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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小镇、父亲、人生同行者 ...


  •   及到送完庄周子,夜色已深,下起了北京罕见的暴雨,大雨中难辨四方,桥下、路面上积水不浅。想到几天前数起汽车涉水出人命的新闻,杨锋岚坚决不让阳雨开车送。阳雨邀请峰岚在自己家“将就”一晚,杨锋岚也不推辞。

      到了阳雨家,峰岚问女主人在哪儿。阳雨因想峰岚与同事、邻居、亲友并无瓜葛,就如实讲了和张婷的非典型性夫妻关系,说:“这里平常就我一个人,你别拘谨。”

      两个人在客厅查看所购的两幅画。阳雨去厨房倒茶水,峰岚看画看的出神。两幅画都表现小镇的巷子,峰岚的童年就在这样的小镇中度过。小镇带给峰岚的,酸甜苦辣都有,如今看着这两幅画,记忆却都是过滤剩下的美好。石板路,石头房子,房子前的花圃、花盆,花圃花盆前晒太阳、打牌、聊天的老爷爷老奶奶,老爷爷老奶奶身边吵吵闹闹的孩子,脚下懒洋洋的小猫小狗,瓦蓝的天空,阳光灿烂的午后,知了的嘶鸣,童话中的畅想,对未来的憧憬……一幕幕又回到眼前,真切得就像就是昨天。

      仿佛记得,邻居家的孩子带着一只小鸟回来了;峰岚也拉着父亲去捉鸟,父亲很累,还是被拽着出门了。那天的阳光真好,那时候的心情真好。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在问父亲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地方,一直说着前面什么地方有成群的小鸟。走着走着,就在石板路上玩起“跳房子”来,一定要踩在正方形的石板上,从一块正方形跳到另一块正方形。有时候两块正方形之间太远了,跳不过去,就吊着父亲的胳膊、踩着父亲的鞋子让父亲拖曳过去。实在太远了,就停下来,指着前方对父亲说:“爸爸、爸爸,你把我抱到那边去”,“那边、那边,就是那个四四方方的……再往前一点,要往后一点……哎呀!我踩到三角形了!爸爸好蠢!” 峰岚不记得到底到过那个地方没有,到底逮着小鸟没有。记得走着走着,就被父亲抱起,头歪在父亲的肩上睡着了,依稀听着父亲在石板路上的哒哒的脚步声。

      一阵“哒、哒”声惊醒思绪中的峰岚,峰岚回头,却是阳雨趿着拖鞋、捧着茶盘走过来了,正补上了已经模糊了的父亲的神态。峰岚没回过神来,一时竟以为还在记忆中。

      阳雨笑道:“看得这么出神,看来也是个有小镇情结的。”

      阳雨让峰岚接过茶盘,又从餐厅将两把椅子和一个高几挪到画前,让峰岚把茶盘放在高几上。两人茗茶品画,聊起记忆中的小镇和童年。峰岚的童年,和阳雨的正好相反。阳雨是被父母长辈老师千般宠万般爱,峰岚是先没娘后没爹的孩子像根草。

      峰岚的父亲杨雨舟是外乡人,三十年前在帝都读大学。那时候大学生很稀少,还是“天之骄子”。对杨雨舟这种名校高材生,大学正是文字激昂、江山指点的时候,大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气概。只可惜年少气盛,不知“过满则溢,过刚则折”之理,终为一场“风波”所累,被发配到偏远小镇中学教历史。“一事不顺就追问人生”或者说爱钻牛角尖是文人知识分子的通病。理想破灭,信念灰飞,杨雨舟便觉万籁俱灰,生无可恋。整日蓬头垢面,沉迷于郁达夫、三岛由纪夫、这“森林”、那“寺庙”,还动不动长吁短叹几声。搞得校方很紧张,叮嘱几个老师“留意这小白脸,死在学校里不好向上面交代”。要死要活的急性症状过去后,就是平静表面下的颓靡,自谓“与闲云为友,以风月为家”,教课之外,长吁短叹于山水之间。写一些诸如《小镇的黄昏》、《雨夜的夏日》之类无聊文章,或者《乡恋的小径》、《人生的迷途》之类晦涩、“朦胧”诗作,抒发踯躅、踌躇、彷徨、徘徊等等各种无病呻吟的感伤、叹喟、情怀、思绪……。

