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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生死 ...

  •   “将军?”李雨皱眉,此时万万不是出乱子的时候,若是有什么情况能让将军如此,怕是大事。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李殇大怒,桌上的茶盏被她震倒落地,清脆的响声即刻引来了一直没敢离开的毕华。
      “来得正好,即刻通知麾下将领来此议事,一刻之后未到军法处置!”战甲都来不及脱的李殇接过李雨呈上的地图和兵力分析,李云李风立刻抬过一张大案。
      按照现在情报的分析,李显的军队数额和战斗力都明显弱于李殇的军队,可是李显抢占先机,率先获得城防部署,而李旦虽控制了朝中的文官,机密以及大内高手,但是城防却能把现在的他一网打尽。而刚刚传来的消息更是让李殇暗地里冒了一身冷汗。
      武则天不费吹灰之力就来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显和李旦两个人的人身自由统统受到了限制,所以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不用想,一定是武曌身边的十六个波斯侍女。
      这十六个波斯宫女美貌异常,带着异域的美曾经轰动洛阳一时,武曌在未央宫训练了她们十二年,个个身怀绝技,又有从波斯传来的香料与毒药,算是她的一张王牌。
      李殇不在乎李显的先发制人,因为这个男人和她交过手,他的底细她也绝对清楚,所以她完全有信心把他抢过去的东西统统找回来,可是现在涉及到李旦的安危,她不能不慌乱!

      刚刚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李殇体温急剧下降,想到李旦狭长的凤眼中会带着恐惧和恐慌,李殇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能让其发生。坐在椅子上,脑中的画面因为反复的回忆而变得异常鲜活:
      孤清冷月的御花园,满心伤痛的她坐在冷风的石头上悄悄落泪,她想父亲母亲,她想那些美好的时光,她想曾经的家和家里的言笑晏晏。冷冷的夜里北风吹,找不到人安慰。绝望起身,一方手帕不知什么时候放在尚是年少的李殇身旁,月光下,一方明黄宫绣手帕上,右下角一个洒脱的“旦”字在散发着幽紫的光芒;
      唯一的朋友狄郁修也习惯了骄傲异于常人,两个骄傲的人在一起无可避免摩擦碰撞,年少时难免口无遮拦:“你这笨女人!活该家破人亡!”虽然自悔失言可狄郁修却无论如何不肯道歉,又是那一双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牵着情绪即将崩溃的她走进他的书房,赠她水墨丹青,题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阳光满满的午后,她私下练完剑法浑身疲累没有一点力气,被宫中严厉的教养嬷嬷抓个正着,私下习武论大罪可以直接斩首,轻者也要杖责掌嘴,她却固执于骄傲与尊严宁死不从,在侍卫团团围住的时候,那个温润低沉却尊贵万分的声音穿过层层人群响起:“谁敢动本王的人!”像是隔着万水千山的峰回路转,突然的红了眼眶。
      就是这三个瞬间,收拾了李殇一生的情爱。
      头疼,李殇抵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看着战事图。早些年落下的毛病,许久不曾复发了。
      因为训练有素所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所有人到齐,李殇大约也把形势分析妥当,挥笔落下一件件令函。
      李殇手上的主力军是金甲军,朝廷给她的兵权悉数交与细乌澈手中,所以只有这支军队是她嫡系的部下,人数虽不占优势,但是战斗力绝对横扫千军无人能敌。而细乌澈按照李殇的要求,吞掉武家分支的所有有生兵力,镇守边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再者,武曌多年来的政绩累累,对她也青睐有加,所以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兵戎相见,逼宫已属大逆不道,若非李唐江山大权旁落,李旦又志在必得,此步路让她走得很艰辛。

      冲锋的任务悉数交给金甲将领,二十三位副将各领令函,在最坏的打算中想出最好的决策。李殇冲锋在在前,和快骑营一道在最前方。
      相反的狼骑部的各位统领得到的任务竟然惊人的雷同:兵临城外十五里处,原地待命。几位将领心照不宣的交换了眼神,看来王上没有看错。
      毕华等拥李派的将领在李殇麾下金甲第一位副将“立春”的带领下负责粮草和给养,一并连同狼骑部全军的一切后勤装备,守关由细乌澈亲自处理。
      军令已下,即刻出征。

      洛阳城,狄府。呼延娜坐立不安。
      原本马上就要举行大婚仪式的呼延娜在狄郁修的呵护下越发出落得气质不凡,可是突如其来的变革让狄郁修犹豫了,若是事情败落,必定牵扯到她,他不能让她再受苦了,他答应了李殇。
      呼延娜自察觉出狄郁修进退维谷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私下小心的学习各种礼仪并准备着她梦想已久的婚礼,也许在这个地方他什么也没有,但是她珍惜老天给她的机会——一期一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这些天狄郁修总是很忙,家族所有人都反对李旦的反攻,毕竟狄氏于武氏两个大家族虽不亲密但绝不到反目的一步,况且狄仁杰官拜宰相,是非曲直绝不是简单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狄氏抱着中立的态度决计不趟这趟浑水,可是苦了狄郁修。
      他的官职虽不至位高权重却也是不可小觑,但是没了家族做后盾基本上步履维艰。他若不想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就必须长袖善舞循循善诱游说其间。各大家族看武氏和狄氏两家皆不明态,自然不肯轻举妄动,其中狄郁修碰了不少钉子,却也战果显赫。
      原本大家族的家长对呼延娜的到来就不置可否,显赫世家对于外邦公主虽然礼让有加,但骨血中对于蛮夷之地的鄙夷却无法轻易消除,如今狄郁修有固执己见,所以压力纷至沓来。
      继承了匈奴单于血脉之中宽广心胸的呼延娜对于其他人的指责不以为意,也从来不放在心上,但是看见狄郁修日渐消瘦的身形和每况愈减的笑容,呼延娜还是心疼不已。
      这个小丫头虽然被呼延硕保护得很好,但是天性聪颖的她总能想出层出不穷的主意帮狄郁修在艰难的坎坷中寻得出路。
      今日又是子时才听闻狄郁修回府的消息,呼延娜原本焦躁的情绪突然安定了下来,她知道了李殇班师回朝的消息,此时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刻,她终于决定了。
      迎上狄郁修疲惫不堪勉强的笑容,呼延娜小心的端过下人奉过的参茶递给狄郁修。
      明知道顽皮开朗的呼延娜到来之后却如此小心谨慎生怕有错就是为了讨他喜欢,可是狄郁修此时却没有办法兑现他对她先前的承诺:娶她。他收到的消息李殇带着呼延硕的精锐部队入关,很快就要抵达王城。
      此时各方蠢蠢欲动却皆没有明显之举,显然武曌已经先发制人将王牌握于手中,可他却因为李殇而无法回头,那么万一失败,他无法推脱重则,死是必然,但是对于呼延娜却太不公平。
      烦躁的揉了揉眉心,一双丹凤眼黯淡了下来,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骨瓷杯口画着圆圈,为今之计,只能把呼延娜送回才能保她周全。
      “郁修哥哥……”呼延娜微有怯意的开口,不知道此时她的唐突会不会惹恼已经疲惫不堪的狄郁修。
      “嗯?”狄郁修勉强抬起眼睛,神色恹恹。
      “娜娜准备好婚礼的事宜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如蚊般微弱,低下头不肯看狄郁修的反应,怕有一丝表情会让她伤心。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呼延娜终于抬起头,一张漂亮的小脸已然挂着泪水,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湛蓝的瞳仁蒙上了一层水雾。
      彼时狄郁修已经心软,现在的他精疲力尽,很想像每天一样拥着呼延娜娇小的身段安稳的入眠,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每天抱个满怀的女孩已经慢慢成长。
      “过来,娜娜。”伸出漂亮的手掌,拉过执拗在原地不肯上前一步的呼延娜。
      细心地擦去柔嫩肌肤上晶莹的泪水,狄郁修暗自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这个小丫头的眼泪让他这么心疼。
      呼延娜倔强的眨着大眼睛,想把泪水掩盖回去,歪着头赌气不肯看狄郁修。
      “生气了?”眉眼都舒展开来,狄郁修的脸去掉那些风尘仆仆,俊美的不像凡人。
      “娜娜,若是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你怎么办?”温润声音响起的瞬间,呼延娜就明白了什么,早已把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怒气烟消云散。
      “郁修哥哥怕连累我?”这小丫头聪明绝顶,只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把呼延娜宝贝似地埋在胸膛内,狄郁修慢慢的用手抚着呼延娜的后背,安抚怀中小小的人,不再言声。他心里已然有了决定,却不能知会她。
      呼延娜心满意足的伏在狄郁修的怀里,也不出声,隔了许久,才闷闷的出声,只四个字的震动,却让狄郁修心尖猛的一颤,然后,是嘴角扬起如春风般温暖的微笑。
      “生死契阔。”呼延娜只说了这四个字,在狄郁修的心口上,很轻,却很用力。
      反手抱起呼延娜,把她紧紧地扣在怀中,走向他们的房间,从呼延娜把他惊醒的那天,就属于他们的房间。
      下人们立刻着手安排洗漱,各个把狄郁修近日来难得的笑意放在眼里,都不敢怠慢。
      明日,狄郁修要给呼延娜一个交代。

      走上正堂,拜见家族长老的那一个开始,狄郁修就和呼延娜十指交缠,呼延娜不习惯害羞,大大方方的看着每一个人,用她明媚的笑容缓解心中的不安。
      “郁修,此事你可想好了。”正堂之上威严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问话,压迫之气席卷而来。
      呼延娜突然有些害怕,这样的压迫下,郁修哥哥会不会不要她?
      “郁修已经决定,娶匈奴公主呼延娜为妻,自愿脱离氏族,永不反悔。”一直不肯抬头,就这样狄郁修恭敬地跪倒在地,平日玩世不恭的他好像判若两人,呼延娜心中柔软的要变成一汪水,也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
      “郁修,你可要想好,家族长辈可是非常看好你的,若你此时回头还有转机。”威严的声音又响起来,四周都安静的恐怖,那么多人却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
      俯身磕了一个头,狄郁修站直身板,将一并起来的呼延娜揽入怀中,目光平视高高在上的大家长,坦言,“郁修不悔,我对呼延娜已有责任,作为夫君我不能抛弃她。郁修愧对长辈多年来的栽培,来生报偿。今生,狄郁修与呼延娜生死与共!”说完,带着呼延娜决然转身,步履坚决地离去。没有来得及看到,那平时严肃的大家长脸上的赞赏。

