈也有所感,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这次进京,一路听闻陛下颁修新律,解放奴隶,美名远扬。我相信,陛下一定会对青州怀柔兴民。”
左伯踌躇片刻,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道:“其实,今日木氏武器铺,同我打招呼的少年便是陛下。”
太史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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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微熹,太史慈便整理好着装,去公车门前等待。
公车令细察了他的符传,然后着人将奏疏送入宫中。
太史慈拱手回了馆舍,哪知一个时辰后,宫中传令,命他和左伯、林叔进宫。
在马车上,太史慈终于见到了左伯口中的林叔。他抚了抚须髯,同太史慈笑笑,然后抚慰紧张的左伯道:“子邑不必紧张,陛下诏令,应该是有关造纸之事。”
左伯瞅了眼太史慈,犹豫道:“那为何是我们三人一同进宫?”
林叔:“这……”
太史慈也百思不得其解。
崇政殿。
小黄门为落座的三人奉了茶,一旁的尚书令荀彧也起身向他们一一拱手。
“尚书令,荀彧。”
太史慈忙回礼,“臣太史慈,代为北海功曹。”
刘辩将奏疏放下,问他:“北海如今局势如何?”
太史慈答道:“冀州刘使君命治中徐庶与兵曹张郃来援,北海危局已解。如今困扰府君的是,黄巾贼部该如何处置,望陛下示下?”
刘辩颔首,转头问林叔,“若朕有意让这些贼部参与造纸,林叔觉得如何?”
林叔一怔,而后如实道:“造纸机工序繁杂,平常人不可为,但造纸只需随揭随抄,待他们熟悉后,大可为之。而且,若是成年男子,搬运香椿木,运输纸张,都是可行之事。”
刘辩喜道:“善!”
语毕,他又朝荀彧道:“令君,诏令如下。”
荀彧领命,将竹简布好,悬腕提笔。
“诏令,于青州胶东设工官署,以工师林叔为官署令,左伯为官署令丞,兴办造纸业。广召胶东精于此道者,先造新式造纸机,然后以寻常纸张为主,五色花笺纸为辅造纸。无论黄巾贼部,还是山匪流民,皆可登记入内工作。”
左伯手指微颤,忙拱手道谢:“学生不敢妄自代青州百姓感谢陛下,但是陛下此举,实乃造福我青州!”
刘辩淡然一笑,荀彧也搁笔将竹简呈上。
刘辩览阅完毕,又道:“之前予你二人俸钱皆被拒绝,如今就用那些钱兴办官署吧,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林叔与左伯忙点头称是,齐喝道:“陛下英明!”
太史慈迷茫地与一行人一同踏上回青州的路,左伯还时不时就要将诏书拿出来瞅两眼,见他不解提点道:“五色花笺纸一张可比九卿,胶东往后便是陛下亲设的造纸官署,举国只此一处,待兴办起来,造福的可不只胶东、青州,甚至还能辐射周边的州郡。”
太史慈精于弓马之术,闻言也只是挠了挠头,“子邑之言,我是信的,那便待日后再看吧。”
回到青州后,他们一齐面见了北海太守孔融,说明来意,然后在他的引荐下,拜见了青州刺史赵琰以及胶东令。
胶东自除国为县后民生凋敝,听闻此事,胶东令可谓是喜不自禁,亲自为工官署辟了一块地,就靠着香椿木林,便捷高效。
自此,胶东工官署如火如荼地建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