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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二) ...

  •   钭颜八岁那年是第一次见到菱乐,她就是一个小小的模样,即使是衣缕褴衫,也遮掩不住她濯濯不染的气质。他想,哪有一个男孩子长得这般清秀,像极了那娇艳却不失傲节的青莲。

      可他们却说她是青楼女子生下来的野种。她不知,她入门的第一日,他便同别的师兄弟打了一架,至此以后,无人再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一句。

      也因为那一架,满脸伤痕的他与她打了第一次照面。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害怕和瑟缩,他局促的想去遮掩身上的伤痕。可是满身的青污,哪是那么轻易想遮掩便能遮掩的?

      “我…我唤钭颜,你,你叫什么?”,彼时的他不知有多么的腼腆。

      他只看到了她轻蹙的眉头,瑟缩的道出三个字:“管菱乐。”

      他看见了她那双大眼中透出的害怕,对他的害怕。她,怕他吗?

      入门八载,从小便在一群大老爷们中过活的他,从未见过这般娇娇弱弱的人,更不知如何与她相处。

      他固执的要求她与她同睡,只为避免她与其他兄弟的接触。可她却以为他是要轻薄于她。

      他看出来了,她似乎不喜欢他对她一切的好。他开始学会欺负她,在练功的时候故意打到她,因为他知道只有那样,师父才不会对她重罚。可这一切却带来她更加的反感。

      她十岁那年,初来葵水。他替她遮掩,他早便知道那些师兄弟看她的眼神不单纯,若再是被那些人知道她的女儿身,那她这一辈子的名声怕都是被毁了。

      他看得急切,托了隔壁青楼相馆的丫头带她出去。而他却是扮作她的模样在被窝里呆到天亮。第二日,师父寻他去了何处,也只当是他又偷跑了出去,给了一顿罚。让他在冬日里顶了一天一夜的水盆。

      而她却以为他真是抛弃她独自出去玩了。他嘱咐了青楼那丫头不要告知于她,只当她是来玩凑巧碰上。

      被人记恨着,总比他在她的世界无关紧要来得强。

      不知何时,他们两的关系就变成了分明互相看不顺眼,却不得不每天对台唱戏的模样。他习惯了挑她刺,习惯了称她是她的人,习惯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直到那人的出现,他满腹经纶,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与未曾有过甚学问,甚至喜欢欺负她的自己来比,那样的人像是一束能穿透黑暗的光,直至射到她的心灵,将她隐埋在内心深处不敢言语的东西都激了出来。似乎只有在那人面前,她才能感受到从来没有的快感。

      她说那人懂她,怜他,惜她。

      难道他与她同吃同住,就不懂她,不怜她,不惜她了吗?他知她想习字,每日趁着闲暇偷偷去私塾偷学,只是他从未有过机会教她。因为除了对戏,她从不愿与他多说半分。

      他知她喜吃冰糖葫芦,每次唱戏得的赏钱他都有悄悄存起来,然后请所有师兄弟一起。他会借故调侃她,只是每次她都会打开他递给她糖葫芦的手。开始他不懂,后来他知道了。便将那些钱给了与她相好的几个人,让他们将吃食给她。

      他依旧记得她每次吃冰糖葫芦的满足样,那是她平时都未曾有过的模样。像个孩子,对,未满12岁的她像个孩子。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戏?”,钭颜再次见到管菱乐已是三日之后,她依旧是众星拱月而来,万千风华,那是他曾最欣慰的模样。那是他亲手捧出来的角儿啊。

      她依旧淡淡,连眉眼都未曾高抬:“霸王别姬。”

      他笑:“你可是做好了与我生死相随的准备?”

      “我从不是虞姬,我只会生,不会死。”

      钭颜看着她一脸清绝得不能再清绝的模样,也对,为了生,连身份,爱情,所喜欢的一切的一切,都能放弃的人,怎会轻易去论死呢?

      终是被他宠出来的脾气。

      “开锣了,走吧。”,钭颜笑了笑,将头冠郑重的戴于头上,那襟冠宝带似在空中微颤,带起风划过弧度。

      菱乐不知为何,心竟然在那一刹那有些悸动,八年了,八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即使她再恨他,再不喜她,可站在她面前的终是他。

      “师兄!”,菱乐看着他登台的背影,口中不自觉唤出连她也不敢置信的话语。她甚至看到了那人震惊的神色,虽然他的面容早已被妆容打散,虽然外间的铜敲锣鼓声已大得直直掩盖了她的声音。但只他回眸那一眼,她便感觉,他是听到了。

      钭颜的脚步一颤,却是回眸依旧朝台上而去:“今日这场霸王别姬,别演砸了。”

      菱乐不知为何突然泪目,八年的日日夜夜,他欺她,却是将她的功底训得死死的。似乎,从以前到现在,他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别演砸了。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堂华凋叟的老戏台上,寥寥搭着花架,雕花壁楼一挽成炔,下面高朋满座。台上她一袖青衫,鱼鳞羽袍,轻掩面容,婉婉成花。而他一把长剑,直立台中,威风四煞。

      十四岁那年,依旧是这般戏台,他带着她登台。台上树挽成花,台下却只是寥寥数人。风雪吹干藤椅,凋敝得似乎连鸟儿都嫌弃的清静。他说:“戏啊,一旦开了锣,便容不得你不演。这一站,就得站到戏落。”

      而她这一站,两年,距离师父死,两年,距离她成角儿,两年。这两年的点点心酸,从无到有,似乎就如这霸王别姬,霸王江东起事,虞姬伴他一路从无到有。

      可戏终是有落幕之时,虞姬也终有别了霸王的一天。

      台上虞姬一脸决然:“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项羽急:“怎么!”

      虞姬低吟婉婉:“免你牵挂。”

      项羽手指微颤:“妃子,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

      虞姬跪首:“——大王啊!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眼见虞姬便要上前夺其宝剑,项羽连转身退避。

      半许后,还不待菱乐再上前抢夺,钭颜却是一点点缓步回身看向她,但那破出口的声音却已不复戏腔:“妃子,若孤愿为你舍了这江东,你可愿伴吾东起耕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此深情款款的模样,让菱乐看得震惊,他分明一身黑蟒金镶,端得是个大气凛然,道的竟是……

      “大王!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菱乐努力扯回话题,可钭颜却依旧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眼中伤情陡染:“霸王别姬,霸王别姬,世人终不知其实是姬想别了霸王!”

      菱乐怔愣,手中刀剑落地。他,竟是知晓了。

      戏落幕闭,终是一场华殇曲。

      戏台后,钭颜看着背着包袱决然离去的她,拳头捏了又散,散了又捏。

      “你当知道,你跨出这道门意味着什么?”

      他看见她缓缓的回过了身来,眼中除了他想看到的,什么都有。

      “你不是猜到了吗?”

      钭颜苦涩笑了,却终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再有任何言语。他说,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准踏出梨园一步。可她终是将他看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从始至终,他对她不过都是花架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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