      “来人,预备婚礼,明日我与少夫人大婚。”狄郁修回到自己单独的府园立刻吩咐贴身侍卫和管家,尽管现在整个都城的形势一触即发,可是他偏要逆天而行!
      “是,少爷。”纷纷忙起来,时间紧迫又无事先准备,管家急的焦头烂额,可是显然,呼延娜的嫁衣无法在明天做出来。
      呼延娜转身,走到这个家中唯一属于她的一个紫檀木箱,里面是一套大红烫金的喜服,面料考究做工上乘,一看就知道花费了好久才做好。
      “这……”紧随其后而来的狄郁修惊喜的看着她手中的衣服,漂亮眼睛溢满了笑意。
      微微红了脸,呼延娜湛蓝的瞳仁变得清澈无比,眼中带着勇气和自信,深深的看向狄郁修深不可测的眼底。
      “这是李殇姐姐曾经预备与你的嫁衣,我来时,她特意转送与我。”
      猛然间,狄郁修呆若木鸡,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原来李殇一直恪守诺言安心相伴,而今虽不能继续相守,却嘱他照顾好身边该爱的人,一切因缘皆留至冥界相遇时再论因由。
      火红嫁衣的领口,是李殇一针一线绣上的彼岸花,而他最喜爱的银锻青袍上是李殇曾经遣人绣上的冥草,大婚之日彼岸花花叶相见,是千年只有一次的姻缘,狄郁修惊住,原来李殇所言的彼岸花与大婚还有这样一层典故。
      明知道眼前的男人会如此失态的流泪,呼延娜还是微笑着,默默走上前将嫁衣奉上,不置一词转身回房。有些爱恋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完结,正是爱得深所以慢慢抽丝剥茧绵延离去,她还有剩下一辈的等候,她愿意。

      第二日天刚亮,呼延娜就醒了,刚睁开眼,就发现刚刚有光感的屋子中,她的床边有人的眼睛晶亮眼神清明的看着她,揉揉睡眼,那高挺的鼻子,漂亮的眼睛,微薄的嘴唇,英俊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狄郁修,在她身边守候了一整晚,就默默的注视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宠爱和珍惜,看的呼延娜心中一悸,差点泪水就要流下来。
      “醒了?”温润浑厚的声音响起,呼延娜哽咽在喉无法回答只能用力点点头。
      “我帮你更衣。”伸出一只手将呼延娜揽于怀中,另一只手抖开他抱在怀中染上自己提问的大红喜服,虽然初秋但是早上还是冷的,狄郁修特意将衣服揣至怀中,温暖了再拿出来。
      微窘的呼延娜小心的配合着,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合时宜。
      “别紧张,”低沉的男声响在呼延娜耳边,“以后每天,我都为你穿上衣衫,那样你就不害羞了。”说完在她耳上坏坏的啄了一下,逗得呼延娜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尽管匈奴女子一向豪放大胆,但是对于小小的呼延娜还是羞得不知怎样是好。
      哈哈大笑,轻车熟路的给呼延娜穿好衣服,顺带俯首一个深吻,吻得小人脸一直红到出门。
      血红的嫁衣上绣花朵朵明眼异常,衬得一张雪白的小脸愈加娇媚,朱唇不点自红,小巧的琼鼻,湛蓝的瞳仁,纤细的眉毛,如云的黑发,罩上珍珠坠角的大红盖头,呼延娜亦步亦趋的由喜娘搀扶至正堂。
      出乎意料的,呼延娜听到了那个严肃却熟悉的声音,“新妇上前!”还是那般沉稳浑厚,却带着不曾出现的慈祥和宽容。他不是将郁修哥哥逐出家族了么,怎么?
      小心的偷眼四处看,原本以为冷清的正堂虽鸦雀无声,却黑压压站满了人,都是面带喜气,看来是参加大婚仪式的!
      知道呼延娜的疑惑,狄郁修伸过纤长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呼延娜已经汗湿的手掌,两人亦步亦趋的走到高堂之前,双双跪拜。
      “好!”难得的听见他的笑声,大家见状都附和起声,气氛高涨。
      聪明如呼延娜,已经明白了这是这个家族对她对狄郁修对他们婚姻的测试,很显然他们得到了整个家族的认可,未来的日子就可以得到这个庞大的氏族的庇佑,也许很多事情就会有转机。心思一动,眼泪就盈出眼眶,这样的幸福原来真真切切的在她身上。
      夫妻对拜时,狄郁修面对盖头下的呼延娜,轻声说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话:“傻丫头,你抛下所有在我身边,我怎么忍心让我们的婚礼变成你一辈子的遗憾。”

      李殇收到狄郁修和呼延娜成亲的消息的时候正是已经大军逼宫的路上,听到这条消息,她只是回到营帐当中默默地研墨,什么也不写,只是重复这样的动作。
      一旁的李风不明就里,却也不敢打扰,上前铺好了文书。
      正当李殇发愣的空当,忽听营帐之上阵阵鹰啸,李殇出账巡视,发现弓箭手已经待命只待她下令射杀。仔细辨认,李殇立刻认出了这只应,吹了声口哨,雄鹰俯冲而至,落在她的皮护手上。这是呼延硕的猎鹰。
      脚上栓了一块羊皮,李殇不知为什么,看见这只鹰的时候刚刚突然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安静了,甚至还带着她不懂得希冀,她展开羊皮,上面是蹩脚的汉字,呼延硕的。
      李风眼看着李殇的表情由面带微笑变成了脸色不善。
      上面只有几个字,“足月不归屠三城”
      狠狠地把羊皮纸丢入火堆,李殇大吼,“拿酒来!!”反身入帅帐,脾气激涨。

      呼延硕在他亲手建造的宫殿中,迎着夕阳,默不作声。身边的侍卫和久候的内侍不敢上前,不久呼延硕自己转过身来,嘴角噙着一丝笑,使原本刚毅的脸孔竟然变得很柔和。
      “猜猜最后谁会赢?”呼延硕发问,贺兰延城不明就里,却依旧猜测:“李旦?”
      冷哼了一声,呼延硕摇摇头,“只有武瞾一个人赢。”
      当然不明白,贺兰延城质疑:“王上,这……”
      “看看他们汉人,做皇帝他们比不上那个女人。”呼延硕嗤笑出声,他佩服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也把她当做真正的对手。
      “王上,又该迁移了。”虽然呼延硕建造了王城王宫,可是游牧的习惯没有改变,又到了一年一度各个部落迁移到草原中部的季节。
      剑眉平缓,呼延硕的身影格外挺拔凛冽“本王今年在王宫等她!”中气十足,贺兰延城立刻退下安排部署军队。
      李殇,不要想着诀别,你终归会回来。披上大麾,呼延硕去城外驻守的军营当中,他要亲自部署兵力。

      守着酒坛,却一口也喝不下,直愣愣的看着红绸发愣,不知怎么,她虽然生气愤怒,却没有往日伴随而来的厌烦,相较之下竟是一种安心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李殇百思不得其解,手一遍遍拂过酒坛上粗糙的纹路。不知触发了什么情绪,李殇猛然摇摇头,沾着烈酒,继续绘阵法图。
      按照她的命令全军全速前进,作为先锋部队李殇为大队人马开道,倒也不见有多少人敢阻拦,朝中品阶相当的将军全部在各个边疆,官阶更大者拱卫京都,正是她乐见的局面。
      马不停蹄通宵达旦,终于到了洛阳城外的聚龙坡。熟悉的场景再次浮现,李殇曾经在这个地方放走李显,当时李云还曾私下问她当初的举动是否后悔,却见她神情平常地摇了摇头继续手中的兵书,毫不在意。
      又是这个地点,李殇命令所有将士安营扎寨,原地休整。狼骑部不惯李殇的作风,他们向来是“因地制宜”打到哪抢到哪,猛然间这么规矩的方式让这些士兵无所下手。金甲军调集一个后勤部协助他们。
      夜幕降临,李殇的探子回来取得情报,城中形势剑拔弩张,李显李旦人身虽然受控,却有大批力量牵制武则天不会轻举妄动,况且他们以为自己的势力其实态度依旧不明确,只有李殇公然表态站在李旦一方。
      思量许久,李殇下令所有部下按兵不动,等待她的信号,而她决定只带李云李风公然回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殇回城的消息早就传入了武瞾的耳朵中,当身边密探每个时辰不断汇报的时候,武瞾的脸色就让人看不出喜悲,全然不像一直的闲适。当得知李殇请求入城时,她红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来人,更衣!”宫人立刻调水备汤,将华服小心展开置于人架上。
      得到允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看来武瞾早已有所准本。李殇按照归城将领要求将兵器卸下交予禁卫军之后就在宫门拜谒请求觐见。
      不多时,传来女王的口谕:“宣李殇将军入大明宫!”传令官毕恭毕敬带着仪仗引领她入大明宫。大明宫向来不做议事之所,是女皇在上朝之后办公休息的地方,此举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令人捉摸不透。李殇孤身前往,随从被留在宫门外。按照约定好的计划李殇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可能性,随身携带了各种信号烟火。
      大明宫门大开,门口宫人鱼贯而出,李殇上前跪拜:“末将李殇归来给陛下请安!”缓缓地,传来熟悉的声音:“免礼。”李殇起身控制好速度不急不缓的穿过宫门进入正殿。恍如隔世,许久不曾跨入这大明宫,竟然一点也没生疏。
      正殿之上,李殇再次跪倒,“陛下,李殇请罪而来。”低眉顺眼,周身一丝异常的气息也没有,李殇刻意敛起情绪,尽量摆低姿态。
      许久没有回声,李殇没有抬头,耳力极佳的她渐渐听出武瞾在慢慢品茶,没有目光传来也没有任何举措,便就是僵持着。
      “公主,你终于回来了。”许久,李殇听见所有宫人都悄无声息的退下后,武瞾终于开口。这一句像是等了一辈子的人终于看见等的人缓缓向自己走过来时的那种音调,平稳却让听的人心弦一动。
      抬起头,对面的女王像是隔着夜晚的灯火,远远地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团金色的雾气闪闪烁烁。
      “陛下,李殇谢陛下不杀之恩。”不只是不杀,竟然还能与她这么高的身份,这么隐秘的风光一直让李殇很费解。
      “朕不会杀你,反倒是在等你弑君。”轻飘妖娆的女声像一道晴天霹雳,惊得李殇一身冷汗,连忙俯首。
      “李殇不敢!”
      听着武则天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脚步,李殇的冷汗一层层的向外冒出来,自己现在的身份依旧是将军,知道她是公主的人屈指可数,而今女王如此直言不讳,看来早已防备依旧,而自己像是走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收网的人很快就会动手了。
      正在她犹豫之际手臂被扶着,武则天让她起来。恭顺的低着头,李殇不敢轻举妄动,心内各种计划纷至沓来,却好像哪一个都不是完全之策。
      “抬起头。”这个声音依旧温柔可亲,没有平日里的威严和沉闷,今天的武则天好像格外宽容。
      看着李殇终于把头抬起来,武瞾笑了,尽管心里面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个人会背叛你,杀了她,杀了她!可她却宁愿无视所有的声音,“李殇,你答应朕会回来,可是你不该现在回来,不是么?”
      心跳急剧增加,李殇稳了稳心神,这一番话带着杀气扑面而来,倒是不她怕死,可此举本就是险中求胜,牵连的人太多,到时候满盘皆输她怎么对得起那么多忠心追随的人。
      “陛下,李殇听闻朝中有人叛乱,护国而回……”
      “可你不再是将军!你忘了朕已经将你远嫁匈奴?!”冷冷地打断李殇辩解,讥讽的看着盘算再三的李殇,她不是玩权术的料,在她武瞾面前没有谁能骗得过关。
      “李殇不敢!”
      眉头皱了皱,武则天的眉目间一派清明,李殇对李旦的绝对信任和对她的所做所为的忍耐限度,让她最终选择的铤而走险。多年来李殇对李旦的感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她一定要置李旦于死地的原因。
      “去看看韩嬷嬷吧,她一直在掖庭宫等你。”转过身不再看李殇,也不想让她听到她唇边微微的叹息。
      韩嬷嬷,宫中李殇唯一信任的宫人,一直被李殇当做祖母一样的人物,同样是这个掖庭宫唯一真心照顾李殇的人。