      好在那个年代,“大款”、“土豪”尚未彻底夺权,“文学青年”、“文艺青年”还没完全成为笑柄。“帅哥”兼“才子”杨雨舟被当地一家家资颇丰的商人招为乘龙快婿,一年后诞下杨峰岚。岳家本想着雨舟这小子没准能写出点什么玩意儿来出人头地,再不济也能捞个校长、教育局局长什么的,不想两三年过后,雨舟还是个教书匠,渐次心生不满,不时透出要女儿及时“止损”的意思。起初,雨舟夫人放不下过了一段恩爱日子的雨舟,更放不下孩子,不答应。再一年,雨舟病倒,看病花钱,岳家又有个败家的弟弟开始发威,逐渐也不能支持雨舟,雨舟一家三口经济上渐次捉襟见肘。俗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雨舟夫人觉得长相和学历远不如自己的几个姐妹,却嫁了好夫婿,逐渐上升为中国的新兴资产阶层,心里失衡一日更甚一日,终于忍痛抛下病中的杨雨舟和四岁的杨峰岚,离婚嫁入豪门。

      能让人振作起来的还是爱和责任,峰岚成了杨雨舟在绝境中的精神支柱。痛定之后,雨舟每日边带孩子边嚼《菜根谭》,平心静气、修身养性,身体一天天康复。又在业余时间写了几部艳俗小说,诸如《总裁的秘密情人》之类,稿费不多,却也不少,一年半载下来,生活日渐改善。教学上,雨舟本就博学多知,在课堂上常信手拈来各种历史典故、传奇,引人入胜,深得学生喜爱;几年下来,对应试教育也有了体会,越来越得心应手,所带班级在会考、高考中成绩越来越不俗。市一中看中雨舟,挖去当了骨干教师。雨舟把峰岚托给前妻半年,自己先去市里,专心把工作搞上去,站稳脚跟。又加紧写了几部《迷:美艳少妇□□陈尸豪宅》之类火车站纪实文学,筹措资金,乘房改启动之际低价购得一处居所。一切安顿妥当,将峰岚接去,父子俩相依为命。天越来越蓝,日子愈来愈快乐。那一年峰岚10岁。

      文人知识分子的另一通病是喜欢和自己过不去,美其名曰“反思”、“超越”、“升华”。杨雨舟生活安稳下来,就开始琢磨“人生”、“价值”。那几部艳俗文学和火车站纪实成了他的耻辱。他埋葬了旧笔名,郑重其事地来个更名仪式,决心迷途知返、洗心革面,发誓定要写出几部历史正剧。白天带高考升学班,晚上彻夜查资料,写小说,又自我代入角色,大悲大喜。又要照看孩子,身体哪里吃得消?不下几个月,已是蜡黄干瘦。奈何人已痴迷其中,同事朋友劝谏保重身体,一概不听。一天夜里,终于不支,伏案不起,正当壮年,猝然离世。

      那一年,峰岚不到13岁,已不再是大声歌唱、大声叫唤着四处奔跑的少年。失去双亲羽庇,独自面对人生,恰似雨中单雁,雪中孤鸿。头一、两年还好,有母亲接济,后来母亲再次离婚,带着峰岚同母异父的弟弟过活,自顾不暇,也管不了峰岚。败家潦倒的舅舅盯上了杨雨舟留下的市中心房子,几次骗峰岚签担保、借款合同,没能得逞。占不到便宜,自然更不想担上累赘,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峰岚。峰岚只能早早踏入社会,摆摊、打小工兼坑蒙拐骗挣生活费、学费。学习自然是顾不上,高考只被大专录取,觉得文凭贬值,读了也无用,就逃离家乡,辗转来到这个父亲曾经青春飞扬过的帝都。

      这里,阳雨听到杨雨舟要写历史正剧一段,问峰岚:“他要写什么题材,你还有印象吗?”

