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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杯水 ...

  •   远远地,他就嗅到了木头燃烧特有的干禾味,重梁砸落在地上,溅起的尘土以黑夜作幕,流萤一样飞舞盘旋,在空中转成盘踞十里的烟尘味道。
      杨亦连忙赶到自家邸宅门前,这才发现是内院燃起了冲天的火光,那烈焰不知道烧了多久,在这漆黑的夜里亮得和那满目的血一样嫣红。
      他腿脚不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墙垣边翻进院里,落地时发现花草有新鲜折断的痕迹。
      杨亦不顾一切地大声叫喊,叫父亲,叫母亲,呼喊张老,叫帮仆,叫女佣,少年人拖着满身伤痕,失魂落魄地在火光旁呼喊,直至声嘶力竭却无人应答,这才回想起“尹安”说他们早就已经启程了,想必是料想到了这场灾难,早早地躲到遥远的天边去了。
      杨亦被烟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咳着咳着,掉出了眼泪,也不擦拭,让风和尘土又把它们淹没,只留下肮脏的印子。心里泡满了自嘲的苦水,刚转身打算要走,忽然听见火海中、内房里传来几句气若游丝的轻咳,冒着大火冲进去看,原来是娘亲。他早已满目疮痍的心又被母亲身上的几片黑焦狠狠割了几刀,淌出脓血来,困兽一样低咽一声,赶忙冲去抱起娘亲,不顾一切地朝外面奔。
      要奔逃到哪里他不知道,只觉得明明还没天明,世界突然就变了,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被火红的天幕隔着,在模糊不清中分崩离析,变得面目狰狞,原本高可擎天的庇处轰然倒塌。
      直到跑到一个漏雨的破寺庙里,他才没了力气舍得停下来歇息,他把母亲放在垫了干草的地上,自己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着,望着远方的星子,目光失神,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清晨,偶尔行经歇脚的过路人带来了消息,尹家尹万尹太傅,程家程楚生程牧府还有那姓杨的光禄大夫个个都是是彻头彻尾的贪官奸佞,私吞朝廷银锭千两、绢帛万尺,朝廷早已下派线人隐匿身份秘密调查,那姓杨的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为掩饰行迹深夜出逃,幸好张巡事潜伏其中,刚出城门就将他截下,在车内搜出藏在木头里的珍奇古玩几十,价值百万白银,他从朝廷偷走的,最为稀世的,由藩邦朝贡的一只金笛却不翼而飞,朝廷大怒,杨昭立被当即斩首。
      原来是这样,杨亦木然地想道,他总说自己要行侠仗义,济贫济世,却连身边的偌大一个污秽的斑藓都没能察觉。
      他总是想要侠天下,从未着眼小家,留意近旁事,当祸起萧墙,魁首便是至亲时,他的剑又应该指向何方?
      在终南山上时,他的师父,那个老头,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你的剑斩断不了任何东西。”
      在城外金黄的草垛上,微风习习拂过,那双漆黑的眼睛回头对他说:“我是个怪物。”
      侠者仁义,是因为他们放眼于天下事,无论远方,无论近旁,不为功高,不为夸耀,有难必定出手相救,有恶必定拔剑相向,为此拼上性命从不会给他们带来恐慌,而是无上的荣光。更何况也没谁说,侠义之路自始便是宽宏大道,畅通无阻,放眼千载,疲惫清苦可能才是它原本样貌。
      这些他都懂得吗?