      阳光依旧,花草依旧,宫室依旧,物是人非。只是扫过眼前的种种就足以让她的心情变得很沉重,有多久没有再回到这里了,有多久都记不起曾经日子了,又有多久她就要堕入另一个看不见光明的黑洞永世不得翻身?
      “公主!”带着悲喜交加的情绪,纵然李殇还没有回过神来,却足以知道这样温柔唤她的人是谁。
      “韩嬷嬷!”大步跑过去,这一声唤出来已然带着哭腔,李殇在她面前从来没掩饰过,也从来不去要掩饰。
      “哎!!终于回来了!”一把抱住李殇,韩嬷嬷用瘦小的身躯环住她的公主,忍不住老泪纵横,她以为死之前都看不到她了,想不到还有今日!
      “嬷嬷……”已经说不下去什么,突然的重逢勾起了李殇逼迫自己忘记的亲情,这么多年,有几个人能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等这个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仅此而已?
      “公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任由李殇将层层泪水胡乱洒在她肩窝里面,一下下抚过她的背,亦如当年还是小丫头时的样子。
      许久,李殇止哭,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韩嬷嬷,当年她刚刚入宫时的韩嬷嬷已然不年轻,温柔娴静的举止却这么多一直没有变。初入宫时,连亲人都没有的她备受白眼和欺凌,所有的教养嬷嬷也都不喜欢冷着脸从不肯笑的她,只有司膳房的韩嬷嬷不顾李殇的戒备,时常带着因受欺侮而饿肚子的她去“吃小灶”,还为她缝补衣物。
      现在的韩嬷嬷身份不似当年卑微,已做到掖庭宫尚宫之位,本已有资格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却因为一直没有李殇的消息而不肯走,丧失了唯一能出宫的机会。
      “公主,我们到里面坐!”韩嬷嬷拍了拍李殇的手背,牵着她走入尚宫局。
      两人坐定,却一路都不见有侍婢前来,李殇以为掖庭宫人欺侮韩嬷嬷年事已高不长实权,正想出门讨个说法,却被嬷嬷一把拉下。
      “丫头,能少牺牲几个人就少牺牲几个人,宫女在宫中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温软的声音夹杂着无奈,听的李殇不明就里。
      “嬷嬷此话怎讲?”
      “陛下已经告知我,凡是知道你公主身份的人统统都要处以死刑,所以现在宫中从上到下只当你是将军,不叫他们来,是不想让他们当了牺牲品。”
      默然不语,原来如此,一路归来李殇皆是男装打扮,本就不多的见过她的人依旧将她视作边关回都的大将军,看来这和武则天的手段是密不可分的。
      看到她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韩嬷嬷不想她想太多,于是岔开话题,
      “公主已经出嫁了,老奴竟然没有福气参加你的典礼……唉……”故意的哀叹引回李殇的思绪,韩嬷嬷眼角带笑看着已经的略微赧然,用咳嗽掩饰自己的李殇,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裳儿此事太过匆忙来不及请您,并非刻意隐瞒……”的确是政治联姻,不然她也不会被逼到这样狼狈的地步,进退维谷连生死都无法自己掌握。
      “老奴在宫中素来对匈奴王略有耳闻,虽盛传此人阴险狡诈诡谲狠戾,确实难得的首领,在位时间不长却屡屡传来统一草原各部的消息,却不知人品性格是否难以相处?”虽如此问却不是过于担心李殇,毕竟算是看着她长大,她要强的性格她还是知道的。
      这也是问李殇自己的,和他相处这么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摸不清楚。说他阴险狡诈,可是他心胸阔达,豪迈坦荡;说他诡谲狠戾,可是他却没有暴君的暴戾。算是迷惑她的假象?
      “公主殿下,不,老奴现在要叫您将军,”韩嬷嬷突然正色道,制止住李殇的分辨,从容不迫缓缓道来:“以后这掖庭宫您再也不要来。若你还相信嬷嬷的话,就记得,任何人都不要相信无论你多信任他,回到草原上去,你才能越飞越高。”
      疑惑地看着韩嬷嬷,李殇不掩饰心中的疑惑,此番的确凶险可是嬷嬷此番话好像有所指,为什么她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可是……”话正出口却被打断。
      “李殇将军,陛下内廷设宴。”一个柔柔的女声飘过来,凭着记忆李殇分辨出这是十六位波斯侍女中的一名,随她而来的还有大队禁军,看来这是务必“请”她前去了。
      看看韩嬷嬷一脸的微笑地安抚着她,朝她点点头。
      就算是鸿门宴又如何,她不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么。