      杨峰岚说:“好像听父亲和同事谈起过什么《伯里克利》。”

      “《伯里克利》?是雅典的那个‘伯里克利’?”

      峰岚想一想,说:“对!对!后来看父亲留下的手稿,说是李鸿章说过,中国正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他要以他山之石,用不同‘话语体系’来审视和梳理这场变局。”

      阳雨刚温习一遍《波罗奔离撒战争史》,正愁没人可聊,听这么一说,如遇知音,说:“我也是迷上了伯里克利这个历史人物,只可惜没有你父亲的才华和雄心。”

      峰岚说:“一提到历史,你这神情和语气,就像记忆中十多年前的父亲。”阳雨不接话。

      听峰岚说起他父亲的遭遇,阳雨叹道:“这样的才华和雄心,真是可惜了。人的兴衰际遇,真是难说。”

      聊到父亲死后峰岚所经历的世态炎凉,阳雨叹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过也好,年轻时多吃苦,才有勇气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杨峰岚说:“独自面对!是啊,冷暖自知是一件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一个人默默在钢索一样的路上孤单前行,能有陪着一起同行的人是多么大的奢望!”

      一语让阳雨想起了尹峰。尹峰是阳雨的好友兼同事,曾痴迷于眼前这个杨峰岚。短暂的甜蜜过后,杨峰岚离开了尹峰。又恰逢母亲过世,尹峰同时失去他最爱的人和最爱他的人,承受不住打击,辞职找个山城隐居去了。阳雨心想:“既有如此感叹,又怎么抛弃了尹峰?世上痴情汝尹峰者,不多!”

      阳雨想质问峰岚尹峰的事,却没个由头,思忖一会儿,问:“你心目中,陪着一起同行的人是怎样的人?”

      杨峰岚也想试探阳雨,说:“我是个‘同志’。”暗中打量阳雨,见阳雨并不惊讶,说:“想找个父亲一般的良师诤友。”

      “一直没找到?”

      “没找到!曾经以为找到了。也是个律师,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太刚硬了。”

      阳雨问:“阳刚类型,在‘同志’圈不是超有人气吗?各‘同志’网站充斥着肌肉男图片。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峰岚说:“不知道啊!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别人不同,偏偏喜欢同性。”再观察阳雨,还是很淡定,接着说:“偏偏还是阳哥这种温厚兄长类型的。”

      阳雨追问:“所以离开了他?”

      峰岚想一会,说:“他真心对我,我却不能真心对他。不是不想,是真的不能,就像没法真正爱上一个女孩。时间越久,就越难受,越愧疚,所以选择逃离。”

      “逃离?”阳雨似乎抑制不住愤怒,说,“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你的逃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伤痕?”

      峰岚意识到什么,想解释,想追问,却又语塞。

      沉默。半晌,阳雨说:“忙了一天,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阳雨先去淋浴。杨锋岚无聊,在网络电视APP中搜寻片子,过一会儿,见阳雨从浴室出来,裹着深色浴巾,显出白皙肤色,身体既不是虚胖,也不是尹峰那种刀削似的矫健,是津润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下起伏着坚实和力量。杨锋岚止不住心中炽热,只觉得血向脑袋涌去,又向下方充溢。不敢造次,又不甘按捺,踌躇一会儿,对阳雨说:“你不仅神情和语气像十多年前的父亲,连长相和身材都像。”说罢从手机里寻出一张温文尔雅圆脸的中年照片。

      阳雨看了,只说:“我有那么帅气?一点也不像啊!”

      峰岚心凉了一截,招呼一声,自去卫生间洗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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