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疗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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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25日。
周一。
奥运会结束后的第二天，路上的行人似乎还未从奥运会的激情里抽离出来，个个脚步匆匆，哈欠连天，从市中心出来后，人渐渐的少了些，车也少了很多。
展颜坐在中巴车的后面，中巴车破旧，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将窗户尽数推开，劲风扑面出来，吹的她的头发胡乱飞舞，她慌乱的拿手去整理，末了用手腕上戴着的糖果色发圈将头发扎成了低马尾。
胸中的闷气得以舒缓，展颜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前面的座椅上是蓝底白字的广告，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上面有许多圈圈点点的暗色污渍，可广告语倒依然清晰可见。
治男科，到XX。
下方留着地址和电话的地方已经卷了起来，看不见了。
疾风迎面刮来，有着微微的刺痛，展颜看着外头急速往后退去的树木，车速很快，路边的树几乎连成了大团的虚影，只能依稀看到点点的翠色，其余皆是模糊。
坐在她边上的江硕难得的安静，盯着她黑发上的糖果色发圈看，江硕觑了她了一眼，伸出食指想要去摸一摸她的发圈，可临到了跟前又缩回了手，斜眼看了看展颜，生怕她又忽然会生气，到时候把他丢下车就糟糕了。
现在在车上，这地方他又不认识，要是被扔了，他就找不着家，找不着颜颜了。
如此一想，就愈发委屈了，连研究发圈的兴致也没了，垂着脑袋伤心难过了起来。
展颜故意装作没看见，迎着风看着外头的景色。
对付江硕就得这样，你若是肯搭理他，那他就会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此刻展颜没有心情逗他，所以只能做此举。
之所以江硕会担心展颜又生气，会把他扔了，也并非凭空想象，顾影自怜。
事情还要从今早说起，每个月的月头和月尾的周一，展颜都要去郊外的疗养院看望弟弟展逐，而这两天是除了她生理期之外，脾气最不好的两天。
牛建国和方雅婷作为资深老员工自然都清楚，也尽量不在这一天去惹展颜。
可江硕不一样，他是展记新晋的员工，入职还不到半个月呢。他一早起来，照例去闹展颜，非得要跟她挤在小小的面盆前一起刷牙，洗脸的时候又吵着闹着非要先洗，丝毫没注意到展颜阴沉下来的面色。
江硕毫无知觉，拿手捧了水往展颜身上泼。
“颜颜,下雨了......”
展颜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死死的盯住了他，心中的怒气到底是没压住，冲着他大吼了一声。
“江硕！”
声音尖细而高亢，堪比狮吼功，几欲要将房顶给掀翻。
在如此强劲的功力之下，江硕哪里有抵抗之力，委屈巴巴的洗了脸，拿毛巾擦干，又乖乖的回房间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连坐姿都格外的标准。
腰背挺直，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
俨然一副幼儿园的小朋友等着老师检查仪容仪表的乖巧样子。
展颜心情郁郁，出门前还是不忘交代了江硕。
“桌上有零食和水，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不许碰电，碰水，碰燃气，听到了没有？”
江硕点头。
可就在门即将要合上的一瞬间，江硕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攥住了展颜的衣角，也不说话，就这么低着脑袋站在她跟前。
男人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即使垂着脑袋也比她高。
展颜无奈的笑了一下，看来这个跟屁虫是甩不掉了，看在他招财猫的体质上，她决定原谅他了。
两人先是坐了公交，去了汽车站，又转了去下面乡镇的专线。
江硕就跟第一次春游的小朋友一样，一会儿指着高楼“咿”一声，一会儿又指着路边卖气球的“呀”一声，展颜不堪其扰，对着车内的众人抱歉的笑了笑。
继续又有些庆幸，幸好是在车上，要是在路上，只怕江硕是要撒泼打滚的闹着要买气球的。到时她是买好呢？还是不买好呢？若是买她又心不甘情不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玩气球幼不幼稚？江硕是个傻子，可以不在乎。但是她是正常那个人呀，她不能不在乎。
要是不买的话，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她可搞不定，展颜一想到这里就尴尬到起了鸡皮疙瘩。
“要是再敢动一下就把你扔出去。”
江硕扁着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嘟囔着说，“颜颜真凶。可是我还是好喜欢她，怎么办呀？”
展颜：哼，你的喜欢是钻石黄金吗？人人都得稀罕？
......
疗养院在郊区的山上。
中巴车在山下的站牌处稳稳停下，售票员尖着嗓子喊，“有没有下车的，没有就走了啊。”
展颜反应过来，疾步往前走去，身后的车门关上的瞬间，售票员的抱怨声随之传来了。
“要下还不早点往前走走，这不是瞎耽误时间嘛......”
展颜倒是不在意这些，自打她从首市回来重开展记后，对人对事有了更多的耐心。
从前跟小姐妹出去吃饭，遇到饭菜里有头发那是铁定要投诉的，不光要投诉还要发帖子，义正言辞的控诉这种恶行，做完这一切后，觉得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大侠，自豪感爆棚。
可若是这件事换到现在，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若是店家愿意给她换一份，她也愿意接受。若是没有，她要么不吃了，要么换一家。又或者是在饿急的情况下，也会挑出头发，然后继续吃。
山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散了爬山的燥热。
盘山公路上偶有汽车从身旁快速划过，好在山不高，很快便到了山顶。
“好累啊。”
江硕学着展颜的样子一手插着后腰，一手抬起擦汗。
山顶是个大的平台，平台的尽头是一栋房子，外观是白色的，颇有几分欧洲建筑的味道。今儿天气好，平台上的人不少。
有在护理人员搀扶下正在做复健的患者，也有坐在遮阳伞下看着报纸的病患，若不是房顶上“青山疗养院”五个大字，这里就像是个度假村，只有悠闲放松的游人，没有病痛疾患的病人。
山虽不高却也有二三百米的样子，立在山顶也有几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远处青山相衔，满目苍翠葱茏，盘山公路似是一条横亘在山间的巨龙。
江硕双手扶着山边的栏杆，一时胸中激荡。
“啊......”