      久违了,这高大恢弘的宫室,层错交叠金碧辉煌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再出的去。既然来了,那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失算,是李殇一步入华丽的大厅中唯一闪过的词汇。
      上手武则天高高在上身着华服一如既往,让李殇吃惊的是她左边下手坐的两个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男子,正是传闻被幽闭的李显和李旦!
      “末将李殇见过陛下,和两位王爷!”掩饰住吃惊李殇立刻躬身施礼,这些礼数是不敢怠慢的。
      “将军请起,来,这边坐。”立刻有宫人引领李殇至武则天右侧的早已准备好的席位,和两位王爷面对而坐。
      善于察言观色的华服尚宫见武则天稍有示意,立刻下去开始传膳。宫女们鱼贯而入如此众多的人却连喘息都听不到一丝,除了武瞾面前的赤金餐具,李殇李旦李显的餐具统统是纯银制成,用以昭然若揭,若是有毒一看便知。
      御膳不同平常的层层叠叠精致珍馐,却只有简单的青菜豆腐萝卜汤,而且不是御厨房的各位名厨做出来的,看起来这么寒酸的东西在这么精致的杯盏中间格格不入。
      从入门后李殇便坦然的落座,并不回避对面两位王爷的目光,倒是和武则天的姿容相同,落落大方。李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可是越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她内心竟越平和,和以往的急躁脾气截然不同。
      示意一下,宫婢们全部躬身退出,只有两名异国侍女在武瞾身后一丈处跪候,并不抬头,想来就是十六名波斯侍女中的翘楚了。
      “今日请两位王爷和李殇将军来,并无它意,不过是聊聊家国之事。”慵懒的嗓音透着不可抗拒的女音传过宽敞的大殿,飘入在座三人的耳中。家国之事,先家后国,先礼后兵。
      望过对面的李旦,李殇心中却没有往日的欣喜和思念。这个男子和以前大相径庭,以她明锐的观察力,面前的男子不似以前的飘逸出尘贵气十足,反倒是心思无法参透的深沉,和闭塞的襟怀。是她面对呼延硕太久了么?为什么曾经她心中完美如上神的男子却无法跟一个蛮荒的野人相比。而帝王的胸襟恐怕不再是这男子身上耀眼的光芒了。
      反观高居王座的武瞾,虽有女子的媚气可周身王者气度卓尔不凡,不是座下两个李唐正朔所能匹敌的。
      “皇上圣明。末将斗胆敬您一杯,多谢皇上恕末将护国不周之罪。”单膝跪倒,李殇嘴角不自觉的笑容,她心中已有了打算。人的变化永远快于计划,不能因为儿女私情置天下于不顾!
      “哈哈……”清越的笑声传来,武瞾的笑容让两位王爷显现惊慌之色,却没有发现她的笑容难得竟不是伪装的。
      “朕喜欢李将军的爽朗,好,就赐你团龙玉珏!”挥手间,从怀中取出团龙玉珏,由身后波斯侍女转交李殇面前。
      李显“腾”下站起,自觉不妥却已然无法收回,索性直言,“皇上……团龙玉珏乃是先帝遗诏,团龙玉珏统领洛阳皇家近卫军三万人,如此兵权怎能交给外臣,请皇上三思!”
      暗自喟叹,李旦低首不语。他可以笑李显冲动,可是皇上此举他也无法知晓用意,眼见裳儿已然回归他身边,可是他却越来越无法心安,裳儿的眼睛中多了很多东西,从前的冰冷与疏离在减少,若如密探所言,那么裳儿若知道他心中隐藏多时的秘密,即便他得了王位,匈奴的铁骑定会让他有生之年都无法太平。裳儿是天生的将才,这一点和武瞾太像了……
      心中思索脸面上却平静无波,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放眼我周朝,除李殇无人能担此重任,曾经长安王驻守洛阳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朕还未罚你,你倒是先对朕颇有微词?”鲜艳的唇角边是悚然的微笑,武瞾的笑里藏刀往往是以这样开场。
      “罪臣不敢!”单膝跪地,李显一头冷汗,他绝对不敢和武瞾正面交锋。
      这么多年皇权的明争暗斗早已磨没了亲情,而武瞾身为母亲却从未对自己的子女手下留情,这样的母子没有办法不兵戎相见。
      “哼……”冷哼出声,武瞾唇边讽刺不减,执起金樽微饮一口,算是回应李殇的敬酒。“李殇将军请起。”并未提及长安王,所以李旦只能一直跪向王座。
      双手接过团龙玉珏,李殇叩头,“末将自当尽忠职守,保卫国家与皇位不受人侵犯!”慢慢坐起,将玉珏放在手边,将银盏中的大内仙酿一饮而尽。又将自斟壶执起,复又满上放在一边。
      看着李殇毫不紧张的自在,武瞾心内微笑,果不曾错,自始至终自己都没有看错人。
      “朕没记错的话,李将军此番回来是拱卫京师的吧……”一著豆腐在手,武瞾慢悠悠的开口,漫不经心却一语双关。
      原本端坐的李殇立刻回言:“回禀皇上,正是因此。”手心微汗,自己随意改变主意决定静观其变可是不知武瞾是否知晓自己真正的想法,若自己来不及表明自己的态度便身首异处,委实冤屈。
      “嗯……两位王爷可知道李殇将军的另一个身份?”咽下口中的豆腐,武瞾突转话题,这一来措手不及的不是李殇,倒是李旦沉不住气,脸色变了几变。
      “臣不知。”
      “臣……不知。”
      李显李旦先后否认,李殇白了脸色。若是李显也知道她的身份那么她的处境很可能是腹背受敌。
      “哼哼,显儿啊,你从来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被李殇大败于玉龙坡后却连仔细查查她的底都不肯?这就是你一直不如旦儿的地方!”微笑着武瞾扬手一挥,杯盏落地一时间杯盘狼藉。
      听闻巨响的李旦猛然抬头,对上武瞾看向他的目光后额头范上一层冷汗,原来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是真的要在这样的时刻功亏一篑,他不甘心!
      “别不服气,看看旦儿,十几年前就开始为未来的道路铺就垫脚石了。”声音冷凝,掷地有声的道出李旦最担心的内容。任再笨的人都能听出冰冷的帝王口中突出的话像是一把利剑,杀气凛然。
      武瞾单手托着头,懒懒的看着下面三个气质类似气场却迥然的人,都是人中龙凤,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成就,可是对于一个帝王,不得不说是威胁。
      李旦总归是从小受帝王师的训练,心理素质十分了得,虽然心中情绪早已掀起轩然大波但是表面上依旧能悠然的执起酒杯小啜一口,平静仪表,悠悠然开口:“儿臣愿闻其详。”时至今日,李旦只能赌武瞾心中那人的分量,若真的如他想的那般重,那么这到真的不好办了。
      眼见武瞾风眼中的杀意凛冽,李殇连忙接话,“陛下,末将有一事相求。”她不能看着她的太子哥哥有丝毫损伤,所以宁愿武瞾的怒气转移到她身上。就是这样的心思,才让这三个心思缜密的皇子都没发觉,李殇冒大不韪打断武瞾的话,可是女皇竟然没发怒,反倒是前事不再提,将注意力转到李殇身上。
      “哦?”算是示意李殇说下去。
      “听说大理寺卿狄郁修与匈奴公主大婚完毕,末将与狄大人素来交情非浅,想请陛下准许我出宫与他一见。”李殇叩拜,膝盖贴着冰凉的大理石,深深俯首。
      看精心雕刻的大理石板上面妖娆的纹路,李殇不自主的想起呼延硕的宫殿,哪比得上这般恢宏奢华,每一片瓦每一块雕刻都是真正的珍品。那个宫殿,大气有余精致不足。但是相较之这富丽堂皇下的落寞冷清与阴森恐怖,草原上的那个宫室更让李殇觉得安稳。
      “好,今日将军班师回朝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朕和两位王爷还有事相商,便不再留你了。”懒懒的挥挥手,武瞾眉目间有一丝不满,她能隐藏得很好,却没有办法骗自己。
      “末将谢过陛下!”怀揣团龙玉珏,李殇恭恭敬敬退下,低眉敛目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在迈出门槛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男子,也是凤眼底敛眼波微漾,手执银樽一饮而尽,却终是没有看她。她把他的眉眼神色,举止言谈学得很好,可她学不来他天生的漠然。
      李旦明知道李殇的目光,他忍住自己想法不肯侧目,在武瞾面前他必须要滴水不漏,一步错,步步错。

      层层宫门打开,李殇终于迈出宫室的围墙,兵权没有被削却多了一枚王牌,暗自叹气,此时这样的气氛之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却将消息密封的滴水不露,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金甲军是直接隶属于李殇的军队,在李殇的授意下迅速潜伏纷纷消失,让狼骑部各位主将目瞪口呆。这样庞大的军队阵容,上至将军下至庖厨竟然能悄无声息的全部不见,看来不只能用训练有素来形容了。
      狼骑部尽数在城外扎营,李殇明令他们不可踏入洛阳城外五十里的范围内,活动范围也只能在营地范围五里以内,违令军法处置。显然,李殇对他们的忌惮早已存在。就算是逼宫,也绝不能引狼入室,必要时,手中的把柄可以将他们置于死地。
      安排停当,李殇带着李云李雨李风回到久违的将军府。
      李殇上下打量她的府邸,一切如常,侍卫跪拜的朱门口外的灯笼上大大的“李”字无形的昭示府邸的身份,这件将军府不是最好的,却是举国上下唯一由皇上亲笔题“将军府”三个字匾额的府邸,地位更是不可小觑。
      眼见沉重的大门敞开,将军府上上下下跪在院内候她归来,李殇有说不出的情绪,老管家更是热泪盈眶,听见李殇走到他面前,带着颤抖苍老的声音说:“将军,听闻您受伤被匈奴王抓走,老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幸好皇恩浩荡将军神明庇佑逃过此难,老奴……”
      听闻下面嘤嘤不少人的哭声,李殇也颇有感怀,这么久以来自己在将军府中隐匿身份,只有这些服侍她的人最是关心她,已经这么久了,却依旧候在这里……
      “都起来吧……”李殇亲自扶起老管家,婢女们和侍卫们也纷纷起身,“我回来了,就不要再哭了,给本将军备好沐浴了么?”转移话题,转移这样的气氛。
      进门之前李殇就暗中授意李云李雨去查些事情,所以现在跟在她身边的只剩李风。接过李殇退下的大麾于头盔,李风悄无声息离开,只剩老管家频频点头应答。李殇也不赘言,只说“备好大礼,明日去狄府。”便径自回房了。
      老规矩,备好一切东西后,所有婢女纷纷退出,只剩三组侍卫把守。屏风里疲累的褪去盔甲放在外室,李殇没入池中。这狄郁修亲自设计的小小的池子颇和李殇心意。
      水中隐隐的药香将李殇的思绪拉到很远的地方,团龙玉珏就放在池边的银绸红木架上,看见它引得李殇一阵烦躁。
      刚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外边大喊“有刺客,保护将军!”紧接着就是追逐的声音和暗器发射的声音——李殇屋子的四周陷阱数不胜数。
      抓过干净的袍子顺势裹好,伸手抓过团龙玉珏塞在怀中,李殇跃出池子信手拽过外室悬挂的金丝软鞭,一鞭开门飞身而出。
      屋外三组侍卫训练有素,一组追击,一组留守,一组各处盘查,现在并没有看见刺客的影子。
      “怎么回事?”李殇问。
      “回禀将军,刺客潜逃,两人,身形高大,疑为男子,未亮兵器,招式不详,目的尚未可知。”白衣侍卫统领跪禀。
      “死活不计。”李殇吩咐下去,追击组已经归来,看来刺客身手了得,不然她的侍卫不可能连一点信息都留不下。“是,将军。”
      转身返回屋中,侍卫将外门关好,李殇将内门锁闭。刚刚浑身湿漉漉就出去了,现在被风一吹还是很冷的,索性池中水是一直被加热的,李殇走到屏风里面正要褪去衣服,赫然发现池中一人,错愕间金丝软鞭破风出手,被池中裸身的男子一手擒住。
      “丫头,多日不见,又剽悍了许多~”调侃的语气,手劲丝毫未松,发力夺鞭,李殇被内力猛地往前一拽,到了池边。
      好整以暇的看着不知道什么表情的李殇,呼延硕在水中坐直,露出结实的胸膛。看似轻轻地挥挥手就把鞭子另一头的李殇直拉进自己怀里。
      还辩不明悲喜的李殇就这么撞进那个大熊一般的怀抱,下巴已在宽阔的肩膀上摆好,腰被紧紧的环住,连个人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了。
      “你怎么进来的?”虽然被强行抱在怀里,但毕竟精神是不受控制的,难道自己的防御工事这样漏洞百出?
      “不如你问问我,在这里呆了几天。”一手环奈着李殇,一手玩她松散微湿的头发。才多久,她的头发就又长长了。“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诱哄,看来心情极是开怀。

      御书房王座扶手端,金凤口吐薄薄一个纸卷,染着蔻丹的长指轻轻将纸卷拿出,武瞾破例放下手中的奏折,展开纸卷,上面蝇头小楷公正的书写:呼延硕李殇见面,二人共浴,匈奴侍卫逃脱,玉门关匈奴大军未动,乌孙王意欲斩草除根。
      侧过头,手背冰凉的温度贴在脸侧,武瞾疲惫的闭上眼睛,身边的波斯侍女照例上前将放于桌案的纸条焚烧,将灰烬咽下。她从来没被怀疑过,只因她的眼睛从来没有任何光感。
      闭目养神的武瞾心中的烦乱不亚于当年自己垂帘听政时刀光剑影的凶险。是她老了么?谋略虽然越来越稳妥,可力不从心之感却无时不可伴随她左右。不是不想放手,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她已然尝尽。纵使杀机四伏,众叛亲离,家破人亡,手足相残,机关算尽,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尤其是现在,最后关头她已经胜券在握,那么代价再大,也值得!

