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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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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北夷之前,柴钦只知道景棘旧疾复发身体不大好,但不知道究竟糟到什么程度,毕竟从自己接任大将军后,已经挺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他一向是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觉得做事要有论据讲原则,因此当景郁霆去世,兵权交到自己父亲手中的时,他很是莫名其妙。
然后右丞相突然辞世,大将军的称号居然直接砸到自己头上,砸的他头晕眼花——对他来说,这个位子不论怎样都应该是景棘的呀。
虽然撇去个人“打架”能力不谈,就领军作战来说,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比景棘有大局观,更加冷静沉稳,在关键时刻理智而果断,他的赫赫战绩都是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之上的;而他一向不欣赏景棘那种风卷残云甚至不惜走极端的作风,虽然景将军看上去战无不胜,不过这胜利中运气的加成应该占了很大的因素。
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自己在完全非自己所愿的情况下抢了景棘的位置。那段时间他挺想找景棘聊一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尤其在周围盛传景棘由于不肯和女皇成婚导致宫内气氛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景棘到底在想什么?他不是可以为颜知秋拼命的吗?但柴钦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深究这些八卦,所以也便没有多想。
之后他听说女皇终于和景棘闹僵,景棘被罚跪雪地数日不起,女王盛怒,无人敢为景棘求情。正好自己要去和女王禀报出征北夷的准备工作,就去“看个热闹”,顺便看看能不能帮景棘解个围、缓解一下二人之间的冰冷气氛,谁知接下来的剧情让他的心情经历了三级跳:
先是看到了景棘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一向不凑热闹的柴钦年少时还曾为这张脸投过一票。
然后女王突然建议让景棘作为柴钦的副将随同出征北夷,这明摆着就是让景棘下不来台给他难堪。
最后景棘的决定也让人瞠目结舌!
临行前,景棘顶着一张几乎算是毁容的脸,云淡风轻地来找柴钦报道的时候,柴钦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而景棘却勾着嘴角笑着说:“今后就劳驾柴大将军罩着了。我尽量不给您拖后腿。”
景棘在作战中殚精极虑,对大将军的指挥方针也百般配合,但柴钦隐隐感到他越来越力不从心,面色也日益憔悴,直到有一日回营地之后,看上去连穿着重甲走直路都很勉强。
景棘身边的贴身护卫和医疗官都是他自己带来的人,柴钦以往过问的时候大家都只说:“景将军没事儿,他只是有点累。”但这次,柴钦在夜深人静之时自己走进了景棘的帐篷,亲眼看到景棘捂着嘴剧烈的咳嗽、一副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的架势,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涌出来,而围在他身边的人一脸无奈与不知所措。
柴钦从了那么多年军,打了那么多仗,杀过那么多人,见过各种血腥场景——不管是肝脑涂地还是开肠破肚,没有什么场景可以像此刻这样让他体内的血液在几秒之内都窜到了大脑,然后脑袋便“轰”的一声炸开了。
忘了自己花了多久才冷静下来,柴钦只记得景棘在情况稍微稳定之后,将帐内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只留下自己。
“我要死了。”景棘嘴角微微勾笑,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中了北蒙奇毒。解药在上次攻打北蒙的时候被大汗毁了。”
不需要景棘解释,柴钦知道北蒙奇毒的毒效。
“据那时已过了许久,若你真的身中北蒙奇毒,早已毒发,撑不到现在呀?”
“之前娜仁以自己的血为药引一直在勉强压制着,所以毒素并没有全面发作。她曾中过此毒并服过解药,所以血液中有抗体。”
但是娜仁死了。
“你不要怪那些医生没用,他们的确无能为力,况且我中毒的事没人知道,他们也吃不准我到底生了什么病。”
此毒变态的地方之一便是,即使中毒也无法经任何方式验出,不知情者只道是身体因为不明原因而逐渐衰竭。
“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死在战场上,毕竟我是武将出身。”
“你……没有告诉女皇吗……”
“她不需要知道。”景棘冷漠地打断到:“你放心,我之前并未给你找麻烦,之后也会尽量不拖你后腿。”
“如果不是刚才…….”柴钦想起自己刚才堪称歇斯底里的质问、威胁。
“我也不会和你说的。但你动静实在太大我招架不住呀…..转念想想,毕竟你是领军的大将军,瞒着你总归不大好。”景棘又恢复了一贯的无所谓的表情和语气:“还请大将军替我保密。”
“景棘你………”柴钦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大脑直到此刻还在嗡嗡作响,他的胸口像被万钧的大石压住以至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沉默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景棘的帐篷。
柴钦在护卫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抄起两桶酒来到了驻地边缘的大漠,找了块枯木坐下,就着惨白的月光喝起酒来。
“柴将军不应该呀。”
不知景棘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他此刻披着一件并不厚的棉外套,慢悠悠滴走过来,坐到柴钦的身旁,拎起一桶酒摇了摇,仰头喝了一口。
柴钦抢过景棘手中的酒桶扔在一边,他皱着眉注视着景棘比月光还惨白的脸色,一言不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景棘身上。
“你不是向来以军纪严厉著称吗,现在自己破戒在行军时喝酒,又如何服众呢?”景棘带着他招牌式的微笑看着柴钦。
柴钦真的很讨厌景棘这幅自以为很了不起洞悉一切的腔调,他不知道一个被毁容的死到临头的人有什么可得意的,因为自己死得比别人早吗?
