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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章八十 周郎抚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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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三年,辛未六月。
右扶风阴雨连绵,数日不歇。
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崇德正殿前的璧阶上,刚下朝会的大臣们立在廊下,交头接耳。
右扶风乃京畿三辅之一,暴雨倾泻下,就连洛阳都受到影响,近来不是阴天就是小雨。
“荀令君。”
荀彧与戏忠从殿内出来,有臣工眼尖,朝他拱手问好。荀彧淡然一笑,与他回了礼。
宗正马日磾将笏板揣在襟中,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水,道:“虽是雨季,然热度未减,不知右扶风如何了?”
朝会对孙策奔投袁术之事,议论纷纷,倒无人提及右扶风雨事,天子只提了一句“此时用兵不妥,待右扶风暴雨过后再议”,却又引来一干对于用兵与否的辩论,最后天子愤愤离去,朝会不欢而散。
戏忠与荀彧对视一眼,然后挤进群臣之间,同他道:“水衡都尉徐靖早就赶赴右扶风,连同都水长、都水官一同引水,想来也不会有涝事,宗正就放心吧。”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周边的臣工想不听见都难,闻言各个面色精彩。
尚书台就在不远处,他们三三两两打伞离去,贾诩拎着一包茶饼,气定神闲,一旁的戏忠莫名打了个寒噤。
“近日御史台怕是人满为患,”他幸灾乐祸地回忆起钟繇神色恹恹,“我猜呀,等不久后孙策攻破庐江和豫章,元常更是要忙得不可开交。”
许靖手臂发麻,赶忙换了边手给贾诩执伞,然后疑惑地问道:“志才何出此言?”
他年轻时即与从弟许劭一同闻名乡野,然进了尚书台方知人外有人,尚书令荀彧,尚书仆射贾诩,二千石曹尚书戏忠,谁不是少年即富才名,然后于董贼之乱时立功扬名。
戏忠难得寻到乐子,凑过去和他咬耳朵,“文休之弟曾于月旦评,评孙策少年有志、胸怀通达,那以文休之见,其比之袁公路如何?”
许靖一愣,转而答道:“袁公路嚣张跋扈、目无法纪,既无贤德才思,又无用人只能,孙策依附他不过是另有目的,待日后其势力壮大,袁术便是那瓮中之鳖。”
“善!不愧是文休兄。”尚书台近在眼前,戏忠与他拉开距离,却发现雨已经停了。
荀彧侧开身子,谦恭道:“请贾仆射先行。”
贾诩讶异地朝他一揖,道:“今日得了些茶饼,令君得空,可来寻某同饮。”
荀彧忙应下,然后目送着贾诩和许靖踏进尚书台。
戏忠狐疑地问道:“文若可还有事?”
荀彧笑道:“突然想起,忘记禀与陛下,刘繇奉诏进京了。
戏忠眼一瞪,“那刘岱呢?”
“必然是看陛下心思了。”
戏忠了然颔首。刘繇奉诏进京,一为天子之命,二则为探查君心。若陛下对刘岱尚有宽怀之心,那刘岱进京是迟早的事。
“文若以为,陛下心思如何?”戏忠问道。
荀彧对他摇了摇头,“不可擅自揣摩君心。”
戏忠咂了咂舌。他们一个两个揣摩得难道还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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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在天子引领下,大汉农事复兴,因而右扶风暴雨并未有什么明显的损害。即使有被冲垮的屋舍,也有少府派专人修葺。
天子美名再度远扬,就连偏居渤海的袁绍都略有耳闻。
“不过是长了些年岁的稚子,还真以为自己是成龙之相了。”袁绍拍了拍几案,堂下谋臣武将皆低下头来。
他坐在位首的高座上,虎皮覆面,蒲席作垫,四周还垂有竹帘,用蒲绳扣起,下坠有玉环。清风吹过,泠泠叮当。
待他胸腔平复,辛评出列道:“主公,有消息送来,刘玄德近日有动作。”
袁绍这才微微消了愤意,正色道:“哦?速速道来。”
辛评斟酌着开了口:“大公子留守济南,送来消息,说是青州黄巾贼包围了北海。”
袁绍喜道:“当真?想不到孔文举也有今日。”
见他大悦,辛评又道:“大公子觉得此时正是扩大青州疆域的良机,便派兵阻拦赵琰援兵,让孔融被围近十日,几欲弹尽粮绝。”
袁绍欣慰颔首道:“吾儿有勇有谋,大善!”