      不用多问,这个男人的野心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久闻战报,匈奴版图大肆扩张,连北部极寒之地也吞噬殆尽,这样的掠夺不是她能阻挡的了得。但是,她就算拼尽所有也绝对不能让他大军压境,宫变,是姓氏,夺城,是尊严。
      见李殇不答话,呼延硕拉着李殇的头发强迫她和自己对视。虽见她面色已然不悦,但手劲丝毫未松,“为什么不说话?”呼延硕表情严肃,刚才的调侃之色早已烟消云散。
      “原来你早就想好里应外合!你根本没那么好心给我兵权,你敢利用我!”原来是自己太天真,怎么可能无条件无代价就从呼延硕手中那到狼骑部的兵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竟然被他利用了却心怀愧疚。眼下呼延硕里应外合,现在洛阳城内人心浮动,他就算真的拿不下整个王朝也足以捞足油水。而自己非但没有帮到李旦,反而会成为整个帝国的千古罪人!
      想到这,李殇心悸不止,两国对垒,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亏她以为自己心如磐石竟然也会在一个情字上输的一败涂地。
      将李殇紧紧钳住的呼延硕唇边泛起一贯的冷笑,看着她脸上腾腾的杀气,他心里很痛快,“现在知道还不算迟,我告诉过你,我会斩断你所有的退路,怪只怪你这个女人强势的令我生厌!”
      感觉到李殇内力的冲撞,呼延硕轻而易举的克制住她,反身把她压在池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给你一个教训,告诉你我呼延硕的女人,最好有点自觉。”
      心中走投无路的的疯狂让李殇瞬间冷静下来,放弃任何抵抗,李殇冷冷的开口:“你想怎么样?”
      看着她的冷静,呼延硕反倒笑了,他喜欢她现在的态度:“你猜,如果你的太子哥哥成了废人,武瞾还会不会让他当皇帝?”
      “你敢!!!你敢动他我绝对会千百倍的还诸你身!”她越是害怕就越激怒呼延硕,关心则乱,李殇已经把自己的死穴完完全全的暴露给呼延硕。
      一掌猛击上李殇后背,正中她的肺腑,猛然间咳出一口鲜血,却被呼延硕紧紧抵住下巴,原本伴随而来的剧烈咳嗽无法发出,李殇只能痛苦的痉挛却无法发泄腑脏的伤痛。这一掌绝对不轻,足见出手人的愤怒。
      “你忍得住,他忍不忍得住?”墨黑的瞳仁紧紧盯住自己的猎物,呼延硕邪肆而张狂,他心中笃定李殇绝对不肯呼救让别人看见她现在的样子,那么这入口的羊肉现在不吞更待何时?
      能调息内力平息腑脏碎裂般的疼痛,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心中的痛苦,心中竟然是众叛亲离的冰凉。李殇最怕的就是有今天,这一天她失去的不是所有拥有的物品,而是精神上唯一的依靠,自己无法骗过自己的依靠。
      曾经栾君贤用那么拙劣的借口离开,自己虽是伤情,不外乎自私的成分,以为自己拥有过的东西就一辈子是自己的,就像李旦的温情只允许给她一样。加之狄郁修的伤害,李殇面对两相夹击难免黯然伤神,今日却是不似当日那般痛苦,反倒是心如死灰般的宁静,虽然宁静,却能感觉到内心的温度灼人般的火热却终是没有一丝眼泪。
      冷然抬目,李殇唇边慢慢浮起诡异的微笑,她看见呼延硕眼中泛起不解的神情,看到他归于褐黄的眼珠中自己凛然的脸,那张脸看不见颜色,只能看见唇边渗出的血水开出朵朵妖娆的花样。她不想看那样的女子,眼神清冷,笑容妖娆。
      敛目而然,看见呼延硕结实的胸膛,那里曾经将她所有的防备悉数包容,让她差点忘记自己是个将军,是个有生杀予夺权利的强者。
      黑亮的睫毛挡住李殇眼中的流光,呼延硕看不到李殇的眼神,却能感觉到李殇清冷的灵魂开始脱离他的怀抱。
      幽幽的声音从李殇的喉间逸出,却足以给呼延硕极大的震撼。
      “你能控制得了一个活人,那么,一个死人呢?”
      随着声音飘过的,还有尾音悠扬的轻笑,在这样的夜间,令人毛骨悚然。
      简单的搏击,李殇趁呼延硕失神的时候摆脱控制,从池中一跃而起翩然落地,根本没有受了剧烈内伤的样子,反倒是神采奕奕姿态卓绝。
      呼延硕心中一凛,他知道李殇要做什么了,他决不允许!
      顺手抄过墙壁上的挂弩,李殇连射几箭,这种挂弩威力虽然有限但是在室内毕竟能发挥它最大的功效,使得原本来势凶猛的呼延硕不得不避闪,就在这个当口,李殇喝道:“李云,兵符交予太子,金甲永不见日!”
      接着是一声窗楞破裂的脆响,外面黑暗中潜伏的李云闻声赶忙翻身接住屋内携着狂暴内力而出的物什,落手一看竟是团龙玉珏!再听见李殇的话,不顾李殇曾经吩咐不得任何人入屋的严令,挥剑破窗,留其他侍卫在屋外,疾身入屋。
      正看到这样的画面,稳住身形不知何时而来的呼延硕面色恐怖扑向李殇,而在屋中另外一侧的李殇笑容妖娆,扣动她自己布下的机关,书柜中强弩发射,穿胸而过。
      时间静止,人物静止,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下来,只有劲驽穿胸而过箭头没入墙中,带着殷红的血迹,顺着雪白的墙面蜿蜒而下,留下一道诡异的红色。而李殇却无论如何不肯倒下,强撑着一口气,笑着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眼神里面满是解脱的欢愉。
      明明是对李云撕心裂肺的画面,却让李殇的笑容,生生钉在地上。
      呼延硕扑过去的时候,只见得烛光一晃,李殇惨白的脸色和唇边绝美的笑容,穿心剧痛都没有抹去她欣慰的笑容,究竟是什么让她能轻而易举的逃脱他严密的圈套!他不甘心,不甘心这样失去,不甘心百密中这样的疏忽,不甘心他步步为营却依旧得不到李殇的真心!
      待李云反应过来,武士刀出鞘之时,李殇已经在呼延硕的紧拥中黯然垂首,香消玉殒。
      裹挟着狂傲的愤怒和悲痛,眼前的高大的男子让李云目眦欲裂,手中李殇亲自锻造的武士刀破魂仿佛有生命一般,精光闪闪,直砍而下。
      屋中匈奴暗卫见呼延硕跪于椅前埋首尸体,不得已出手阻拦,却被李云疯狂的招式压制,多人围攻仍讨不到半分便宜。
      屋外侍卫早已层层排好阵型,剑柄强弩,水泄不通。

      早有人快马进宫,用了帝王御赐紫玉通关佩,闯过九层宫门直报武瞾书房门外。“回禀皇上,李殇将军自尽于书房!”
      只听得屋中巨响,书案边仙鹤衔烛宫灯赫然倒地。
      武瞾身形一个不稳,跌坐在龙椅上。“皇上小心身体!”波斯侍女上前抢步扶住,眼见皇上气血上涌赶忙输入真气调息。
      半晌,武瞾缓缓开口,“她竟真的用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留给李殇锦囊中的下下策——杀身避祸,远离尘世。当年她通过韩嬷嬷假手于人,借李殇爹娘之意留给她在危难关头的抉择,明明有上上策,平安策,保命策她却弃之不用,偏偏选了这个风险最大的杀身成仁!
      “无论如何不能让匈奴王带走李殇,代价不计,一个时辰内把尸体给朕夺回来!”武瞾动了雷霆之怒,御前侍卫当即调派三百羽林精兵直奔将军府抢人。

      这边,暗卫有能力缠住李云,却碍于呼延硕不下杀令而不敢轻易动手,呼延硕轻松抱起李殇,眼珠早已墨黑,他现在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快乐,心中只留下无边的黑暗,李殇,你宁愿死也不愿受制于我,可我不会放过你,死,也不能逃离我身边!
      猛然站起身,以破风之势出击,将李云一掌逼开。暗卫齐聚,闻听一声冷冷的低沉声音“回宫。”
      破门而出,暗卫与门外侍卫纠缠一起,李殇将军府侍卫虽骁勇善战,奈何呼延硕怀中斗篷包裹的李殇的尸首,避之不及,畏首畏尾,而呼延硕岂是寻常人物,身边暗卫皆是匈奴一等一的高手,强弱之势已然明显,绝不是数量能占据的。
      侍卫们有些不是第一次见呼延硕了,知道这个魁梧健硕的王者绝非等闲,武艺超卓力大无穷,阴险诡谲腹黑心狠,可今天,他周身凛然腾腾的杀气更让他入地狱的阿修罗一样,死亡之门大开的诡异悉数萦绕其身。
      呼延硕不愿纠缠,意图明显,一路单手发难,竟然全无人可匹敌,到门口时,口号声响,骏马闻声跑来,正要翻身上马,羽林军赶来。
      看着逐渐增多的人,呼延硕心中烦乱不已,突然狂性大发,李殇放置马上,抄手将马上鞭子解下,挥鞭而出。
      训练有素的羽林精卫将布好防御,屋顶司机的弓箭手不断放箭,箭翎如雨点落下,却没有一支箭敢向李殇偏出一分一毫,呼延硕长鞭挥舞杀气腾腾,却一时间无法分身与战马,被训练有素的羽林精卫设计故意将他分离李殇,如闪电般夺了尸体。
      呼延硕眼见李殇被夺原本纠缠的耐心悉数殆尽,夺过的长剑气贯长虹,像是鬼门关的催命符,遇人杀人遇佛杀佛,生生砍出一条血路,逼近夺尸的精兵。
      皇命难违,尤其是此番龙颜大怒,牺牲已是在所难免,所以这样的心境下的羽林精卫无懈可击。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带走了李殇的尸体。
      眼见如此,呼延硕口中一喝,府院中拼杀的匈奴暗卫纷纷虚晃招式撤出战场。羽林卫见得手,毫不恋战,严密防御推身撤离。都是高手自然清楚,此时李殇已入宫门交由皇上,使命业已完成。
      而呼延硕心里另有打算,既已失去,那么就暂时放手,总有机会失而复得。浑身浴血的呼延硕长发散乱飘于血腥味浓重的空中,踢开脚边堆叠的尸体,翻身上马,战马长啸嘶鸣直奔郊外狼骑部营帐,暗卫效仿纷纷撤离。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也是最后一次消失在洛阳皇城的土地上。
      李殇,我一定接你回来,我们,回家。

