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向阳》丁不晓

1、第 1 章

　　第一章
　　天寒雪重，风冷蚀骨。
　　我的一只手冻在了锁链上，另一只没能接住差役扔过来的馒头，那发黄的东西便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忙捡起来，用后槽牙试咬了一下，以免像上次一样嘣掉了门牙，庆幸的是今日份的馒头还比较松软。
　　突然一个胖差役朝我诶了一声，又扔过来一个馒头，只不过这次扔得离我远一些，我赶紧跑过去捡。胖差役咧嘴一笑，又扔来一个，我忙又捡起来，他便接连扔了几个馒头，只是越扔越远，直到我那只冻住的手拉直了锁链也够不到，他才停了手，和另一个差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把馒头都塞进衣服里，然后拿了一个送到母亲嘴边。大人们都戴着木枷，腐裂的木头在他们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血痂，稍稍转头都会牵痛得抽气。
　　勉强吃了几口馒头，母亲便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突然她伸手想来抓我，却因被木枷锁住，只扯得锁链铮铮作响。“你不是我的欣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把壶中融了的雪水喂给她，柔声道：“娘亲，你又糊涂了，我就是欣悦呀。”
　　“我没糊涂！”她打掉水壶，咬牙切齿地道，“我早就该想到，我的欣悦，她生来就是个痴儿，怎么可能突然就好了……你，一定是你，你这个妖怪，是你害了她……我可怜的孩子……”说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胖差役朝这边虚挥了一鞭，骂道：“快让这个疯女人闭嘴，这一天天的，真是吵死人了。”
　　犯人中有人道：“吴欣悦，赶紧堵了你娘的嘴，别又惹恼了官爷，大家都不好过。”
　　我冷笑：“三婶，我们此去北境是流放发配，你以为是去做客呐。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罢了。”
　　那边骂道：“你这个反骨精，和你爹一样，要不是因为他造反，我们吴家会到这种地步？可怜了我们吴家的男人啊，可怜了我的儿啊，全都掉了脑袋……”说着也哭了起来。
　　差役又打来一鞭子，那边才噤了声。

　　母亲神智不清地絮叨了一番终于安静下来，她头发蓬乱，瘦骨嶙峋，眼中早已没有昔日教我念诗写字时的光彩。那时她还当我是她久病初愈的女儿，虽时时对我说父亲在朝做官，我们女眷也要知书达礼，却又常常纵容我任性妄为。我起初还有些拘束，后来仗着父母亲的疼爱，就越发顽皮捣蛋，仿佛心性都随着幼小的身体变年轻了。
　　无忧无虑的五年时光还历历在目，另一个时空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却恍如隔世，我偶尔会想起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会想起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的网络，却总觉得那也许不过是我的黄粱一梦，无边想象。
　　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睫毛上，我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雪片如絮，纷纷扬扬。难道上天给了我两世性命，就是为了让我历此劫难的吗？不，我绝不能去北境等死，我也绝不能屈从这劫难。我捏紧拳头暗暗思量，下一个城市，济北城，临近北境最大的城市，商业发达，贸易频繁，鱼龙混杂，那里就是最好逃跑和隐匿的地方。