      他怎么现在才懂得呢。
      那他以前说的话不都是虚假吗。

      暮秋理当少雨,纵观古今都是这样的。
      连日来却不知怎的大雨瓢泼,雨流如注,本来就破败的木棚寺庙经不住这么猛烈的摧残,破洞的房顶,渗水的墙壁,干旱龟裂的泥地,一下子都被攻城沦陷,不住地往外吐着白色的泡泡。
      杨亦拿着石头和附近田野里薅来的野草也是勉力支撑,通常是拆东墙,补西墙,就算是这样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水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眼看就要淹了这丢了龙王的龙王庙。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母亲是因为杨亦落草而落下的病根,这种顽疾最喜便是阴湿,雨幕连天成了病痛扶摇而起的狂风,随着雨水满灌它的气焰也越发兴盛起来。
      杨亦眼看风箱一样抽喘,哑着嗓子低低呜咽的母亲,恨不得内心麻木冷硬成一块望江河畔的石头。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自从黑夜流落,他和母亲已经接连咽食了四天的糟糠野菜,在终南山上时,最不济的时日里也有馒头充饥,偶尔还有师父不知道从哪里逮来的倒霉兔子开荤。杨亦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落魄的生活,前日吞咽下的带泥的野菜似乎还盘亘在胃袋里,倔强地不愿被消食,饿得要命却又什么都吃不下,锦衣玉食大鱼大肉的三餐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与他隔了亿万道年岁,只有在梦中还愿屈尊向他遥遥招手。
      往日里母亲病情发作时,总是张龄,现在应改口张巡视,呼喝着下人给母亲煎药,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原料,想来也是什么稀罕的珍奇,偶尔也听得一些佶屈聱牙的名目或是参芝、鹿茸之类,不一而足,他当时对这些名贵不屑一顾,总是闷在堂屋里捣鼓刀剑,但也知道那熬出来的药汤是泛着清香的,里面盛着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天地灵气。
      但他又要到哪里才能弄到这些宝药?他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件几天没换的破衣裳,半张从杨家余烬里拾回来的棉絮残被,还有一把不甚锐利的刀刃。杨亦也不是没试着找过差事,但无论是粮米油店的老板或是客栈的掌柜,眼见他是一个年仅十五,身后还拖着一个垂死病妇的小孩后都委婉地请他吃了闭门羹。
      哪怕是去他最为向往的驿站,身材颀长的驿长见了他的宝贝“认降书”,微微侧目,但最终还是摇头,将纸连带着一个盛着馒头的缺角破碗递还给杨亦。
      “你听说过光禄大夫贪赃吗?”驿长无意中提到,“现下世道不景气,凭我们亭站每月的钱粮也只能用得起这样的破碗,小兄弟还是别进来受委屈罢。”
      杨亦周身被“光禄”二字震得抽搐,饿了两天的身子不知道从哪条筋骨里迸出气力,一把将那递过来的“碗具”拍飞到了墙上,在哐当一声震天响里逃也似地飞奔回了那破旧的寺庙。
      他不敢去听,那怪物样的好友、泥猪一样在名利场里打滚的父亲、两面三刀的佣人,针刺一样把他的胸膛搅得稀烂,他现在还有母亲,还有那将他拼尽全力生下来,爱他疼他的娘亲。他守着她,她只是个病弱连路都走不动的妇人,不至于也背着杨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换出另外一幅脸面。
      “亦……”干草堆上,母亲风中残烛一样的眼睛望向他,她用手压着自己的嗓子,像是喘不过气来。
      “娘亲。”杨亦轻柔地应道,勉力笑笑,“我在这里呢,娘亲。”
      母亲瘦得只剩下一层浮皮的爪子颤抖着,拉住了他布满伤疤的右手,像是不确定又害怕被拒绝似的,往她的怀里探:“亦……”
      他的手原本被这暮秋的雨和心里的冷浸得冰凉,母亲那一牵一引把她身上的一丝热气沾染上来,暖回了杨亦的半个心魂,他咬着下唇,顺着娘亲的动作,俯身给了她一个浅浅的拥抱,微微一沾立即松开,唯恐自己的身体凉了母亲。
      “我在这呢。”他安慰说,“娘亲,我在这儿呢。”
      妇女的眼神亮了亮,眼角内敛地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染得苍白的脸也焕发出久违的光亮来,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不多时,居然响起了轻柔的鼻息。
      杨亦的眼神却在瞬息间冷淡下来,他给母亲掖好盖在身上的棉被,摸出怀里的那把刀刃,循着记忆里熟悉的道路摸到城内的药铺店旁,在院边等到了天黑,直至伙计们都收拾了包袱离开,掌柜半掩了店门准备打烊。
      “别动。”一把刀刃架在掌柜的脖颈上,掌柜的霎时一哆嗦,脑海里懵了圈,古今中外听说过劫银柜劫驿站,可从未听说过劫药铺的——药铺里只泥里长出来的花花草草,哪有边疆山野里淘出来的金银珠宝,朝廷的机密书信珍贵?