      武瞾跌跌撞撞跑向九重宫门外的时候,没有人敢抬头。从来没见到皇上这么慌乱,身边的十四名波斯侍女心知肚明,恐怕当今只有一个人能让皇上如此破落失态——将军李殇。
      赶到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羽林精卫统领莫铎捧尸下马,向宫闱内急赶,见到武瞾赶忙跪倒,“皇上……”
      “快给她喂药,快!”立刻有波斯侍女将手中金盒打开,一粒在黑夜中闪着绿色光芒的药丸被放入李殇口中,另一名侍女上来号脉,久久才回身,不曾开口,只是走进武瞾身边在她手心中写了一个字。
      莫铎不敢多言,他只是觉得自己抢回的尸体有些面熟,刚刚在马上没有时间仔细看,现在看隐约觉得熟悉。
      “看清了,也就别活了。”忽听见耳边冷冷的帝王音调,莫铎一身冷汗,立刻低头俯首。
      听见衣袂摩擦的声音,待远远消失才敢起身,自己一身血污,幸不辱命,不然,恐怕命已难保。
      监礼官拿着一张圣旨缓步上前,纤细的声音在夜空中传的格外远,“莫铎将军赏黄金百两。羽林精卫每人再赏白影一百两,宅院一座,已殁将士加赏良田十亩,用不纳税。”
      “谢皇上赏赐!”莫铎心中长舒一口气,不杀已是万幸。匈奴王果真如传言般,如地狱的阎王,只是无名暗卫就将羽林卫逼得无所遁形,险些不能完成任务,想来还心有余悸。

      洛阳城郊外狼骑部着手准备接应呼延硕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战马统统无精打采步履蹒跚,经检查发现所有的战马都吃了什么东西导致轻微中毒。他们得以骁勇不败全依赖于如生命般的战马出生入死,如今战马中毒,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能做到这样滴水不露让他们毫不察觉的,不会有别人,只可能是李殇。她在开始准备狼骑部的后勤粮饷时候,特意避重就轻,反其道而行之,避开士兵而对战马下手。
      当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保证这些战马没法参与战争,只能慢步而行。这是她的技高一筹。
      呼延硕赶到狼骑部营帐之前已经听暗卫报告这一状况,落缨下马,狼骑部统领纷纷跪拜,“王上……”
      “不用多说,迅速分批撤离,七天之内到达边关接应贺兰延城。”
      “可是王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什么办法,我要她在我回去之前回到斩龙宫!”
      “是!”
      落下帐帘,呼延硕席地而坐,今天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掌控一切。他没想到到了最后李殇竟然选择牺牲自己而不让他得逞,闭上眼睛都是李殇的笑容,那萦绕血色的妖娆。
      他愤怒,却因为李殇生命的流逝而无力怨恨,他失去了,那个原本是他命中的女子,那个骁勇善战重情重义的女子,那个已经开始爱上他的女子,那个说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
      他的确骗她,她没有身孕,他对狄郁修施压让狄郁修和他一起把他留下,两个真爱她的人合力演出的陷阱。他也和武瞾达成承诺,他呼延硕绝不告诉她她的身世种种,而武瞾传位于李旦,圆李殇心愿,让她余生没有任何理由踏进大唐领土半步。
      他的占有欲不仅仅是让她在他身边而已,草原,牛羊,战马,疆土是他一生奋斗的原因,但是,不可以没有李殇。
      她的出现让呼延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会受到这么大的影响,她桀骜难训,身上充满了让人挑战的吸引力,加之战功卓越威名显赫,如此因素加之于她身上显然非同一般。也许在汉人印象中,女子应该是温婉贤淑深居简出的,可是他血脉中喜欢挑战,所以和李殇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新鲜感。
      喜欢就是喜欢,他不会隐藏,也正是如此才让他用尽手段不让他离开。
      可是这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宁愿一死也绝不屈从。
      他该如何。往日纵马放歌在草原上掌握生杀予夺权利的日子突然变得乏味,只要他想他就能让李殇活,他不能失去生命中的颜色。所以,他一定会抢她回来。
      “传令下去,贺兰延城率军灭乌孙,狼骑部原地待命,本王要去洛阳王宫!”
      话音刚落,立马有探子上前,“禀报王上,宫内传来消息,王后正在被送往吐蕃的路上。”
      “什么?”送往吐蕃而不是秘密封棺,是不是意味着李殇还没有死?可是自己眼见不应该有误,难道其中有蹊跷?
      “王后被放入水晶棺内,被秘密转移到帝辇之上正要出洛阳城。”探子话音刚落,立刻有随行而来的部将上前急报:“王上,乌孙王大举进犯,已经迫近王都!”
      大军集结于玉门关,栾君贤竟然趁这个时机进犯,而自己现在正要去唐蕃官道抢人,看来这个呼延旺荣是得到了什么密报才会见缝插针。
      部将见呼延硕沉默不语,可是大战在即情势危急,不由得催促:“王上,请……”
      “不必再说,明令狼骑部留守玉门关,本王要立刻回城!”
      “是,王上!”部将面有喜色立刻下去传令。
      这个抉择,他选了王位。

      栾君贤选了这个时候已经胜券在握,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绝对不会挑战呼延硕。呼延硕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这次失败了,他余生再没有反击的能力。
      已经进入匈奴领土,大军在外,抵抗显得有些无力,自己精兵强将蓄谋已久,不多时便占领了一大片的草原,可是在呼延硕控制下的许多部族却不肯出面投降,让他推进的进程比原想的慢了许多。
      栾君贤进入匈奴领土的第三天,呼延硕赶回都城,贺兰延城大军被栾君贤联合的小国所阻,虽然战斗力实在悬殊,可是时间却被拖延了下来。
      碎叶城余兵不到两万,快骑不到一半,根本阻挡不了栾君贤七万大军的来势汹汹。快马赶到前线,呼延硕身边只有五百精骑,均是狼骑部亲卫部。
      在前线浴血奋战的部将叫做哈恩泰勒,由于乌孙军队来势凶猛,好似早有准备,所以虽然他顽强抵抗却依旧伤亡惨重。
      呼延硕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从反突袭中受重创而被抬回,浑身是血有些伤口还殷殷的冒着血,这个大汉却咬着牙硬是站起来跪倒呼延硕面前:“王上,恕属下无能,守军伤亡惨重难敌多久,请王上速速返回都城!”被呼延硕一把扶起安置羊皮之上,
      “你已尽力。”这几个字足够表达他对他的嘉奖。没时间多言,立刻有将士汇报双方战况,此番上阵的是一万乌孙军队,破哈恩泰勒三千人的抵抗,虽然匈奴将士伤亡惨重,但是乌孙军队显然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不过力量悬殊,破阵只是迟早的事。
      “还有多少守军?”泰山崩于前,呼延硕依旧面色平静。
      “不足三千。”
      看了天色,很快就要日落,看来时机将至。
      “放松抵抗,日落之后,前线将士撤离,派人将浇上油的皮毡裹上乌孙士兵尸体投入乌孙军营,记住,范围要广,越后方越好。”呼延硕看过此处守军的营帐,因临近初春所以唯独撤下来羊皮毡数量巨大。
      “是的王上!末将立刻去办!”将士见到呼延硕都像是见了严寒中的烈酒,一下子都豪气倍增,士气抖擞。

      栾君贤坐在后方的中军大帐中,翻看往日的战报,发现李殇参与的战役竟然找不到任何规律可言,阵法完全没有固定的形式,好像是随意而为却每次都能发挥最大的杀伤力和防御力。
      这让和她交过手的绝大多数对手没法挑出克制她的方法,但是,不包括栾君贤。
      当初身为匈奴骑部主将的他主要的任务就是分析连连挫败他们的周军,加之他常年流连中原,对中原文化的耳濡目染让他终于相处了,李殇的阵法是按照五行八卦而来。
      根据天时地利可以在星盘上找出对应位置从而摆出集天地日月之力的强大阵法。加之原本李殇麾下金甲军战斗力就不可小觑,很难不赢。
      那么既然李殇现在不在,那么就由他来以此之法,克敌制胜。
      刚刚想好,忽然觉得身后杀气腾腾,冷静翻越桌案擒过兵刃,冷眼一看,竟是呼延硕。
      “你还真不怕死,竟然敢在此时来我中军大帐!”兵刃相见,早已撕破脸皮也就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看见栾君贤如临大敌的模样,唇边一丝轻笑,宝刀入鞘,呼延硕甚至连出手的打算也没有。“就凭你?”唇边轻笑渐冷,杀气升腾。
      眼见呼延硕连出鞘的机会都不给他,这种轻视他不能忍受。“呼延硕,别以为你能逃得出去我层层的包围!”显然被激怒,但依旧克制情绪,压抑的声音从栾君贤牙缝中出来,低沉的不像样子。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很多士兵将中军帐重重包围,而呼延硕孤身涉嫌却胸有成竹。
      “看来你在本王身边的时间太短。”摇摇头,呼延硕瞳仁褐黄转为墨黑,他能允许的背叛早已被冲破了边界,今天怎么能给他活命的机会。
      忽然外边喊声大作,“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
      “快救人!!!”
      只不过两人谈话间,栾君贤所处的大营就被油浸过的羊皮毡引起的大火层层包围,原本都被集结伏杀呼延硕的士兵因为调虎离山疏于防备,被匈奴士兵趁虚而入,熊熊大火直接吞没了马厩和粮草库。
      呼延硕的反击对于这次远道而来的乌孙军队一记重创,粮草焚毁,战马被大火吞噬,再想进军匈奴领土举步维艰。
      这个时候,多说无益,栾君贤挥舞宝剑直刺呼延硕,他知道现在情势只有靠他力挽狂澜,所以,这也就成了生死之战!
      呼延硕心里清楚栾君贤的底细,他能在他面前过百招已是极限,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一瞬间的破绽就足以让高手将其置于死地,更何况呼延硕。
      刀刃紧贴颈项,鲜血如注,栾君贤心下凛然,自己终不是他的对手。很多年前,看他统领匈奴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能露给他任何破绽,他不是没见过他的手段,可是他还是心急了。
      “怎么不杀我?”刀刃破颈却没有断骨。
      闯入大帐的贴身暗卫将栾君贤擒住,呼延硕拇指拭干净刀上的血,一双鹰眼半眯起来,神色烈烈,寒意早已在眼底凝聚。
      “本王要让王后亲眼看看,她当年走过一条多么错误的路,顺便,用你的血祭她的亡灵。”宝刀入鞘,他终于可以安心接回他的王后。
      不顾脖颈上血流如注,栾君贤听完呼延硕的话后开始剧烈挣扎,扯动伤口,血液几近喷涌。
      “什么亡灵!!她死了?她怎么会死!!你逼她的!!你逼死她的对不对!!你是个冷血的鬼魂!!!你……”被暗卫强行带走的栾君贤话音已远。
      他宁愿没有。呼延硕眼眸低垂杀意尽去,的确,他宁愿从没发生过。

