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28、长甘寺（一）

　　江城化作一缕夕阳，渐渐消失于天际，江水悠悠把故事和砂砾都埋葬了。林慢久久回望，祁臻走到他身旁，陪着他一道沉默着，胭脂般的暮色落在他们身上，好似两道画影。

　　林慢偏头看他，金色的霞光柔和了他脸部的轮廓，睫毛毛茸茸的他很想伸手碰一下——

　　“你做什么。”

　　林慢飞快地缩回自作主张的手，看到他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不禁低呼一声：“你受伤了！”下意识地抓起他的手准备往嘴里送，祁臻快速抽回。

　　林慢顿时十分尴尬：“对不起，我还是找块纱布吧？”

　　祁臻解释：“我血里阳气太重对你不好。”

　　“哦……”林慢找来草药和纱布为他包扎，“兰因好些了吗？”

　　“治标不治本，还得请长甘寺的大师才能治好。”

　　林慢好奇地问：“长甘寺啊，听说那里的锁妖塔锁着一条龙，是真的吗？”

　　“是。”

　　林慢激动道：“原来真的有龙！”

　　“你喜欢龙？”

　　林慢面露向往：“那当然，龙能呼风唤雨，有倾天覆地之力。兰姨说上古之时，大地上巨兽横行，龙族和凤族都是妖界至尊，天地共主！”

　　祁臻低头不言，眼里泻出点点愉悦的笑意。

　　林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是看到他笑，他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想跟他多说几句话。祁臻一贯沉默寡言，好不容易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呢！可惜林慢对龙实在了解甚少，绞尽脑汁也只憋出一句：“小黑挺讨厌龙的。”

　　“他呀，只喜欢自己。”

　　林慢点点头，祁臻对自家小猫果然很了解。

　　“谁说的谁说的！”小黑听祁臻说他坏话，否认道：“我明明还喜欢我家林慢！”边说边站在林慢肩膀上蹭他的脸，林慢痒得哈哈大笑。

　　祁臻的眼神一下子危险起来，嗤笑一声：“你家？”

　　小黑有恃无恐：“当然啦，慢慢也最喜欢我是吧！？”

　　林慢被他这甜蜜蜜的声音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你，你好好说话。”

　　祁臻拎着小黑悬在水面上，小黑抱着他的手立刻认怂：“我错了我错了！是你家林慢，你家林慢！”

　　祁臻放开他，林慢立刻接手，小黑在他怀里滚了两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嘟囔道：“哎呀客气啥呀，都是一家人，你家不就是我家啰！”

　　“林慢啊，你为啥叫慢慢，这名字娘兮兮的！”

　　林慢道：“我小时候性子急，没学会走就想跑，做什么都急躁总是磕着碰着，我爹就天天跟在我后边喊慢点慢点，后来就给我取名叫林慢。慢慢，慢慢地喊，我就变成慢性子了。”

　　“是这样啊。”小黑抱怨道：“其实我原名也不叫小黑，小黑是祁臻给我取的，太草率了，一点内涵都没有，根本配不上我高大威猛的形象，一听就知道是个小猫小狗的名儿！我原来还有个名字。”

　　“哦？”林慢饶有兴趣地问：“叫什么？”

　　“黑炭！我爹给我取的！唉，太随便了！”

　　“……还是很形象的！”怪不得小黑这么随便的名字他也能接受。

　　龙鳞剑飞速行驶，不过几息之间就到了长甘寺。

　　祁臻收起长剑，林慢在他背后绕一圈，好奇道：“祁臻，你的剑好厉害！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使剑呢，放在背后不会胳得慌吗？”

　　“不会，这样方便。”

　　林慢眼里亮晶晶的，期期艾艾地说：“要不你教我几招吧。以后遇到危险，我自己就可以冲上去打了。”

　　祁臻毫不犹疑地拒绝了他：“不行，你一受伤就会魂飞魄散，不能冒险。”

