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明》林间烟雨

3、吵死了

　　枯枝撑不住堆积着的厚雪，吱呀一声断开，那堆厚雪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阿明脸上，阿明眉头紧皱，费力地抬手将面上的雪扫开，用力地睁开眼，又一下叫刺眼的光亮灼得闭上。

　　阿明偏着头缓了半晌，这方才又慢慢睁开眼睛，头顶是落着雪的枯木，怪异的叫声时不时入耳，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什么。

　　阿明愣愣望着眼前的白，略微动了动僵硬的腿，许久后，她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因着连日的大雪，枯枝落叶上积了极厚的雪，她没摔死，只是彻骨的冷直钻进骨子里，她的手和脚都冻得几没有知觉了。

　　再多冻一个时辰，她怕是要冻死。

　　阿明费劲地动了动脖子，冻得僵硬的手指费力地落在脖颈，觉到身下有些什么，怔怔低头去看。

　　长孙曜还没醒，紧闭着眼眸靠在树干，腿被阿明枕着，面色发青透黑，臂上染了一大片黑血，原本干净华贵的锦衣染了不少血污。

　　阿明面色陡变，一下弹坐起往后挪开，瞪目看着紧闭眼眸的少年——小无赖？
　　阿明僵着身子，又小心翼翼地靠近，昨夜的记忆一点点涌入脑中……她说要和小无赖分开走，然后，她脚下一滑，她就……把小无赖一块拽下了山崖。

　　阿明想到这，猛地一震，赶紧去探长孙曜的鼻息：“……不、不会是死了吧？”

　　长孙曜倏地睁开眼，紧扼住阿明探过来的手腕，猛然将阿明抵在身后的树干，下一瞬，冰凉的指刀落在阿明的脖颈间。

　　阿明几要被吓出的泪一下收回，不敢置信地与眼前的长孙曜瞪眼。

　　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入目皆是落雪与枯木，阿明被冻得僵硬，鼻子却还能嗅到二人身上的血腥味。

　　长孙曜快速扫过狼狈的阿明，呼吸略微缓和了些许，手下的力道倏地松开。

　　阿明身子一落，栽进雪堆里，她从雪堆里抬起头，恼得声音都突然有了力气：“我说你是不是……”

　　她扭头看到跟死人没差的长孙曜阖眸靠在树干，又一下没了声，长孙曜惨白的脸上透着死气一般的黑，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脸会这样吓人。

　　“你……你中毒了？”她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轻，昨夜便看到他脸色很是不对。

　　长孙曜没理阿明，也没出声。

　　“所以才突然变得这么不经打？”阿明又问。

　　长孙曜还是没声响。

　　四下里一片枯枝雪白，一个人都没有，阿明心下发慌，伸手戳长孙曜：“……你不会要死了吧？”

　　长孙曜终于不耐睁开了眼，浓墨般的眼眸冰冷地乜向阿明，沉斥：“闭嘴，各求天命。”

　　阿明指尖僵硬地一缩，这话过于刺耳，她说的各求天命，然后，她将这小无赖拽下了山崖……
　　但看他还有力气说话，似乎毒也没有那般严重。
　　可他看起来很不好……

　　她顾不上辟离了，声音因内疚变得很低：“就算各求天命，你也不能继续躺着，你这样就算毒不死，也迟早会冻死的……”

　　许久没听到回答，阿明又说：“我们一起走，等见到了人，安全了，就各走各的，你可不要死啊……”

　　长孙曜重新闭上了眼，不回答。

　　阿明只得又道：“那些人要杀你，你被他们发现肯定会死的，现在趁还没人追来，我们赶紧逃……”

　　长孙曜不耐抬眸，声音更冷：“吵死了，你自己走。”

　　“你怎么这么不听人话？”阿明伸手拉长孙曜起来。

　　长孙曜面色陡然一变，眉眼痛楚很是明显。

　　阿明一下松了力，错愕蹲下身，这才发现他的腿伤了：“腿伤了？走不了了？”