      一个月后,草原传遍了乌孙王被俘的消息。
      之所以乌孙王被俘却没有被杀,这在草原上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人纷纷猜测冷酷无情的匈奴王不杀他的原因。
      有人说乌孙王呼延旺荣是匈奴王的同宗,所以血脉不杀。可是很快就被人否定了,当年呼延硕掌权之日,是踩着他兄弟们的尸体而上的,甚至接过大祭司奉上的黄金权杖的手上,还有温热的鲜血。
      也有人说是匈奴王后下落不明,匈奴王爱妻心切为妻祈福不开杀戒;
      还有人说是王后失踪后匈奴王丧失了斗志,不再四处掠夺;
      ……
      匈奴王宫傲天殿旁边,三层的揽月楼迎接着落日,没有上去的通道,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揽月楼里面到底有什么。
      内侍却再清楚不过,王后的嫁妆以及一切生活起居用品全整整齐齐摆放在最高层,而第二层,是王后曾经坐在那里看羊皮奏折的桌案和王座,以及她最初睡得床榻和一应用过的陈设。
      王上一个月来对此只字未提,只是一直与众将军商讨讨伐草原其余匈奴部落的战事。这一个月,与他们邻近的大小五个部族已经全部纳入匈奴汗国的疆域,部族首领纷纷遣送质子来王都。
      还剩下远在漠北的几个小部族,可是王上依旧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从匈奴王到兀顿大单于,他的版图扩大了一倍,子民牛羊草场扩大了无数,却没见他脸上的笑容多出一点。
      甚至从来没有笑容。
      反倒是杀气越来越重,手段越来越狠,征战越来越频繁,稍有反抗便是部族男子孩子屠戮殆尽,女子沦为奴隶,供士兵享乐。原本的十二强盛部族,变成如今五个零落的小部落。
      曾经的那个呼延硕又回来了。
      然而这期间他却迟迟没有杀掉乌孙王,只是囚禁,却是囚禁在风塔里面。风塔是呼延硕折磨叛徒的手段之一,把反叛者身上用刀划出无数道口子,吊在一个四面露风的塔里面。
      白天灼人的温度汇聚在塔里,汗液一点点侵入伤口,生出虫子吞噬腐肉,晚上温度转低,甚至厚衣也不足以御寒,而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人依旧吊在里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乌孙王饶是这样,每天能喝一口水,吃一块肉。不知道是大单于想他多活一会,还是多受一点罪。
      明月公主一个月来不断送请罪书,甚至主动请降,允诺匈奴任何要求,只要能换回栾君贤的命,都被呼延硕置放一遍不闻不问。
      后宫突然间充斥了无数美女,都是各个部族首领敬奉上来的,往日呼延硕只是当做赏赐赐给手下人,如今却破例都放在身边,每晚歌舞升平,美人在怀。

      而此时的武周王室几近大洗牌,很多将领官员神秘失踪,而在洛阳城百里范围内的府军全部调往边疆。武瞾却在这个时候改了国号,恢复为唐,只是这一任圣主之职却终是落空的,由她暂代。这是她当皇上的第十五个年头了。
      这个决定,举国轰动,尤其是李唐血脉更是无不惊异,却鲜有人有任何轻举妄动,情势不明,仍需隔岸观火。
      先王团龙玉珏遗失,李殇将军被匈奴人偷袭而殁,举国皆知。皇上感其对国家的功绩以王室礼仪将其安葬,入王陵的那天,百姓要求停火一天为将军祈福。
      二王夺位已经在民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却不见二王有多大的举动,只是一直镇守边疆的细乌将军被突然调回,皇上亲封为神策大将军,拱卫京畿。

      这一个月来的变化太过突然,每个人都机会没时间喘息,唯独龙门镖局安享太平。原本作为大唐第一镖局的龙门镖局传到今日,几乎垄断了全国的镖行生意。
      如今总镖头更是庆幸,终于将主子迎回来,坐镇镖局。
      只是主子现在身体依旧很虚弱,身边还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吩咐他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只是要送一趟镖去吐蕃,于官兵一道押送礼物给赞普。事关重大,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隔着落地纱帘,远远单膝跪倒,“主子,房清水特来辞行。”总镖头房清水的外表更像是个读书的公子,温文尔雅相貌清丽堪比潘安。武艺却着实不俗,加上沉着冷静忠贞不二,却是总镖头最佳的人选。
      纱帘后面隐隐见得一个白衣公子背对他站在窗边眺望山下的景色,“劳清水亲自送镖。”声音淡淡,没有情绪。
      “主子抬举。房清水已将总镖局事物交代好,二十四分局也已安排妥当请主子放心,务必将镖安稳送交吐蕃赞普。”
      房清水办事他一向放心,“恩。”算是应了。
      悄声退下,房清水回到总镖局接手送镖事宜,离开揽月山庄的时候遇见山庄大管家莫昭。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有这次送镖的人员安排。
      龙门镖局惯例,送镖镖师皆是临时任命,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押送这趟镖。
      “清水收到,请主子放心。”房清水接过包袱背在背上,慎重离开。
      莫昭待房清水消失于山道之后亲自关上大门,还没转身就见得一个小小的身影向他扑来,敏捷的一把扶好摇摇晃晃的小身体,不用说,又是小少爷。
      话还说不很好,但是小小的人已经颇有些风范“为何不来陪我玩?”
      一把抱起小少爷,莫昭向里面走,“少爷想玩什么?”小少爷从襁褓开始就一直由他照看,所以跟他最为亲密。
      “定住金鱼,他们老是游来游去。”想是一次小少爷趴在池塘边埋怨鱼老是游,他在后面用一个石子将鱼麻痹无法动弹,想来这小家伙还看上了瘾。
      “是的少爷。”莫昭抱着小少爷走向鱼塘。
      还没走到,小少爷就开始在莫昭怀里挣扎,扑向远远走来的白色身影。
      “主子。”莫昭平衡着手里面不断挣扎的小少爷,和来者问安。
      “姨姨抱抱!”辛落死命往来人怀里扑却被莫昭擒着,始终没有落入面前白色身影的怀里。主子身体未愈还是不要和这个小捣蛋鬼纠缠的好,莫昭如是想着。
      被叫做姨姨的白色身影身着公子服饰,却的确是个女子,只是习惯了男装,下人对此也是习惯,原本没见主子穿过女装,要不是小少爷经常提醒他们他们也就忘了主子是女子的事实,毕竟主子的脾性气度着实与公子无疑。
      也没有伸手去接辛落,只是合上折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头,“落儿又调皮。”没有宠溺的语气和对小孩子的温柔,只是一贯淡淡的。
      辛落见姨姨没有想抱他,觉得很委屈,小脸苦了下来,大眼睛里面闪着些眼泪,姨姨好久没抱他,也没有亲亲他。
      看见小辛落委屈的神色,白衣主人轻笑,这小家伙的脾气他最是清楚,往往是摆着一副委屈的神色惹你心软成一汪水,可是他心里却是谋划着许多小阴谋小圈套等着你上钩。
      终是不忍,伸手接过小辛落,抱在怀里。
      “主子,你的伤。”莫昭虽没有违右主子的意思,但是主子的伤势是他清楚的,所以还是很担心。
      摇头示意并无大碍,抱着辛落走向鱼塘边上,抱着他倚在塘边石头上,信手将石头上的鱼食抓来一些放在小辛落手中。
      “姨姨,为什么不定住它们?”辛落看见争食的锦鲤不断挤来挤去,好奇的眨着大眼睛问抱他的姨姨。
      被刮了一下鼻尖,辛落皱了皱鼻头。“万物生而有命,不能因为你是强者而左右他们的生活。”白衣主人也没指望他能听懂,倒是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辛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姨姨怀里睡着了,他很喜欢姨姨身上淡淡的味道,很温暖的味道。
      见小少爷睡着了,莫昭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上前轻声接过辛落,交代了一句“莫昭带小少爷去休息。”便消无声息退下了。
      白衣主人没有离开,斜倚在太湖石上,迎着阳光微微眯眼。多少年了,这样的生活她盼望了多少年了,她曾经逼着自己不能逃避,现在终于逃开尘世纷乱,过上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展开折扇,碧绿的扇面上一轮新月,月下是一潭湖水,月影倒影水纹见,最是寂静幽深。能画这样扇面的,大概也只有一人。也只有他能破釜沉舟地想出这个计划,让她终于实现隐于山林的梦想。
      有辛落在身边,也不觉孤单,只是心中终是牵挂山下世间的纷扰羁绊,奈何无法静心。
      轻轻击掌,一个身影落下,花青色的长衫及地,站稳身形的时候长衫还带着微风。
      “李云,当了这么久的遣唐使,是不是该回家了?”话虽是问他,眼神却依旧是涣散着。
      花青色的身影不动也不答话,只是默默站立着。他曾赌咒自己只要能再听见白衣主人和他说话他愿用一切去交换,如今的一字一句对他都弥足珍贵。
      “十年了,我们相识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尚在故土却依旧思乡,你如何能不想家?”终于转过头,没有血色的脸上神色淡然,用这种淡然能掩盖掉所有的情绪。
      过了许久,一直在阴影中的脸终于一侧沐着阳光,像是敦煌飞天壁画上的神仙,绝美的脸上却少了那些神仙普度众生的泰然,反倒是冷硬的线条微微动了动,“既然已经被抛弃,四海即是家。”
      四海即是家,难得他的随遇而安,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微微叹了口气,“他怎么样了?”
      花青色身影听到这里,便又隐于阴影之中,借此消弭自己眉目间的不满。“幽禁于宫中。”许久复又添了一句“希望渺茫。”
      想是辛落闻不到姨姨的味道很快就转醒了,不顾阻拦光着脚向他跑来,花青色身影瞬间消失无踪影。
      抱起辛落,白衣主人不自觉的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细微的动作很快就不见了,原本不晓得自己还有另外一层牵绊。