　　“那好歹教我几招保命的招数，免得你还要分神保护我。”

　　“我能保护好你。”

　　林慢眼巴巴地望着他，终究不敌他态度坚决，只好垂头丧气地说：“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不想拖累大家……”

　　两人对视良久，祁臻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好吧，我教你画符。这个很简单，一学就会，也没什么危险。”

　　“真的？谢谢臻哥！”

　　小黑从他俩跟前走过，嫌弃地“嘁”了一声。

　　长甘寺的住持采了玉莲子取莲心为兰因治伤，兰因不得不变回原形加快恢复，桑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安排了一个小沙弥带祁臻他们安置休息。

　　祈父的伤看着吓人却不严重，只吃几丸丹药慢慢修养就是了。他与祁臻几年没见，拉着他说了很久的话。得知祁孟卿进了白鹘山，祁仲葵去了白鹘村守祠堂，祈父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臻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

　　“父亲，祠堂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祁臻之前就隐隐感觉不对，长辈们有事瞒着他。

　　“臻儿，你大了，这些事情你也应该知道。”

　　事情要从祁家老祖宗说起。

　　当年祁家老祖还是个江湖骗子，靠给人算命和坑蒙拐骗活命。当时天下大乱，妖魔出世，祁家老祖偶然遇到一个濒死的老道，抢了他的功法和游记，开始正式走上求仙问道之路。

　　游记中记载，女娲成圣以后，人族与妖族渐成水火，后妖族内战，凤族之一的鸿鹄战死，陨落后化做巨山，有极其浓郁的灵力，借神力修炼事半功倍。祁家老祖费了半生的时间才找到白鹘山，却发现白鹘山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住了。他在白鹘村住了五十多年，终于创造出一种阵法，化神力为己用，从此之后，祁家人丁兴旺，气运加身。

　　祈父道：“百年之后，白鹘山的结界变弱，祁家也厄运临头险些灭族。后来不知谁想出了个法子扭转阵法，用自身法力反哺结界，最后才稳定下来。白鹘山里不知有多少妖魔，结界一破，后果不堪设想。这是祁家的错，祁家不能成为天下的罪人。所以，每一代都会牺牲一个嫡系子孙，悉心培养，守在祠堂，以自身修为为烛，点起长明灯，保住阵法不溃散，上一个是你三叔，这一次本该是你的，是你二叔替了你。”

　　祁臻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怪不得三叔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扬州。”长久以来，祁孟卿对祁家的鄙夷和痛恨都有了解释。

　　祁孟卿是祁臻的祖父和一个女妖所生，女妖生下他之后就死了，他流浪到十岁才被家主带回来。天生带着妖力的祁孟卿无疑是最好的人选。祁孟卿幼时颠沛流离，回到祁家后也无人管教，直到少年时天赋渐显才被悉心栽培。他敏感傲气，得知这背后的目的后只带走两位兄长所赠书剑便离开扬州，隐居于白鹘村，不再见祁家人。

　　“孟卿是最骄傲不过的人，当初我劝他走，他说祁家对他好歹有养育之恩，他要走就痛痛快快地走，和祁家断得干干净净，却不愿意偷偷摸摸，心虚理亏地走。他待了十几年，后来可以走的时候，又遇上了放不下的人。”

　　“是云寰，那只白狐狸？”

　　祈父点头，痛心疾首地说：“都是孽缘，这世间人妖相恋已是不容，何况同为男子！”

　　“……”祁臻神情复杂，微微垂眸，半晌才道：“两情相悦，妖如何，男子又如何？”

　　祈父道：“是这个道理，可终究违逆阴阳啊！你三叔为了给那只狐狸治伤启动了祁家大阵，族老震怒派人围剿狐妖，为此三弟与祁家几乎决裂，那只狐狸也被打回原形……唉，他早就想离开了，是我求他照看你他才留下的。”