　　长孙曜神情冷漠，没有回答。

　　阿明赶紧扯下脖子上的方巾，将长孙曜伤了的腿裹了起来，虽没有什么用，但最起码能保暖一点。

　　“多管闲事。”长孙曜冷道。

　　阿明紧抿着唇，不吭声了，她同小无赖跑的时候，小无赖腿还没问题，显然，小无赖的腿，是被她拽下山崖时伤的……她醒来前还枕着小无赖这条伤腿。

　　她还真是……

　　阿明给长孙曜包好腿，一声不吭地起身，转身走。

　　长孙曜睥一眼阿明的背影，面无表情地阖眸休息。

　　约莫两刻钟后，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长孙曜倏地抬眸。

　　阿明拽着结实的枝干绑成的筏子回来，上头还铺着厚实的枯草，到了长孙曜跟前，伸手就把长孙曜往筏子上搬。

　　长孙曜气息不稳，面色难看得很，一下甩开阿明冷斥：“放肆！”

　　阿明懵得一滞。

　　放、放肆？她回想起在小青山见到小无赖时，小无赖那讲究的模样，宝马香车，豪仆美婢，所食所用无一不精，开口便是十万金。
　　这是个出身极贵重的公子，便是落了难，也讲究，宁死得体面，也不委屈躺在草筏子上。

　　可再讲究也得看清现下的处境吧。

　　“……你能不能先不要那么讲究了？”知道是因自己才叫他伤成这样，她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很轻，她说着话心虚地蹲下。

　　面前的少年又闭了眼。

　　阿明呼吸倏地滞住，慌忙半跪倾身，探到他那还有温度的呼吸，猛地喘了口气，颤抖将他扶抱过来，待碰及草筏子动作又倏地一止，咬牙将昏迷的长孙曜往肩上拉，攥着长孙曜半跪着起身，起身的同时身子猛地往前倾去，阿明复又半跪，一臂支地，勉强撑住。

　　*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长孙曜缓缓睁开眼，视线缓慢地落在他丈外的那堆火，火上架着口锅，锅里咕噜咕噜地响，锅前蹲着背对着他的阿明，长孙曜拧眉，快速看向四面，四面石壁，无风，洞角堆着枯枝。

　　这是一个避风的山洞。

　　听到响声，阿明一下扭过头看，目及长孙曜抬起的眼眸，紧蹙的眉头一下舒展，赶忙取了勺和碗，盛了一碗热粥，又将一碗片好的肉干捧过去。

　　没待长孙曜发问，阿明便将现下的情况说来：“这是猎户避风雪的山洞，放了不少米面肉干，我们吃点没关系，走的时候给些银钱感谢就行，正好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我翻到两瓶药，能给你用的都用了，我瞧过了，这是哪我也不知道，但总没有离仙河很远，等你腿好些，我们再走，总能找回去的。”

　　因着太过欢喜，她说话的声音都不由得带着些颤音，她从小跟着司空岁习武，身上也常有些伤，她认得出山洞里的两瓶药，一瓶是治跌打扭伤的，一瓶是止血化瘀的。

　　长孙曜睥着阿明没说话，他已经发现腿上和手臂的伤处理过了。

　　阿明没注意长孙曜审视的视线，又道：“这粥煮了很久，都煮熟了，肉干咸是咸了些，但咬得动。”

　　她以往只和裴修在小青山偷偷烤过地瓜，这也是第一次煮粥，不过她先头同裴修送卖柿子的阿婆回家时看到过，阿婆将米倒进锅里加了水煮，就能煮出粥来，她便同阿婆一般，倒着米煮，稀了加米，干了加水，加了几次水和米后，这米粥总算是煮好了。

　　长孙曜乜过阿明手中两只碗，一碗稠得像糕的粥，一碗颜色怪异但削得很薄的树皮似的肉干。

　　阿明见他脸色十分不好，赶紧又道：“你不让我用草筏子拖你，我没用。”

　　长孙曜没接捧到面前的粥和肉片，乜着阿明移开了视线，不用想也知道，眼前的竖子没用草筏子，他是如何到这里的。

　　“山野竖子，放肆无礼。”

　　阿明没想要他道谢，也知道他说话难听，毕竟是个贵公子，突然落了难，又受伤又中毒，心情不好，说话再难听点好像也能理解了。

　　她这会儿也不计较，只要人好好的就好，若是这人因她死了，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阿明看长孙曜面上的青黑也褪了不少，心下又不由得缓了些，她将装着肉干的碗放下，又把粥碗往长孙曜手里放，又轻声解释道：“我捧新雪煮开的水，米也淘干净了，肉干也干净得很，我拿剑削肉干时，剑也用雪水洗干净了，天冷，喝点热的，吃点肉，身子才能暖和起来。”

