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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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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诸事顺,宜嫁娶,宋黎彩一早就到了严家,准备送严如眉出嫁。鲁地风俗,新娘子出门时需得有一个闺中好友贴身送嫁,是为女伴,宋黎彩自然是不二人选。
她寅时初即起身,穿上传统的里粉红外浅绿,通身惟有银线织就的福禄寿暗纹的女伴服,头上仅插一只银素簪。寅时三刻,已坐在严如眉的闺房陪她梳妆。
严如眉平日略施粉黛已是天人之姿,今日大婚,朱红深衣外套墨绿正服,料子是上好的蜀锦,金线绣成的富贵牡丹图遍布,加上妆娘的一番精心描画,简直美得摄人心魄!
宋黎彩原本略有困意,严如眉妆容齐整后,惊鸿一瞥间困意全都消失不见,整个人呆滞了好一会儿。老天爷啊,她总算是明白“秀色可餐”一词的深意了!马家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新郎官马京辉进门时头戴玉冠,身穿大红绣并蒂莲暗纹喜服,笑得春风得意。宋黎彩仔细望过去,见他猿臂狼腰,面部线条硬朗如刀刻,眉清目正,一看就是个正直能干的郎君。浑身的腱子肉,果然不愧行伍出身。
三首却扇诗念完,严如眉手中的鸳鸯团扇拿下来的那刻,房中众人呼吸一窒,新郎官的眼睛中的惊艳简直要溢出眼眶!嘴边的笑容压都压不住,片刻后身后跟着的众兄弟,呼喊声差点将屋顶都给掀了!
女伴送到门口即可,待严如眉坐上花轿,队伍动起来,爆竹噼里啪啦燃起时,宋黎彩眼中含着的泪水终于落下来,眼珠子红通通的,跟兔子似的。
四五岁时与如眉一起偷看严县丞书房中游记的时光仍历历在目,回忆中温柔爱笑的小女孩却已然嫁为人妇。
拜别严县丞夫妇,宋黎彩带着枇杷,没有坐马车,就那么慢慢走在街上。阳关胡同与严家所在的秀才胡同相隔不远,如今天也没有那么热,走走还是蛮舒服的。
望着街道两旁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不同店家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好友出嫁的热闹过后,虽然内心有一丝失落,但她是很高兴的。
宋黎彩外表看着是个细腻体贴的姑娘,其实内里着实有点奇怪,因为她几乎没有难过、伤心、痛苦等情绪。前些日子初初得知自己不是爹娘亲生时,枇杷都难过了好些天,偏偏她这个正主转眼就像没事人似的。
或许旁人会觉得,这是因为她心里对于宋仲徳夫妻极为疼爱自己相当自信,但宋黎彩隐隐觉得自己是有什么毛病的。朋友出嫁带来的些微失落感,与她而言是很有惊喜感的感受。
打发枇杷去洗笔斋为宋汉章买些宣纸,她一个人边细细体会,边站在胡同口欣赏人生百态。突然,斜刺里猛然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拉到一旁的暗巷里!
宋黎彩心跳如擂鼓,没等看清来人是谁,右脚已经狠狠朝对方腿根踹去!尹天赐堪堪避过,银白长袍下摆仍旧被踹了个泥印子。
他毫不在意那件价值百两的袍子,双眸晶亮,薄唇扬起,浑身散发着愉悦的气息:“团团,好久不见!”
看着宋黎彩薄施粉黛后,纯真中带着几丝清艳的脸,伴着空气中时隐时现的桂花香气,他的眉眼越发飞扬,银袍裹着修长的身子,整个人极为俊美,比深秋的太阳还要耀眼!
宋黎彩一脚踹空,整个人往前直扑,好在身旁的尹天赐眼疾手快拉住她,才让她的脸免于摔到坑坑洼洼的土墙上。
好不容易站稳,她忙抚着胸口大喘气,好一会儿心才落回实处,小脸苍白如纸,任凭他如何超凡脱俗,依旧没什么好口气:“尹少爷,您这样吓人,似乎不是什么君子之风。”
尹天赐满脸的灿笑霎时消散,骤然提高声音道:“我特意从郡城赶来找你,在尹府门口等了半日,你就这种态度?”
宋黎彩见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不由紧抿嘴唇,撇过头不肯看他。
看她真的吓着了很生气,尹天赐才放低身段勉强解释道:“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应我才拉你的。”过了一会儿,宋黎彩脸色慢慢恢复红润,他态度立马又嚣张起来:
“我听说,你娘开始为你议亲了?”
宋黎彩强忍着没有翻白眼,圆脸半隐在暗处,侧头疑惑地望着他:“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尹天赐乜斜了她一眼,语气不耐:“问问不行?你就说,是哪家。”他不肯正眼看宋黎彩,两只耳朵却直楞竖着,生怕错过一个字。
宋黎彩对他的脾气有点无可奈何,只得低头模糊道:“女儿家的婚事自有父母之命,我听长辈们的就行。”
尹天赐顿时急了,不由上前两步:“这怎么能行?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情,自然得好好挑一个知根知底,疼你宠你,你也喜欢的才行啊!”