他对景棘这副腔调的厌恶最早可以追溯到景棘13岁来京的时候。
当年景棘一来京就给了颜知凡一个下马威,颜知凡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岂是他这种毛头小子可以随便忤逆的?这种“没有规矩,不懂礼数,不成体统”的傲慢激怒了柴钦,在之后和景棘的比试时,他卯足了劲要给景棘立立规矩,然而对方并没自己想的那么好对付,他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在众人的惊呼中在景棘脸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
景棘拒绝了武官终止比赛的建议,用手背擦了一下脸,嘴角一勾,笑着看向柴钦,眼神中多了一丝杀气,这让柴钦心头一凌。比试继续,景棘的进攻明显比刚才凶猛了很多,虽然这是以牺牲防守为代价的,但善于防守反击的柴钦疲于应对景棘的攻势,居然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反攻的机会,这场比试一直到时间结束也没分出胜负。
对景棘来说,这场比试让他在本以为充斥着废物点心们的京城找到了一个还能看得上眼的对手,除此之外别无特别。
对颜知凡来说,他很不爽,一是因为柴钦让他男神的俊脸上挂了彩,还因为他从不知道柴钦的实力原来这么强,虽然在比赛中一贯的被“承让”已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对柴钦来说,这比试刷新了他的世界观——原来打架可以这样全情投入酣畅淋漓,原来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的感觉这么酸爽。
这样一个有趣的对手充分吊起了柴钦的兴趣,他开始暗中仔细观察和研究起这个对手。他发现景棘打到兴起时特别不计后果,他曾亲眼见到景棘急于取胜将自己的软肋全部暴露在对手的眼皮底下,但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能一击制胜而并不给对手任何可以反击的机会。
在一次交手中他发现了景棘后脊有一处严重的旧伤,找准位置攻击这处旧伤便很有机会取胜,但可他却再没碰过对手的这块软肋,那次交手二人在规定时间内打平,结束后景棘破天荒地拱手情真意切滴说了一声:“承让。”
因为擅长“打架斗殴”,景棘在两人的各种交手比试中胜多负少,然后更在在武状元考试时拔得头魁,但柴钦丝毫不觉得失落,他认为景棘之所以可以取胜大部分是因为运气,这样的打法在战场上其实是不可取不理智的。
了解景棘后,柴钦觉得他全身上下都是惨不忍睹的漏洞,看那一身的伤疤就可以知道。几年前他就曾受过致命伤——当时他领着一只人数很少的精锐部队突袭一位叛变郡王的老巢,最后虽然取胜但损失惨重,他本人胸膛被长枪贯穿险些丧命,而他的副官则在这次突袭中牺牲了。之后柴钦将自己手下最稳重能干、最信任的全鹰送去给景棘当副官,就是为了在此人不冷静的时候身边有人可以拉一把。
景棘大概猜到了柴钦的用意,但还是接受了全鹰,白送的人才干嘛不要,对全鹰偶尔向柴钦打的小报告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全鹰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训练有素的副官,因此能向柴钦汇报的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的部队训练玩刀玩枪,景将军的部队训练起来是玩命儿呀,拉也拉不住因为我自己也要带头玩儿命,真的苦呀柴将军!”
“景将军有个泡澡的配方真是不错,可以美容养颜还能去疤,配方我给您列在下面了。”
“景将军对养颜有执念这不正常呀柴将军!大冬天的他还每晚露天泡冷水澡,结果发了寒热,死活不肯喝药撑了好几天,索性烧终于退了。我已经让勤务兵在他泡澡的地方搭了个棚子,还和烧水大娘嘱咐要保证每晚的洗澡水都是热的。”
“景将军真的不会照顾自己,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硬扛的!他已经咳了半个多月了我都怀疑他得肺痨了,真的怕他传染别人,劝了很久他才肯看医生,索性不是肺痨。医生开了药我会按时提醒他喝药的。”
“景将军前一阵训练的太狠晚上不吃饭,最近胃一直不舒服还一直很无所谓地吃冷饭!我已经嘱咐炊事班的人了,今后景将军的饭菜一定得是热的,我会盯着他三餐不拉的吃饭的。”
“景大将军来了,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把景小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把部队里的女的都赶走了!所有伺候景小将军的套路我要重新教那些大老爷们!柴将军我是副将不是勤务兵呀~~”
“景将军一个人跑到大蒙都城去了!他点了我的穴,捆了我让人看着,还偷了我一颗大力丸!不过他现在已经劫了长公主回来了。柴将军,我觉得要打仗了!”
………….
全鹰还没能找到什么机会履行柴钦对他最重要的嘱托,这个一直这个开外挂的景将军的运气就用完了,他终于要死了。
而自己连嘲笑的力气也没有。
“没试过其他方法吗?”柴钦看着景棘没被毁容的那侧的脸。
“医术药理毒物什么的,你比我熟。”
是的,景棘没救了,柴钦心里清楚得很。
“所以才拒绝和女皇成婚吗?”
“不完全是。”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柴大将军,现在这样不好吗?好歹我也是个当兵的,最完美的结局就是战死在沙场上呀不是吗。”
眼前的人看上去一心求死,但柴钦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逞。做那么多年的对手,都生出默契了;你死了,我到哪儿去找这样旗鼓相当的死对头?没有了对手的人生岂不太寂寞了?
柴钦曾听得西域疯郎中死马当活马医的传说,于是他第二日便秘密遣全鹰只身去西域寻求疯郎中后人的线索。
战场上,他越来越无法集中精力,朝思暮想着能尽快收到全鹰的消息,以致全军攻势并不如前几个月那样凌厉,北夷有了喘息的机会,及时调整了战略,战事一度陷入胶着状态,而景棘的状态则是肉眼可见的日薄西山。终于在他油尽灯枯之时,全鹰回信了。
那一刻,柴钦面临人生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选择:继续攻打北夷;还是停战——冒着搭上自己性命的风险将景棘这匹死马救回来。
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总该做点儿让自己刮目相看的事情吧。
凡事都想着社稷,总要自私任性一回吧。
10年从军都在保卫国家,总得找机会保护一次心中重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