语毕,他又疑惑道:“那与刘玄德有何干系?”
“这……”辛评一犹豫。
逢纪接言道:“孔文举优柔寡断,但是他帐下有一小将,颇为勇猛,于天明之时单骑突出城去,前往刘玄德处求援。”
袁绍微一挑眉,道:“刘玄德素来以仁义示人,接到求援必会整兵前去。”
郭图当即出列,高声道:“明公明见!此时,正是我等用兵之时。”
刘备去援北海,必经清河。清河上面的河间、渤海皆属袁绍,安平又是两方争夺之地,若他敢援,等同于放弃安平。
“我倒要看看,对刘玄德来说,是仁义重要,还是安平重要。”袁绍拍了拍座下扶手,唇边噙出一抹笑来。
“命颜良、文丑日夜注意安平守军的动向,若有可乘之机,不必上报,一举攻下。”他环视堂下,一字一句道,“召军师府会谈,此次,必要教刘玄德丢盔弃甲。”
“诺!”
袁绍一瞥,却见荀谌不动声色,不禁心有疑虑,“友若,你有何看法?”
荀谌稍一拱手,依言道:“属下有一事不明。”
袁绍:“何事?”
荀谌:“青州之下便为兖州,平西将军曹孟德任职兖州刺史,孔文举大可向之求援。再不济,天子封张温为征东将军,携四路校尉军驰援青州。孔文举为何不向他们求援,反而绕道求援刘玄德?”
“嗐!”郭图一拍大腿,道,“孔文举素来看不上阉宦之后的曹孟德,不向之求援也在意料之中。”
荀谌蹙眉,继续问他:“那张温呢?”
郭图转了转眼珠,答道:“张温六月中旬才出发,到青州尚需些时日,而且又不知他驻扎在何地,如何求援?”
袁绍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然保险起见,他又将目光放向发小许攸,“子远,你如何看?”
许攸故作高深道:“属下以为友若言之有理,攻安平可行,但也需时刻注意兖州动向,曹孟德和张温都是改变这场争斗的变数。”
袁绍颔首,道:“既然如此,各位将看法和对策一一写来,下午军师府会谈,好好议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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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最末日,为大司农周忠寿诞。
周晖揣手立在廊下,看着自家从弟在院中舞剑的流利身姿,真是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好!”他鼓了鼓掌,赞道。
周瑜挽剑收势,倒扣着剑柄,转身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兄长怎么起得这么早?”
周晖指了指忙碌的仆从们,答道:“今日便是父亲寿诞,我得起来督促他们。”
汗水顺着周瑜的鬓发流进衣襟内,他却仿佛毫无察觉,敛了敛眸子,问道:“拜托兄长的事情可有眉目?”
闻言,周晖拧了下眉宇,踌躇道:“父亲寿诞,陛下说过会亲临,可孙氏二郎,我就不清楚了,近来朝堂对他多有恶意,还听说他连稚学堂都少去了。”
周瑜呼了口长气,这也在意料之中。孙权本就是压在洛阳的质子,虽得天子宠爱,但说到底还是用来拿捏其父兄的软肋。在朝堂看来,孙策投敌便是弃之不顾,那么既然其兄都不顾了,朝廷又有何必要留他。
“既如此,还请兄长帮忙,让瑜得见天子圣颜。”他垂首拜伏,周晖忙将他扶了起来。
“你我是兄弟,何必如此拘礼。”
周瑜被他扶了起来,目视着他,眉眼盈亮。
周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与孙伯符是挚交,随他回曲阿,兄长不便过问。但是,面见天子,可是大事,若牵连到父亲、孙氏,你我罪不可赦。公瑾,兄长问你,你可有把握?”