　　雪越下越大，差役们想在天黑前赶到驿站，便把犯人们戴着的木枷先解了，仍用锁链锁着。
　　解了木枷，大家确实走得快了一些，何况谁都不想宿在野外，像上次那几个人一样冻死。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只听一个差役骂道：“妈的，还有没锁住的。”
　　不远处，几个犯人正拼命向林中跑去。
　　那差役正要打马去追，却被胖差役拉住。
　　“追什么，这种地方跑了就是死。反正又不是劳力，少几个女人没人管。”
　　差役犹豫了一下便勒住了马。
　　这里离了官道便是杳无人烟的山林，天寒地冻，野狼横行，逃跑无异于自杀。
　　就在这时，一声锐响划破长空，逃犯中的一人应声倒地，紧接着又是嗖嗖几声，远处那几人还来不及挣扎便被飞箭穿透了身躯。
　　母亲身体微微一震，下一刻她已推开我，朝逃犯们的方向跑去。
　　我大叫一声“不要……”，一支箭已急飞而来，瞬间插入了她的后心，她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我顿感一阵心悸，跌坐在雪地上。
　　“什么人？！”差役喝道。
　　几骑马从容而至，马上的人都是二十多岁年纪的男子，皆衣着华贵、仪表不凡，只一人戴着帷帽，看不见样子。
　　差役问：“你们谁放的箭？”
　　那几人中一紫袍金冠的长脸男子扬了扬手上的箭弩，道：“是我，如何。”
　　差役道：“你可知私杀犯人该当何罪？”
　　那人打马上前，道：“哦？该当何罪？”
　　“当……当……”
　　那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让差役略有顾忌。
　　“当什么当什么，”胖差役拉马上前，“那都是些该死的逃犯，这位小爷可是帮了咱们大忙，何罪之有啊。”边说边对身后的人使眼色。
　　“啊，对，对对。”另一个差役会了意，忙改口。
　　长脸男子哼了一声，把箭弩收回马袋，掉转马头回到同伴之中。
　　他身边一玉带白袍的男子对胖差役笑道：“亏得你还有些眼力，不然三王子就要多费两支金翎箭，治你们个看管不力之罪。”
　　两个差役大惊失色，忙滚下马来磕头。
　　只听那白袍男子接着道：“没想到这里离济北城这么远也不得清静。三殿下，看来今天你的金翎箭注定要浪费在那几个逃犯身上了。”
　　“文礼呀文礼，三殿下会舍不得几只金箭吗？”一披羊皮大髦的男子道，“倒是你，非要怂恿殿下来猎什么雪狐，转了这好半天，连狐狸影子都没见到。”
　　白袍男子道：“季允兄，当初可是你提议谁的箭射中雪狐，雪狐就归谁的。我还记得你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六公主送这份大礼的。现在倒变成是我怂恿的了？”
　　那个叫季允的男子道：“文礼，这济北可是你的地盘，谁让你不告诉我们这雪狐这么难找的。”
　　白袍男子道：“要送给六公主的东西自然是要最好的，随便就能得到，还能算精贵吗？”
　　“季允，今天要是我打到那畜生，也照样算你送小妹的。”三王子笑道。
　　“得，三殿下这是看不起我季允。走走走，找那畜生去。”
　　几人边说着边要策马离开，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她也是犯人？”马鞭遥遥地指向我，却是那个戴帷幔的人，“为什么没有刺字？”
　　众人皆看向我，胖差役忙上前答，“回小爷话，原本是刺了的，大约是刺得浅，小娃娃长得快，长没了。”
　　“刺上。”那声音毫无温度，仿佛比这天凝地闭之日还冷上三分。
　　胖差役怔了一怔，白袍男子一旁道：“听见了就照做。”
　　胖差役忙道：“是是是，回小爷，原本就是要在前头驿站里补上的。”
　　白袍男子也不理他，只对同伴道：“别让这些个事脏了殿下的眼。今日如打不到雪狐，咱们就打几只紫貂，献给太后和公主做斗篷。”
　　那三王子嗤了一声：“紫貂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再转转，我就不相信找不到那畜生。”说完纵马便走，其他人都打马跟上。不一会儿，便已看不到踪影。
　　天地间又只剩白茫茫一片，母亲身体上插着的金色箭翎在皑皑白雪中闪着刺眼的光芒。我从铁链上把冻住的那只手扯了下来，整个手掌立刻沁满了血，然而手上的痛还不及心中的半分，鲜红的掌印印在雪地上，不理会差役们的阻拦，我终是爬到了母亲身边，她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眼睛闭着，眉头却舒展开来。她还是选择了她想要的体面。
　　掬了一把雪撒在母亲眉眼间，差役们便来拉我，我挣脱开磕了几个头，脸颊湿润，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日头渐低，差役们加紧催赶，终是在天黑前赶到了驿站。
　　胖差役对驿丁交代了一番，便留在驿馆和另一个差役喝酒。
　　驿丁们把我从犯人中抓出来，在我脸上刺了字，才把我丢回了牢房。我蜷缩在一角，用手碰了碰脸上的刺伤，又低头看了看去了一层皮的手掌和冻得发紫的脚，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挨过子时就好了吧。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我突然被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惊醒，一双肥腻腻的手正在我身上摸索，我吓得跳起来，却立刻被人抓了回去，那人道：“女娃娃，别动，听大爷话，大爷给你好吃的。”竟是那个胖差役。
　　牢房中已不见其他人。我懊恼自己睡得太死，如今这样一副孩童身体不知要如何对付一个成年人。
　　胖差役满身酒气，一脸猥琐扭曲，我顾不得害怕，转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他吃痛一甩把我甩在一边，我顺势爬了起来，那胖差役边骂边扑过来，我把锁在手上的铁链对向一拉，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抬脚踩住他的肩头，借力猛拉链子。他似乎吃了一惊，愣了一瞬才开始挣扎，我死死拉住，不敢有半点放松。就在这时，有人冲进来一鞭打在我的身上，我手上一松，整个人滚到了一边。
　　胖差役边咳边骂：“你个小贱货，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就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说着从同僚手中抢过鞭子就是一鞭打来。
　　我心中满是不甘，连鞭子打在身上也不觉得疼。只等到鞭子稍顿，我使力一跳，抱住那胖差役的脖子，一手死死地抠住他的眼睛。胖差役痛得哇哇大叫，到处乱撞想把我撞下来，却反倒让另一个差役靠近不得。
　　耗尽所有力气之后，我从胖差役的背上摔了下来，他的一对眼睛早已变了形，脸上满是鲜血。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似要把这许多天的隐忍和委屈全都笑出来，直笑到眼前发黑，再喘不上气。
　　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
　　一个女声道：“狗东西，连小姑娘都不放过。”
　　一男声道：“也不知是不是晚了一步。”
　　那女声道：“不晚。这小姑娘厉害得很，那狗东西没得手。”
　　“我说的是这个……”
　　有人把我的脸转至明处，我无力睁开眼睛，只听那女声哎呀一声说了句“可惜了”。
　　“如今这般，这脸是不好用了。”那男声轻薄寡淡，听着倒有些熟悉，可我再无半分力气细想，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