      “给我参芝。”背后传来的声音冷得像是刚穿行寒风腊月而来,却意外的稚嫩。
      嚯!什么世道,小孩也出来抢劫!而且一开口便是好大的要求,掌柜的想要凭着大人的体式将这捣蛋的小毛孩擒住,还没等他动弹,肥厚的脖子便一冷,而后一阵刺痛传来。
      “别搞什么小动作。”那少年说。
      “小孩,”掌柜只好说,“参芝救人,但也不能乱用,你知道汤水放多少为宜吗?鄙人不才,但好歹也算个医师,你领我去看看病人,咱们对症下个药,好吗?”
      身后沉默了一会,肥厚的脖颈里滚落几滴温热的水珠,掌柜松了一口气,脖子上的刀却没有丝毫松懈,忽然又听到身后小声的呢喃:“……我怕。”
      以一身技艺讨吃食尚且被拒绝,这世间还会有从天上掉下来的、平白无故的好意吗?
      杨亦仅存的一寸肝肠败不起。
      掌柜的只好在劫客的要挟下,慢慢地腾挪到药柜旁,掌柜的急得要命,真怕这个小孩因用药急功近利而弄出人命,途中灵机一动,迈过了人参,拉开样貌相近且更温和,能当白水喝的葛根屉柜,从里面抓出一把白色的沫子,不要钱一样灌满了药包。
      “太多了……”那薄凉的声音发愣。
      掌柜骤然心空了,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带着怜意的做贼心虚,颤手将袋子倒洒了一半,那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悄然离去。
      什么仁义,什么游侠,什么道德,归雁似飞奔在归途上的杨亦完全不愿去思考,那些虚假的漂亮话,那些镜花水月的志气都被他抛到脑后去。掌柜的衷肠的提议他不敢听,他已经把良心掰碎了扔到山沟里,于是也不由地一厢情愿以己度人,把掌柜的也想象成虚伪的奸邪,否则他怎么能骗过自己,他怎么又能压抑眼泪呢?他怎么能容许这样的自己又伤害了一个心怀好意的人?他只想快点拥抱母亲,只要将这袋药煎了药汤给母亲服下她就会转好,他们就能相依相守,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暖春就会到来,镐城的春天是最和煦的,届时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能找到差事,他能养活母亲。
      当他回到破寺里,想将母亲扶将起来时却发现她的手已经凉了,他不停地摇晃母亲,想将她的魂魄摇醒,她却固执地香甜地睡着,还带着笑意,似乎是在做什么久违的美梦。
      咚隆,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怀里掉落下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木质摆玩雕像……杨亦颤抖着在那上面摸了三周,终于找到了隐藏的暗扣,打开看见里面盛着一支金制的,上面坠着翡翠玛瑙的笛子……不翼而飞的……稀世……金笛。
      杨昭立偷了朝廷的的宝贝,而他的妻子,一个卧病多年的妇人,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怨恨,报复,黄鹂在后,偷走了这缀着杨昭立性命的宝贝,让杨昭立被朝廷抓住时说不出珍宝的下落,百口莫辩,使朝廷大怒,将他当即斩首。
      她之前说的:亦、亦,也许根本不是在喊杨亦,她只是想触摸衣物里藏着的金笛。
      杨亦痛苦地抱住头,感觉所有的人都背对着他,所有的人都有着双重的面貌,他们骗他,折磨他,哄他交付真心,然后将暗藏的刀刃掏出来,毫不迟疑地当头刺下。
      药铺掌柜打着纸伞,追着少年的背影,前脚才踏入这间破小的寺庙。
      映入他眼里的是漫天飞旋的葛根沫,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拥着一片冰冷,颤手倒攥那柄刚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寒光撕裂凉风划向细弱的喉颈,却忽然断了线。掌柜的伸手按住那精疲力竭的双手,跪落在横流的雨水里,柔和地,试探着,把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穷弩之末的少年轻轻拥抱入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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