周瑜忙道:“瑜自知兹事体大,没有十足把握不敢向兄长委托,还请兄长相协。”
“罢了罢了。”周晖挥了挥衣袂,“皆帮你布置妥当,此时再反悔还有何用?”
周瑜一听,恭敬地垂首作揖,“多谢兄长!”
永乐宫内。
李成亲自为刘辩着上衫袍,玄底金线,两襟皆是赤色,束的也是耀眼的金冠,将他整个人衬得身姿俊朗,芝兰玉树。
李成惊叹了几句,而后正色道:“给周司农备的寿礼,清早便已送到,周司农深受感动,请奴婢向陛下道谢。”
刘辩正了正衣冠,莞尔道:“那便好。周司农与朕共赴上党,冒着旱天黄土兴农事修沟渠,实乃大汉功臣,区区奖赏不值一提。”
李成又道:“司农还说,想向陛下讨个人情,为您引荐一个人。”
刘辩惊诧地望向他:“司农引荐,那朕可得好好见见。”
周忠本就是朝廷旧臣,其子周晖任洛阳令之时,一度成为朝野新贵,如今更是朝堂宠儿,寿诞自也是人流如注。
今日休沐,一众臣工早早便到了,正在院中赏乐观舞。
刘辩踏进司农府时,正巧遇到前洛阳令周晖。周晖也是性情中人,董卓进京召集群臣,他直接辞官回到庐江老家。
“草民周晖,拜见陛下!”
刘辩扶起他,仔细一打量,道:“周郎君,可还有入仕之心?”
周晖受宠若惊,忙垂首道:“臣,乐意之至。”
刘辩略一思索,道:“自公台先生远赴并州后,光禄大夫一职便空缺下来,周郎君,便先去任职光禄大夫吧。”
语毕,他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可惜新任光禄勋刘岱尚未来京赴职,还需周郎君多费心了。”
周晖将双手举至额前,恭顺道:“臣,领命。”
大司农府宽阔敞亮,容纳这么多客人并不在话下,隔着院墙,便能听见欢快悦耳的丝竹声。
夏日蚊虫极多,一干仆从在府中各个角落都悬挂了药囊,刘辩抬手碰了碰厚实的药囊,嗅到了一股香苦交加的奇特味道。
但在药囊附近,居然真的没有蚊虫叮咬。
“真是稀奇,李成,和周司农讨个方子,在宫中也挂上。”
李成忙称是。
待到酉时一刻,宴席正式开始。
刘辩坐于位首,先行发表致辞,与在座诸卿共饮一杯,而后便不再关注他们,任凭他们你来我往、互敬互吹,自顾自吃了起来。
席中,又是歌舞升平。不过与洛阳偏于场面宏大的舞曲不一样,这次的伶人皆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
有臣子叹道:“早闻江南水土养妙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就连贾诩也不由好奇地看了看,传说中清秀小巧的江南妙女是何风采。然而,他们的天子仍在偷偷啃炙肉,时不时还吐出个葡萄核。
“陛下以为如何?”
周忠一脸求表扬地看向他,刘辩擦了擦嘴,轻咳一声,道:“确实精彩。”
堂下诸臣一齐眼冒精光看向他,原来不是天子不近女色,而是没遇到喜欢的类型啊。
接收到他们虎狼一般的目光,刘辩又补充道:“朕是说,这奏的江南小调确实精彩。宛转悠扬,霁月清风,甫一听曲,方知其人定是世间妙人。蔡公以为如何?”
他熟练地将话题抛给蔡邕,蔡邕也颇为捧哏道:“臣与陛下所思一致。”
诸臣大失所望,于是,一轮觥筹交错,又开始了。
刘辩吃饱喝足,抚了抚圆润的小肚子,将周忠拉到跟前,道:“朕已饱腹,就不打扰各位爱卿乐事,卿想引荐何人呐?”