　　“怪不得三叔一直劝我离开，怪不得二叔那样无奈……”祁臻沉默了一会，道：“原来下一个牺牲的人，是我。”

　　祈父目光一痛，拍着他的肩膀：“臻儿勿怕，自你三叔被选中，我已开始寻找维护守山大阵的办法。咱们这一支，你三叔，你，如今还有你二叔，咱们不能成为牺牲品！我十六出师，捉妖行善，刀下恶鬼无数，为祁家呕心沥血，我已经妥协了一次，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兄弟，我不能连我儿子也护不住！”

　　祁臻深吸一口气，祁孟卿决绝的身影和祁仲葵无奈的神情在眼前一一浮现。祁家——斩邪除恶济世渡人的百年大族，背后竟有这样深重的隐秘。

　　“我走南闯北多年，访篇灵山密地，总算有了线索。”祈父道：“等伤好了我就去昆仑，那里有解决的办法。”他拍拍祁臻的手：“臻儿，这些事不该由你承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祁臻掩下满腹思量，点了点头。祈父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林慢懂些医术，这些天便由他照顾祈父。林慢是又敬又讨好，小黑在旁边瞅着，啧啧摇头，说他怂得像只狗。

　　林慢叹口气，失望地说小黑你一只猫怎么能看不起狗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何况狗狗那么可爱。小黑又说他像伺候婆婆的受气小媳妇，林慢忍无可忍撸着袖子要挠他，门里祈父咳了一声，他们立刻停止互相伤害，端着刚熬好的药进屋。

　　祈父一口把药喝了，拍拍床，示意林慢坐下，“这些天多谢你照顾我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伯父您不用这么客气。”林慢一副谦逊乖巧状。

　　祈父和蔼道：“臻儿经常跟我提起你。”

　　“真的吗？”林慢心中一阵雀跃，嘴角不自觉往上翘，“他都说我什么了？”

　　祈父笑眯眯的：“他说你身子弱，人也害羞，每次想找他玩都不好意思，两步路的距离非要你爹带你去，人也不经逗，一逗就哭。我一听你的名字再听他形容，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呢！我当时想，臻儿平时不声不响的，情窦初开得还早！”

　　“……”林慢脸鼓了起来，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笑的，他忍不住辩解：“我那时年纪小怕生。”

　　祈父哈哈大笑：“别害羞！你长得俊秀，再一扭捏，以后见着小姑娘该怎么办？要像我一样豪迈点，粗犷点，这才有男子汉气概！”

　　小黑在旁边笑得整个猫都在抽搐。

　　林慢不能生祈父的气，只好怒瞪小黑。

　　“你这猫儿，我说什么了你笑成这样？”祁父好奇道：“我原以为猫笑的时候也是喵喵叫。”

　　小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自我介绍了一番：“伯父你好啊，我是小黑。”

　　“小黑呀，你几岁了？下山几年了？”

　　“一千三百多岁了，刚下山没两年。”

　　祁父十分惊讶：”“一千三百多岁还没化形？”这可成老妖精了吧？

　　“……”在我们山上我还只是一只一岁多的小猫崽呢！

　　小黑脸黑了，虽然没人看得出来。

　　这会轮到林慢笑他了。

　　祁父关爱地看着他：“唉，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不努力？我叫臻儿多给你寻些灵丹妙药，早日化成人形。”

　　“……”这要是别人，小黑早就怼回去了，无奈对方身份摆在那，小黑不敢造次，只能气得拿屁股对着他。哼！干嘛揭人家伤疤！人家明明还是只小猫咪！

　　祁臻进屋的时候，看到林慢和小黑都神色郁郁，唯独祁父兴致颇高，心里已然明了。离开的时候，祁臻对林慢说：“父亲喜欢结交朋友，但这么多年下来却没什么知己。”

　　“哦？”

　　“盖因父亲性子直，说话也直来直去，经常与人话不投机。”

　　“……”的确，很难再找到像祁伯父这样眼光毒辣又直言不讳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