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26、东风郎（二十）

　　月黑风高，窥门探户。

　　夜色寒凉，林慢搓搓手，在风中瑟瑟发抖，他盯着与夜色融成一团的小黑，不禁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小黑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不满地对林慢说：“你磨磨蹭蹭干嘛！”

　　林慢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你是猪吗？”

　　“反正不是夜猫子……”林慢道：“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可爱一点！”

　　小黑反击：“你什么时候都不可爱！”

　　林慢无奈道：“我们回去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个怂包！叶清嘉明显有问题你都看不出来吗？”

　　“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呵！你是被他那副凄惨的样子欺骗了！心软了！动摇了！”

　　林慢眉头微蹙：“他不是我们遇到的那个叶清嘉。他遭遇了那样的惨事，眼睛又看不见，手脚也不便，能做什么坏事呢？”

　　小黑冷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你就是吃软不吃硬，别告诉我你没闻到那股墨臭味！”

　　“是墨香！墨香啦！”林慢道：“叶清嘉擅丹青，身上有墨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你怕什么，来呀，来看看！”小黑率先跳到墙上。

　　林慢在下面喊：“我怎么办？”

　　“你不能变身吗？你是猪不会爬树吗？”

　　“小黑，我建议你找个树洞，把憋坏了的心情发泄出来，不然你很快会失去我的！”

　　“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拥有过你吗？”

　　“生死之交，这就是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吗？”

　　“行了，别废话了，变出来没有？”

　　“我在酝酿呢……”

　　话音刚落，林慢陡然便成白虎。

　　小黑脸上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就不能注意一□□型，每次都要我帮你！”说着施法将他变成幼猫大小，一白一黑两只毛团蹲在墙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小小院落——昏黄的灯光透着纸窗映出朦胧的身影。

　　小黑好奇道：“这么晚了他还不睡干嘛呢？”

　　林慢的声音又变成了清脆的奶声：“他在画画……”

　　小黑抖了抖，奇怪地看着他：“你不要装可爱好不好？我是不会被你引诱的！”

　　林慢翻了个白眼，继续奶声奶气：“我没装……”

　　“瞎了还能画，真厉害！”

　　忽然，墙另一头出现一只白猫，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靠近。

　　小黑弓起身子威胁地冲它龇牙，林慢赶紧道：“别欺负人家猫！”

　　白猫并不怕他，加快脚步轻盈地跳到他们中间，以保护者的姿态与他对峙，还不忘回头舔了舔林慢的毛，以示安慰。

　　林慢：“……”它不会把他当成它的孩子了吧？

　　林慢顿感不妙，头顶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于是压低声音吼了一声，母猫瞬间吓得掉下围墙，嗖一下跑得不见了。

　　“你总是轻易能获得婆婆妈妈的喜爱，人也好妖也罢，万万没想到你连猫都不放过……”小黑啧啧摇头。

　　林慢能说什么呢，只能不好意思得低下头：“都怪我这该死的魅力。”

　　小黑：“……”好了，我错了，别互相恶心了！

　　两妖终于放过对方，一齐观察屋里的人。

　　叶清嘉站在窗前沉吟良久，偶尔落笔也不知道在画什么。

　　小黑疑惑道：“他一个瞎子大晚上的点什么灯啊？”

　　林慢沉默良久，犹疑道：“可能是给我们看的？”

　　他越看越专注，忽然发现叶清嘉停下笔，双手放在头顶，缓缓撕下人皮，露出另一个头——

　　“喵！”

　　“嗷！”

　　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的宁静，林慢和小黑齐齐被这恐怖的画面吓得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门“咯吱”一声仿佛被风吹开，陈伯走出来，一手拎起一个，看着他们惊恐的毛脸，脸上泛起笑意：“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小黑晕晕乎乎听到的是：“猫炖莲藕，烧得不熟，还要羊汤。”心想谁这么变态没品位？

　　陈伯把他们带进卧房，放在蒲团上。林慢缩着身子，警惕地打量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摆满了珍品！

　　万万想不到，外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竟别有乾坤，地上铺着厚厚的金丝地毯，紫檀木的桌椅四角都裹着柔软的锦绸，墙上挂着一副九州巡猎图，气势磅礴；一副簪花仕女图，笔触细腻；还有其他一些随笔小作，无一不妙——落款都是叶清嘉。

　　一张青玉案，摆着一副画，画上一黑一白两只毛团困在瓮中，表情惊恐，活灵活现——正是林慢和小黑；摆了一个朴素的青瓷美人觚，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梅花，冷香幽幽，是真非假；还有一方龙形的黄金镇纸，林慢不由得心一颤：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吧……