望着眼前阳光下,夹杂着小绒毛的柔软发髻,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摸一摸。只是此刻,他更关心的是宋黎彩是否定下人家。
他靠得太近,呼吸间似乎能吹起宋黎彩的额发,宋黎彩略微有些不自在,只得往后轻退两步,躲进阴凉处,软声道:“反正嫁给谁都差不多,我娘不会害我的。”
不知怎的,尹天赐十分讨厌她与自己分得太清,见她退后,紧跟着上前几步,将她围在自己与墙壁之间。这回却是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没人能替你做决定,女儿家也要自在随心地过一生才算痛快!”
自在随心?宋黎彩低低嗤笑一声,抬眼看向对方:“尹少爷,这世上,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得道高僧了。”说完,她推开对方,不想再聊。
尹天赐见还没说到正事上她就要走,往右一跨拉住去路,哼哧半天,终于开口:“若是谢子元上门求亲,你愿意嫁吗?”
宋黎彩一愣,脑中清晰地浮现出那日书斋内的谦谦君子,想起他是自己崇敬多时的清宁君,想起他吟诵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白皙的面庞涌上绯红,月牙眼不由自主地弯起。
不用言语,看她害羞地样子,尹天赐就知道她是愿意的。奇怪,明明希望她嫁给心仪之人,怎么心里钝钝的,酸酸的,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呢?
“他家人很多,事很杂,总之很麻烦的,你也愿意?”尹天赐仍是不死心。
宋黎彩其实是不信谢子元会来提亲的,以他的家世,长广郡甚至整个青州府不知多少好姑娘愿意嫁。只是,她此刻偏想跟对面的人对着干:
“那样麟凤芝兰般的公子,带着无数麻烦也是有人愿意的。”当然,她很怕麻烦,若是真的很多烂摊子,恐怕会撂挑子。
尹天赐微微低下头,光洁的下颚在眼光的照耀下,已渐有浅淡得几乎透明的胡须冒出。他嗫嚅几句,宋黎彩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抬头深深看着她,利眸直勾勾的,屏住呼吸,语气里却很是忐忑:“我说,我家世也很好,人长得更好,我若上门,你愿意吗?”
宋黎彩被他的眼神震住,愣怔片刻手足无措起来,呵呵假笑着岔开话题:“哎呀,刚才日头太晒了,我没仔细听。”说完,她忙挥手与尹天赐告别,作势要走。
这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避而不谈。不过尹天赐也被自己惊着了,刚才的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过,他也怕团团放在心上。如今她装作没听到,他又松口气又觉得不得劲。
受不了气氛的沉闷和尴尬,宋黎彩拎起裙角就要出巷子。尹天赐此时才想起藏在袖口的礼物,他忙掏出来,杵到宋黎彩眼前:“给!”
宋黎彩好奇地伸头看,只见宽厚细长的手心上,窝着一只青黄相间的巧作猫儿玉石,猫儿鼻尖还镂刻着一颗蹴鞠,猫儿嘴边的胡须根根卷翘,精灵的样子惟妙惟肖。
这个小玩意儿应该时常被人把玩,边缘噌亮,明显是心爱之物。宋黎彩虽然十分喜欢,仍是不打算收,推辞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总要你东西。”
尹天赐强势惯了,送出去的东西绝不肯再收回,他往前一步硬塞在宋黎彩手心里,不小心蹭到了她软嫩的手背,心中一个激灵,像被火烧到似的往后跳了好几步。
“本少爷给你是看得起你!赶紧拿着!”说完头也不敢抬,低头往巷子外冲。
宋黎彩正待开口,尹天赐已背着她摆摆手,顺便高呼:“它也叫团团,跟你很配!”宋黎彩低头看手中安静待着的猫儿,颊边不自觉的浮上浅笑,突然觉得神经病少爷也蛮可爱的。
一路撞到好几个路人,尹天赐无暇他顾,觉得自己脸要烧起来了!他急匆匆地去城门口寻到正靠着马车惬意吃瓜的阿福,“蹭”地跳上车,将车帘密密实实地掩起来,一个劲地催促阿福回郡城别院。
阿福忙把剩了多半的瓜扔掉,扬起马鞭,“驾!”的一声高喝,马车风一般往郡城而去。
尹天赐坐在马车里,看着蹭到团团的右手发呆,眉目如画的脸上一会儿纠结得五官紧皱,一会儿神情落寞地叹息,一会儿又壮志满满地给自己打气。最终,他的心情满满平静下来,下定决心去跟谢子元聊一聊。
至元四十二年八月十八,一个普通的秋日,有什么东西发芽了。世事浮沉,多年后,他才明白,什么是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可惜,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