他兴奋极了，眉眼里写满了高兴，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
悠长的回音绵绵不绝，延伸开去。
周围的人皆都好奇的看向了他，继而又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在这样一个地方，有正常人才奇怪的吧？
江硕回头对着展颜直挥手。
“颜颜，颜颜，你快来啊，这里好漂亮......”
展颜撇了撇嘴，心想真是个傻子不过两三百米的小山包罢了，瞧把他给乐了，回头要是去了四大名山，乃至于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那岂不是得高兴的直接喊失声了。
这一天从睁眼开始心情就低沉而灰暗，这一笑如雪遇暖阳，冰遇春风，所过之处皆是春满花开。
以至于院长昂素茹到了她跟前竟都未察觉。
昂素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不远处的栏杆边站着一个很阳光的男人，满脸的笑意，正朝着这边挥手。
三年多前，她第一次见到展颜。
彼时展颜的脸上还有着青涩的稚气，一如那些才出校园的大学生一样，她有些局促和紧张的坐在她的对面，小声的咨询着疗养院的情况，以及各项收费的细则。
她坐在那儿，像是一朵风一吹，雨一打就会凋零的娇花。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当初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的小女孩成长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她听说她独自经营个小饭馆，日子虽艰难，可到底是挺过来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她带陌生人来这里。
“男朋友？”
昂素茹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黑白参杂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至脑后，用发网固定，她穿着白色的袍子，双手插在兜里，眼底透着沉静而温和的光。
展颜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睨了她一眼，撒娇似的挽住了昂素茹的手往里走去。
“院长，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昂素茹拍了拍她的手，“三年多来，你每个月都只来两次，时间分别是月头的第一个周一和月末的最后一个周一，风雨无阻，我当然知道你今天会来。”
她朝着江硕那看了一眼，“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展颜摇头。
“院长您想多了，那是我店里的员工，我这样的......”后面的话她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问了弟弟的情况，“我弟他怎么样？”
问完又苦笑了一下。
问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可真傻啊，可是每次来了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头一年每回来的时候她都满怀期待，可看到昂素茹平静的面容，一颗心就沉入了谷底。
再后来她就习惯了。
昂素茹的声音依旧平稳。
“小展啊，作为病人家属你应该知道植物人不同于其他的病患，醒或者是不醒只能看天意。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展颜低头，伸手将垂下来的头发勾到耳后。
“嗯。我有心理准备。”
起初她毫无准备，可一切还是来了，由不得她不接受，她早已过了最初那段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的时候了，再说她不是坚持了三年多了吗？
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的功夫罢了，没那么难熬的。
展颜这么安慰自己，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唇角已经挂着温柔的笑了。
昂素茹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这丫头啊......”
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半道实在坚持不下去放弃的，见过将人丢在疗养院直接失去联系的等等。可展颜不同，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以坚韧的姿态对抗着这突如其来的厄运。
不抱怨，不放弃。
逆风雪而前，从不停歇，从不后退。
“没事就多来这里跟他说说话，这样有助于患者康复......”
展颜站在病房门口，“院长，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得赚钱啊，哪里有空常来？”她说的格外的轻松，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语气里丝毫没有被一个植物人弟弟拖累压的喘不过气的颓丧。
“院长，您先忙您的，我先进去瞧瞧小逐。”
昂素茹点头，目送着她进去才转身离开。
病房里很干净，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弟弟展逐就躺在那儿，熟悉而又陌生，他似乎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只不过瘦了很多，他的睡颜很安详，有时候展颜会安慰自己，植物人也挺好的啊，至少不必经历病痛的折磨，就这么安静的睡着。
她熟练的掀开了被子，替展逐揉手搓腿，说一些店里的事情。
江硕被护士带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还噙着泪水。见了展颜直接就扑了过来将人抱进怀里，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颜颜，你去哪儿了？我一直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展颜对着护士道了谢，拍着他的背，心想到底是谁把谁弄丢了？
他才是那个丢了的人吧。
江硕见着展颜了，情绪又恢复了过来，见展颜帮着展逐活动手指，直接凑到了病床前，盯着展逐瞧，可等了好久病床上的人还是没反应，他又觉得没意思。
“颜颜，他是谁啊？他睡着了吗？怎么都不醒啊？”
展颜放下展逐的左手，换了右手继续揉搓。
“他是我弟弟，叫展逐。”
江硕不信，看了看展颜，又去看展逐。
“你骗人，你们长的一点都不像。”
展颜的眼睛一热，鼻子也跟着泛酸，眼底的泪意汹涌而来。
从前街坊邻居总夸她们姐弟长的像，像是双胞胎一样。可现在呢？躺在病床上的展逐只能靠鼻饲活着，瘦的不成人形，四肢像是四根竹竿戳进瘦的皮包骨的躯干里，关节僵硬的像是组装起来的娃娃。
眼前一片模糊。
跟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江硕学着她的样子，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动作轻柔而小心。
“颜颜，不哭！”
作者有话说第9章 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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