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林舟1

77、七十七、在路上（四）、有多想忘记，就有多想记起！

　　第二天醒来，峰岚发现自己裹在睡袋里，想想，凌晨寒冷，是孟磐给裹上了。正想逗弄逗弄叔叔，翻身摸一摸身边，没人。拉开帐篷的拉链，钻出脑袋张望。

　　好一副绚烂的画卷！青盈盈、绿油油，是湖水由浅入深；透亮透亮的瓦蓝，是倒映的天空；一簇一簇的飞雪白，是湖边芦苇飘舞的花穗；红色、橙色、黄色….层层叠叠，是山坡上尽染的秋林。又有一抹一抹的青白，游弋在湖面上，那是尚未散去的晨雾。

　　一圈一圈的水波从远处传来，让各种颜色互相渗透、调和，在湖面上闪亮、跃动。

　　孟磐在那一圈一圈水波的中心，舒展雄健身姿，从湖中央缓缓游过来。峰岚见状，赤身出帐篷，冲进湖水。清晨的水有些凉，峰岚“呲”地打冷战。往身上浇水，适应一会儿，扑进水里，向湖中央的孟磐游去。

　　两人游回岸边吃早餐，面包、火腿肠、袋装牛奶和孟磐煮的咖啡。十月份的中原大地不冷不热，正是可以舒舒服服日光浴的时候。孟磐说：“湖里有鱼！好几次从腿边滑过。”两人商议，决定迟点上路，找出钓竿垂钓。两具健硕俊逸的身躯依偎在草地上，看那湖面上鱼漂一漾一漾，听那云霄里远远传来归雁的鸣唱，正是：

　　一根钓杆，
　　钩住横斜的枝桠。
　　两个身影，
　　漾在清波下。

　　对酌流年，
　　共赏韶华。

　　芦苇边，
　　几多知己闲话。
　　云天里，
　　阵阵雁鸣南下。

　　孟磐说：“从那天后，再没见过方同尚。虽然无法赞同同尚的三观和为人处事，但不能不承认，同尚是个很有‘能力’的，胆大心细，做事豁得出去，不给自己留后路。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就能出人头地。同尚也的确抓住了中国百年一遇的房地产浪潮，成就了一番事业。”

　　“叔叔比他还有‘能力’，年纪不大，就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真谈不上什么‘能力’。”

　　“听叔叔说，家里是农村的，上头3个姐姐，一度父母看病都要靠你每个月寄津贴回去。典型的‘屌丝逆袭’，没点‘能力’怕是不行！”

　　“就是运气。不怕笑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攀了一门世人‘眼中’的好亲事，得益于岳父的影响力。”

　　“那也得人家看得上。”

　　“从方同尚的事后，我对这个圈子很失望，很恐惧。痛定思痛，决定改邪归正，走‘正路’。毕业后留校、结婚、生子、下部队、转业……一路走下来，相当顺当，自己都有些飘飘然了。直到两三年前，突然发现走不动了。”

　　“怎么？”

　　“大概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吧。工作急转直下，开始坐冷板凳，被压制、排挤、打击，乃至栽赃、陷害。细想一下原因，是岳父退休，说话不管用了。或者说，是岳父和他的盟友们陆续退出一线，我们这些受扶植、受荫庇的遭到清算。我这才真正掂清自己几斤几两：我就是一头风口上的猪，一度以为自己有了翅膀，是条龙。”

　　“叔叔太苛责自己了。成大事的，谁不是顺势而为？除非你是神，能随心所欲地制造和操控这个势。”

　　“家庭也出现了危机．．．．．．．”

　　＂不会是因为叔叔在外头找‘男人’吧。”

　　“女儿进入叛逆期，逃学、交狐朋狗友，怎么沟通都没用。没见过这么无法无天的，迫不得已，只能拳头上阵。她反而变本加厉，我倒因‘家庭暴力’被全家孤立。

　　“外头找‘男人’是果，不是因。有一段世间，感觉要被那种失意和一成不变的生活压垮了。那天从报刊亭经过，无意中瞥见《男性康健》杂志，买了一本，随手翻了翻，看到一篇文章，好像是……《三十天练出性感腹肌》，是小岚在做模特示范。心里突然涌起了年轻时候的激情。那几天夜不能寐，挣扎了很久，决定屈服于欲望。

　　“偷偷摸摸下载交友APP，上交友网站，进聊天室，‘勾搭’了几个。可是每次到要见面时节，就害怕了，退缩了。当初和方同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有家有口，又在体制内，不得不有各种考虑。那天去见‘网友’，临阵退缩，一个人在街头徘徊。经过那家会所，居然瞥见小岚在里面。逡巡再三，还是进去做了个按摩。”