周忠一个激灵,先前喝出的醉意尽数退去,躬身道:“还请陛下移步院中。”
“哎!”刘辩拦住他,“朕正好去院中消消食,就不劳烦周司农了。”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朕已饱腹,先去院中走走,诸卿随意。”
众人急忙起身恭送他。
等他走后,堂中彻底没了拘束,一片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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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在院中撒下如水清晖。
刘辩负手蹦跶上台阶,李成焦急地在身后唠叨:“陛下,饭后不可剧烈动作,不然回宫后又要闹肚子。”
闻言,刘辩这才缓下脚步,环顾起四周。
“可看见人影?”
李成和几个随行的小黄门也一同望了望四周,一概无所收获。
刘辩勾起唇角,道:“周司农,这是给朕安排了惊喜啊。”
正在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闲晃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琴音,清丽回旋,如珠落玉盘,和先前宴席上的江南小调同出一人之手。
刘辩寻着琴音小跑起来,李成跟在后面急呼出声,然而他充耳不闻,固执地在院中徘徊。
然后,一架木梯映入他的眼帘。
刘辩仰首一看,屋顶上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扬起嗓音便道:“何人在屋顶上抚琴?”
琴音微微一顿,接着继续鼓奏起来,无人答话。
刘辩抬脚试了试木梯,见尚且稳当,便踩着攀爬上去。李成与小黄门围在木梯前,又惊又怕,但又劝阻不了,只得在下面为他稳住梯身。
爬至顶端,刘辩探头一看。这屋顶上有几丈宽的平顶,养着些花花草草,此时虽已闭合,然借着月光仍能看个真切。
他踏上平顶,便见那抚琴之人,席坐在正中,手中琴音袅袅。
他的对面置了一张锦垫,刘辩付之一笑,转而落座在倾斜的板瓦上,双手撑在身后,仰首眺望星空。
一曲毕,那人行至刘辩面前,伏地恭敬道:“草民庐江周瑜,拜见陛下!”
刘辩将视线转回,正坐好,道:“抬起头来。”
周瑜一抬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涂脂,直教明月也惊羞。
“真乃惊艳绝伦之君!朕听曲识人的本领倒也不差。”
刘辩将其扶起,然后拍了拍身侧的空位,问道:“郎君寻朕,是有何事?”
周瑜无奈一笑,“陛下英明,瑜确有事要禀与陛下。”
他从怀中掏出孙策命匠人仿制的虎玉,低下头,双手平举着呈予刘辩。
看见熟悉的物什,刘辩接过来,摸了摸虎的玉须,问道:“郎君自何处来?”
周瑜答:“庐江。”
虎玉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玉须也是根根分明,在月光下格外通透,也让刘辩的心通透起来。
他又问:“郎君与孙伯符是何关系?”
周瑜一愣,如实道:“挚友。”
“那郎君可否告知,孙伯符送个赝品给朕,有何用意?”刘辩将虎玉提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周瑜顿首道:“陛下以为此玉如何?”
刘辩略一思索,“制作精良,若不是玉的质地差距太明显,足以以假乱真。”
周瑜垂头拱手,道:“陛下已道出伯符兄命瑜送玉之意。”
刘辩抚了抚玉身,喃喃道:“以假乱真?”
而后,他恍然大悟,大笑道:“好你个孙伯符!好一个以假乱真!”
周瑜见他并无恼意,松了口气,继续道:“还请陛下将此玉给孙氏二郎一观,以他的聪慧,必定了然于心。”
刘辩一拽绳结,将虎玉收入掌中,饶有兴趣地问他:“那对朕有何好处?”
周瑜喉头一哽,而后郑声道:“陛下会得孙氏誓死效忠,孙伯符虽深入敌营,然日日夜夜莫敢忘却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