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妙影》齐妙

2、002.后会有期

　　等到轮船泊稳，莫语的父亲和大哥都下了车出现在码头上，二哥也离开了叶知秋所在的位置，回到了莫家众人当中。

　　船上，齐妙淡淡一句“后会有期”，跟莫语也分开了。她的舱位比莫语低，下船顺序是靠后的。

　　莫家的车队一路走远只余尾烟的时候，她才笑眯眯站到了叶知秋面前。

　　叶知秋很想张开双臂迎上前去，很想叫她一声“小咪”，却终于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微笑着看她：“齐大医生回来了。”

　　多年未见，昔日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只是她这身行头……稍早前隔得远了，连他都没能一下子认出来，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哥。她当年要是真进了梨园行，旁的小生怕是都没饭吃了。

　　放下行李，齐妙站在离叶知秋几尺远的地方，勉力控制自己也只是静静微笑着看他。

　　她很想大叫一声“叶子哥！”然后像以前一样连蹦带跳到他的怀抱里。只是，他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叶子哥的模样更俊秀了，气度更沉稳了，微笑更迷人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齐妙总觉得他身上多了层从前没有的忧郁。隐隐的，淡淡的，却有意无意拉远了自己跟他的距离。

　　小时候大家叫她妙妙，只有叶子哥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喵喵”，然后有回她笑的时候被他指着说她原来真的像只小猫咪，从此就叫她小咪了。

　　第二个人敢这么叫自己，齐妙会翻脸的。

　　当初她拼死拼活的抗议都被叶子哥无视，现在他却主动放弃了自己专属的称呼，唤她“齐大医生”？

　　他当然是在半开玩笑，却也是半认真的。

　　齐妙轻咳一声，挺直了腰。双手背在身后，左脚迈出一个台步，抬首朝叶知秋“啪”一个亮相，扬声念出一句戏文：“小尼姑年方二八！”

　　叶知秋收了面上的微笑，神色一整接口道：“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话音未落已被齐妙接起：“我本是男儿郎！”

　　“又不是女娇娥！”叶知秋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出口才觉不对。

　　面前齐妙却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错了！又错了！”

　　叶知秋只能苦笑着摇头。他小时候学戏的时候，为总是念不对这一句挨足了师父的打。齐妙总给他求情，十次里头也只救得了他一两次，大多数时候却连自己都给搭进去遭了池鱼之殃。

　　“欢迎回来，小咪！”他终于还是向齐妙张开了双臂，眼里满满尽是宠溺。

　　“叶子哥！”齐妙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两只胳膊搂紧了他的脖颈。

　　像小时候一样抱起她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放下，叶知秋轻轻帮她理了理散落的几缕发丝，口气里是爱怜的埋怨：“个头都跟我一般高了，怎么一点都没见重？”

　　她是从小就瘦，可现在穿着大衣都能让他轻松一手搂过腰。

　　知道叶子哥是心疼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苦，齐妙不答，却歪起脑袋上下打量起他来：“叶子哥什么时候学会哄女人开心了？老实交代给我找几个嫂子了？”

　　“一个都没有！”明知道她是转移话题，叶知秋也只能哭笑不得地摇头：“在外面呆得人都野了，这是女孩子家该说的话吗？”

　　说说笑笑上了车，齐妙终于忍不住把一直藏心里的疑虑问出口：“叶子哥，我爹他……怎么没来？”

　　见到叶知秋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她心头隐隐的不好预感得到印证，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他，可心中又怕极了他口中道出的实情将令自己无法承受。

　　叶知秋嘴张了几次，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如果不是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等她回来见最后一面，师父恐怕早就……

　　齐妙没想到，自己回来后来不及进家门，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

　　她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爱德华院长，不是为了将怀里那封导师的介绍信递给他报道上班，而是以病人家属的身份听他介绍父亲的病情。

　　她最无法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圣玛丽医院的大门，不是作为医生治病救人，却是作为女儿在病榻前为父亲送终。

　　记忆中高山般伟岸魁梧的汉子，戏台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此刻却消瘦憔悴到她几乎无法认出的地步。原本永远神采灵动的双眼黯淡得失去了活人的气息，只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才射出些许光亮，一闪即逝，却似乎已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颤巍巍伸出手，勉力想替她拭去止不住流出眼眶的泪水。

　　齐妙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面颊上，努力对父亲露出微笑：“爹，我现在是医生了，我一定能治好你的。”

　　父亲竭尽全力对她牵了牵嘴角，反掌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同时抓紧了她身边的叶知秋。

　　两个人都被他大得吓人的力气抓疼了，心里却同时一片冰凉到底：回光返照。

　　可为了等女儿回来看她一眼，他早已经透支尽了所有生命力，终究没能开口留下一句遗言，就这么握着二人的手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