      太阳西斜,又是晚饭时间。山庄里所有的人都很喜欢这个时间,因为无论是下人还是仆役,这个时间都会在花园的大桌上用餐,作为一天难得的闲暇时光。主子也会和他们一起,在夕阳中赏花。
      下人们将主人平时享用的膳食一一奉上,晚餐的时候他们也吃这些。大长桌摆满了之后,他们也一一落座,没人紧张也无需拘束,都已经习惯了。
      辛落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热闹气氛,时不时在平时叫他少爷的人身边蹭蹭,倒是他的姨姨坐不了多久便离开了,离开前惯例告诉大家自己已经用好,大家不必拘束。
      只是辛落觉得今天姨姨有些奇怪,自从家里面的医师给她诊断之后姨姨就一直闷在房间里,他去找她也被侍卫拦下,说主子不舒服,小少爷请回之类的言语。
      白衣主人离开饭桌回到书房,关好门身边便立即多了个影子,她坐好,影子才在书桌前开口“武若琳已诛杀,已按照您的名单发出追杀令,只是这些军营里的叛将和细作好像警觉心很高,我们的人一时难以得手。”
      半晌,“人总有弱点,贪财的,贪权的,好色的,终归是他们难以防备的死穴。今日可有书信?”
      “有。”影子从怀中掏出一小张纸,上面薄蜡封着,递了过去。

      碎叶城,匈奴单于宫殿,傲天殿。“可有消息?”晚风猎猎,草原晚上的气候沉稳的像是个老人。大麾被风吹起露出原本包裹的主人健硕的体魄。
      “回禀大单于,吐蕃赞普称车马未及吐蕃境内便因险要地形跌入山谷,昼夜寻找只见破裂的车板和死亡的马匹以及染血的衣服,尸体可能已被吞噬。”禀报之人尽职尽责,却实在不免多想,这一个月来大单于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有如此大的改变。
      怎么可能,武瞾绝对不会让李殇死去,那么她现在到底藏在哪里。他现在是单于,她应该封号大阏氏,相当于汉人的封后,没有主母又是封谁。
      内侍听闻宫人说大单于在傲天殿,不知何意,既是到了晚膳的时间,又是部族首领遣送的质子纷纷到来的宴会,总是要出席的。
      到了傲天殿就看见大单于站在大殿门口吹风,上前进言,“大单于,该是为各位质子迎接洗尘了。”
      呼延硕微微一笑,“好啊,反正都活不了多久。就去斩龙宫。”大步在前,身后带刀侍卫列队紧随其后。一对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中,呼延硕依旧独占鳌头。
      各位质子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见到呼延硕纷纷行跪拜礼,及至呼延硕在上落座依旧不敢起身。想是对当日匈奴大军依旧心有戚戚焉。
      呼延硕也不让他们起来,径自端了酒呈一饮而尽。带宫人又满上了酒才悠悠然开口,“各位质子远道而来,看来辛苦啊。”边说着,便接连饮尽酒呈中的酒,倒是没有身为主人的客气。
      虽是跪着,依旧不能忽视礼数,“回禀大单于,并不辛苦。”若是他们不谨言慎行,恐怕自己的部族又是祸端四起。
      三大呈酒喝完,呼延硕慵懒的倚在垫子上,终于开口:“各位王子,请起吧。”各位质子才慢慢的起身,纷纷落座于精致的羊毛毯上。舒适与暖和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呼延硕虽然暴虐却从不愿在细微之处上折磨别人,他不屑于此。
      示意敬酒,王子们纷纷举杯,然后一饮而尽。这个当口,呼延硕却开口:“乌孙王被生擒,也不听闻他有子嗣,那么乌孙王子是为何人?”
      大家把目光转向席间最小的孩子,乌孙王子,只见他不疾不徐站起来,躬身一礼后从容不迫的回话:“回禀大单于,我叫呼延厌笙,是乌孙王收养的义子。”虽然身形还略显瘦削,但是小小年纪却有着不符年纪的气魄。
      呼延硕一眼就知道这个呼延厌笙以后绝对是人中龙凤,远比其他人有出息得多,他很激赏有这样胆气的人,他无所谓他会不会是他未来的威胁,相反他倒是觉得很有兴趣。
      “赐乌孙王子羔羊半只。”被兀顿大单于另眼相看的小王子并不见有多大感激,道了谢之后便坐下了。
      其他人刚开始看他还是羡慕和嫉妒并存,因为由宫人呈上的羔羊的确是羔羊,但是,是全生的,只被剥了皮,半只羔羊里面内脏还冒着刚被宰杀的热气。
      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时候这个乌孙王子还怎么办,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有几位还低声笑了出来。
      呼延硕微眯起眼,也注视着这个孩子。只见他从靴筒中抽出短小的匕首,不顾旁人,径自一片一片吃了起来,神色平和看不见异样。
      微扬唇角,他果真没看错。
      一席饭吃完,呼延硕吩咐侍卫带走这些王子到指定的地方,惟独留下了乌孙王子,出乎他的意料,乌孙王子显然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打量了一下这个小男子汉,呼延硕并没有先张口,反倒是等着这个一直跪坐在他左手边的王子开口。终于,毕竟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呼延硕本以为他会问关于栾君贤的事情,待听完他说什么,却着实沉了脸色。
      “呼延厌笙恳请大单于允许我见大阏氏一面。”挺的直直的身板,眼睛里面却有着急的神色,看来他这个愿望在心里憋了许久。
      鹰眼紧紧盯住呼延厌笙的眼睛,褐黄的瞳仁显露出不善的神色,看的呼延厌笙心中一下紧过一下,但脸上却不能暴露出自己心中的怯懦。
      “为何?”
      摆明了不说清楚别说见面是妄想,活命与否都是问题。又听义父说大单于对他的大阏氏紧张得紧,一时间还是决定要说实话。
      “大阏氏对我恩重如山,呼延厌笙主动请缨来为质子,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倒也坦白,可是他对她的心,可不只报恩那么简单。这几年听义父念了不少她的消息,自己越发觉得她是个奇女子。
      他小孩心思又怎么可以瞒得过阅人无数的呼延硕,看他说起李殇时的眼神就让呼延硕很不喜欢,加之这里面又有当年李殇和栾君贤的过节,让他愈发厌烦。
      起身离去,对这个乌孙王子的请求不置可否,在踏出大门之前留下一句“赐住宫内,好生伺候。”就有侍卫立刻上前请走了呼延厌笙,到宫内指定的殿堂居住。

      风塔里面,高大的呼延硕面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栾君贤,半晌才开口:“呼延厌笙。”
      栾君贤虽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但也绝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干裂出深壑的嘴唇勉强扯出笑意,“怎么,觉得受到了威胁?”嘶哑的嗓音却带着得意,他的意志一向如此坚强。
      “当年你怎么输的自己不清楚?”嘲讽的冷笑,他不屑和栾君贤逞口舌之快。当年他才略微施压他就承受不住,他根本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爱李殇,他和他一样都想利用她,因为当年他们都不了解李殇是什么样的人。
      大凡女子不是妄想倾城之容就是想聪明绝顶,到最后依旧是想找个好男子依靠。但李殇想的自始至终都是怎样生存,她讨厌对任何人依赖,凡是皆是靠自己。甚至连利用自己女子的身份都弃若敝履。
      她周身越是这样天生的疏离感越让人想征服她并让她俯首依靠,呼延硕是其中翘楚。因为得到李殇的爱,是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难得如此。
      “我是输了……可是你也没赢,你知道她心里只有当年的大唐太子李旦,哈哈哈,你也没有赢!”栾君贤猖狂的笑着,这的确是他越想越痛快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赢,就算是呼延硕,也有做不到什么都赢!
      “你笑什么!”栾君贤笑过后看见呼延硕唇边隐隐的笑意,觉得很愤怒!
      呼延硕的眼神没有任何被激怒或压抑的情绪,少见的云淡风情的笑意,他喜欢李殇这样的笑容。
      “输赢尚未可知,我能否胜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来只配当一个旁观者。”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愤怒不已的栾君贤再没了嚣张的气焰。是啊,他原想证明自己的魅力而打定主意要李殇的心,却让呼延硕轻易褪去他的外皮;他不甘心自己总是输一次次去证明自己,却被李殇早已不在的心击的节节败退;终于有这么一天他认为自己足够强大,却最终兵败如山倒。即便没人告诉他他的部队现在何处,可凭他对呼延硕的了解,他们一定早已杀戮殆尽。
      就是在汉地成长时的丝丝温情的东西,在血脉里面成为他在这个草原上的致命伤。这里弱肉强食,不会给他任何苟且的机会。
      眼见栾君贤渐渐消沉的神色,呼延硕眼神冷凝,犀利而具有杀伤力,“下令明月嫁与龟兹王君白翎,我放你活着回去。不然,你该知道我几时能灭你乌孙王都。”不是谈判而是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听闻此,栾君贤抬起头,干裂的嘴唇费力扯出一丝冷笑:“你做梦!”龟兹王白翎年过耳顺,自己受人侮辱还要奉上自己的妻子,就算没有情爱,但是她是他的附属品绝不可能轻易交出。
      “来人。”立刻有侍卫从外面进来,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将头发播散开,竟是乌孙当朝大相国阍离沼尔,辅佐两朝的首府大臣,当年乌孙王最敬重的长者。
      如愿以偿的看见囚犯瞠目无言,呼延硕示意来人将头颅放在栾君贤正面前,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栾君贤。杀身不力,灭魂乃精。
      留着栾君贤被这死人头折磨这精神,呼延硕显然心情舒畅,他因失去李殇而痛苦,总得有人分担。
      “单于,公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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