　　峰岚笑了：“难怪那天叔叔神色怪怪的。一再强调是要做正规的中医按摩。认识这两年多，叔叔一直相当谨慎，不曾透露自己的一丁半点；怎么这两天突然说了这么多？”

　　“我家姑娘英国留学去了，托了她在英国的舅舅、舅妈照料。这辈子守护的最宝贵的东西有了去处，心里如释重负。”

　　“少了一个顾忌，所以……”

　　“开始轻松了几天。很快就感受到，这是在失意之外，又凭空添了莫大的失落。心里是彻底空了，吃不好，睡不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这种感受，没经历过的，大概没法理解。”

　　峰岚笑道：“话别说得那么死。我们杂志社才做过一期专刊：《高考之后做什么》。我们是做软文广告，要罗列健身房地址电话。答案自然是‘去健身’；要不然，年轻人突然没了约束，会到处胡来；少了孩子这个润滑剂，家庭婚姻也容易发生危机：每年高考之后，各地离婚率都会直线上升，有民政局将这个时间段视为离婚高潮，会大力增派人手。”

　　峰岚接着说：“这扯远了，事业和家庭，两样精神寄托都没了，叔叔可不得找人说说。”

　　“不是找‘人’说说，是找小岚说说。这些年来，官场养成的习惯，不管是谁，都得提防，包括自己这一派的：你不知道他是否会反水，你也不知道，他哪天做大了，野心膨胀，是不是要把你搞下去。那天晚上在‘当厦’，看到小岚为了一个‘宇’做到这一步，让我感慨加羞愧：这样的都不能信任，这世上就真没人能信得过了。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年来，真是可悲复可怜！后悔转业到地方，这种人人和人人之间的猜忌和倾轧，真是压抑人性！还不如在战场上死个痛快：战场上，兄弟们生死与共，愿意一命换一命。”

　　孟盘无意中带出的‘雨’是‘敏感瓷’，摔碎在峰岚心里。峰岚“嗯”地机械答应一声。

　　说曹操曹操到，细雨无声袭来，点撒、弥漫在彩色画卷中。

　　孟磐说到激越处：“小岚，有时候我在想，我的人生方向，我的生活方式是不是错了。一直以来，被夹裹着向前冲，现在几个跟头摔下来，反倒有空想一下，自己赶的到底是什么路，前方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嗯。可能人人都有过这种感觉吧：当初不该这样，当初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向来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有什么用？但是，前几天翻到陶渊明的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埋着头一个劲地往前冲，却把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现在我再不去想想，可就来不及了。”

　　“……”

　　“这回出来，是放心不下小岚，也是为了回忆那些旧事、回首一下走过的路。”

　　“……”

　　“小岚不会明白的吧？别人更不会明白。身边的人，不是在琢磨怎么把我拔掉；就是在想，这个位子上的人，怎么样才能不露痕迹地结交。”

　　“……”

　　“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中年失意男人在发牢骚，要矫情地怀旧罢了。但是……”

　　是啊，人生路上，大大小小多少个坎。孟磐这节点上，几分失意，几分疲惫；几分慵懒，几分迷惑；激情已退，幻想不再；红尘看破，却又心不甘。可是这些，又如何指望峰岚这个正为情所困的年轻人能明白？

　　峰岚终于发声：“我能理解。虽然我不敢肯定我知道叔叔失去了什么，但叔叔你想要再一次把那些东西找回来的心情，我能明白。就像我，想忘了他，可总禁不住想，我哪一步走错了，如果没有那件事，他会不会……”

　　孟磐听出了峰岚话语中的异样，从沉思和自言自语中醒过来，把目光从前方的鱼漂挪向一侧的峰岚。峰岚倒在草地上，闭上眼睛感受无声袭来的细雨，张开嘴吸吮，又伸起双臂拥抱着。

　　“小岚……”

　　“我在想，叔叔是不是跟我一样，后悔做了什么，后悔没有做什么，所以失去了某个人……”

　　“小岚……”

　　“你说，忘记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

　　“像你这样，每天提醒自己要去忘掉他，不正是每天都在提醒和想念他？！有多想忘记，就有多想记起！”

　　“……”

　　“上钩了！上钩了！”孟磐突然指着被剧烈向水里拉的鱼漂和鱼竿大叫，“还是个大的。快拿抄网来！…… 要拉不住了！赶快! ”

　　“找不着！搁哪儿了”

　　孟磐回头，见峰岚在两厢车的后备箱里手忙脚乱地翻弄，“后座上！后座上找。”

　　两人七手八脚将鱼捞上来，放进桶里。是条红色大鲤鱼。“好兆头！”孟磐心中暗喜。

　　孟磐后悔勾起了峰岚的悲情，赶紧将桶塞进后备箱，催促收拾东西，启动车上高速，一路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