　　“我说你们被骗了吧！这家伙肯定把皇宫的宝库都搬空了！”小黑看到那副画，愤怒道：“我哪有那么怂，这是侮辱，绝对的侮辱！”

　　林慢缩成一团挨着小黑，警惕地看向陈伯，陈伯掀开床帘，叶清嘉正安然入睡，他一只手指竖在唇上，道：“嘘——别把他吵醒了……”

　　这幅淡淡的微笑模样眼熟极了，林慢惊呼出声：“你就是那个‘叶清嘉’！”

　　“一直耍我们的那个！”小黑重点重复。

　　陈伯不置可否，伸手在小黑头顶上揉了揉，小黑原本是十分抗拒——“猫可杀不可摸”的强硬态度，可这双手像是有魔力一般，摸得他晕晕乎乎，摇摇晃晃，还想要……

　　“很久没遇到你们这样有趣的小东西了……”陈伯笑眯眯的，那张脸似乎也变得更年轻了。

　　林慢一见小黑已经被摸得神志不清，弱弱地问：“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陈伯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唇角微勾。

　　林慢觉得他笑得怪渗人的，有点胆战心惊，心想气势不能输，于是抬头挺胸，绒毛炸开，又凶又怂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不对，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猜——”

　　“我不猜！”

　　“猜对了我就放了你和你的奶嬷嬷。”他指了指小黑。

　　林慢囧囧地看着他：“小黑是男孩。”

　　陈伯很淡定：“原来是生错了性别。”

　　还好小黑没听见，否则还不跳起来跟他拼命！

　　林慢试探地问：“你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陈伯直直地盯着他，眼珠忽然变得全黑，仿佛有墨汁在流淌，墨变浓时如同泪滴一般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的皮肤瞬间失去光泽，惨白脆弱得像一张纸，慢慢脱落下来……

　　林慢几乎要惊叫出声，却发现脱下人皮后眼前出现的竟是“叶清嘉”！而落在地上的也不是人皮，只是一副画！

　　“叶清嘉”笑道：“你的表情可真有意思，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林慢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心想你刚才已经给我表演了眼珠子落地，我可没你的本事！

　　“叶清嘉”浑不在意地踩在刚才的皮囊上，抬手施了道结界，睡梦中不得安宁的叶清嘉呼吸变得均匀起来。

　　林慢已经完全糊涂了：“你们到底谁是真的叶清嘉？”

　　“重要吗？连皮囊都可以随意变换，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又能代表什么呢？”

　　林慢认真地说：“当然重要，叶清嘉是真正的君子，本朝最有天赋的画家，极有可能名传千古，留下传世的佳作供后人鉴赏……”

　　“叶清嘉”噗嗤一声笑了：“一个盲眼的画家吗？”

　　林慢很不高兴，偷偷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叶清嘉”心情复杂了一瞬，他看着榻上熟睡的人，轻叹：“少爷，想不到一个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能真正了解你，可见世上还有人用心去看人……”他环顾墙上的画作，用惋惜的目光一一触碰：“想必也还有人用心去看画，倒也不算辱没了它们……”

　　林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论这家伙是个什么，至少对叶清嘉是没有恶意的。

　　“叶清嘉”忽然转身拿了两幅画出来，问林慢：“你看这两幅画，哪幅是我画的，哪幅是少爷画的，猜对了我就放了你们，如何？”

　　他神情不似作伪，可林慢是乡野里长出来的，才情有限，两幅画简直一模一样，他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两幅都挺好的……”

　　话还没说完，“叶清嘉”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有眼无珠的东西！”

　　林慢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叶清嘉”把其中一幅扔在地上，忽然问：“就你所言，少爷画艺惊绝，有传世之才，可我丝毫不逊于少爷，如此来看，我岂不是可以取而代之？”

　　林慢蹙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当然不是，一个人怎么能凭借才艺来认定呢？叶清嘉除了画好，人也好，他还是兰陵的知己，是莞月公主倾慕的人，更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连皇帝都欣赏的人……这些无论你和他多像都无法取代，至少兰陵和莞月公主不会因为你画得更好就选你当叶淸嘉啊！”

　　“叶清嘉”目光闪了闪，又笑了起来，神情温柔：“你说的对，少爷就是少爷，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他，就连我也不能……不过，少爷不需要知己，也不需要仰慕者，少爷有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