　　长孙曜看都不看她一样，手往外一甩，阿明瞪目接住长孙曜甩开的碗。

　　阿明咬咬牙，念他是身上有伤又中了毒才这样讨人厌，不能和一个伤员计较，又想他怕是爱干净，想净手洁面了再吃，便又放了碗，起身将搁在火堆旁的陶罐子搬过来：“我烧了些热水，现在还温热着，给你洗手洗脸。也都是干净的雪煮的。”

　　长孙曜面无表情地看阿明，阿明一双手洗得很干净，但脸上还灰扑扑的，发带高束着的马尾也乱得厉害，额前碎发散下不少，只一双浅琥珀金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看长孙曜半晌没反应，阿明皱着脸，犹疑道：“总不能要我给你洗吧？”

　　长孙曜冷冷看着她没说话。

　　阿明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这是她从裴修那取的，阿明将帕子浸入罐子里，浸湿后挤干，硬着头皮将帕子放进长孙曜手里。

　　“你、你别太过分，你手没断！”

　　长孙曜白了阿明一眼，倒也开始净脸洗手。

　　洗罢脸，长孙曜的面色好看了些。

　　阿明见状又将粥捧给长孙曜，长孙曜面色又一下沉了下来，不接粥。

　　“难道你这样的富贵人吃饭，是要人一勺一勺喂的？”阿明皱眉惊问，她见过最有钱的人是裴修，但裴修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不过平日裴修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是有丫鬟布菜的。

　　长孙曜翻过那碗稠得像糕却又还夹着生的粥，乜着阿明冷声：“若是因拽孤滚下山崖，故而心生愧疚，大可不必如此，风雪停，你便走，不要妨碍孤。”

　　“咕？什么咕？”阿明听不懂，他也姓顾？

　　长孙曜又翻她一眼，没回。

　　阿明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再问什么，可这会儿伤得更厉害的明明是他，走不了的也是他，怎么到他嘴里，她反而是累赘了？她想反驳他，可那该死的内疚总会令她闭嘴，她总要想起是她拽着他摔下山崖……
　　虽然他说大可不必因此事愧疚。

　　“哦……”好半晌，阿明才挤出一字。

　　她放下粥挪回火堆旁，片刻后，忍不住又转头看他：“你能不能把我的辟离还给我，那是我的……”

　　羽箭倏然破风射进山洞。

　　阿明瞪目，一下丢了手里的碗，抓起剑将羽箭击开，洞外羽箭一支一支射进来，长孙曜起了身，阿明瞧出长孙曜的腿还有异样，能看出长孙曜是强行起身的。

　　阿明心下不妙，若是那些人像烧客栈一样烧洞，再把洞堵严实，她同小无赖就完了，但现下她同小无赖两个人都伤着，又如何能破重围，外头有多少人不好说，从客栈逃出来，大抵追着她们的有二十几人。

　　全在外头？

　　阿明抵得吃力，没有发现长孙曜取了洞中猎户留下的弓，羽箭至阿明耳侧射向外头，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阿明一脸震惊地扭头看长孙曜。

　　长孙曜每一箭都是顺着外头来箭的方向射出，一箭出，随后必是一声惨叫。

　　阿明收剑，旋身避退一旁。

　　不多时，外头已经不再向洞□□箭，长孙曜阔步而出，阿明惊于长孙曜的恢复速度，快步跟上。

　　洞外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尸体，鲜血渗在白雪之上，怵目惊心。

　　阿明一时反胃，还没等她缓过来，剩下的十名黑衣人已经袭了过来，长孙曜面色不耐，立在原处，他并不主攻，只等着人冲上来，阿明面色煞白，俯冲向长孙曜那处，身形又猛地滞住。

　　长孙曜旋身一掌扼住最先冲上前的刺客，夺剑同时，反手一剑穿了身前人心口，干脆利落收剑，一剑又取身后一人性命。

　　阿明视线惊愕落在长孙曜面上，长孙曜面上的青黑不知何时已经褪了，现在的长孙曜与被追杀时的长孙曜完全不一样了。

　　毒解了？

　　身侧猛然一剑落下，阿明一吓，惊险避开，一剑削下来人长剑，旋身一脚将人踹开。

　　阿明猛地松了口气，扭头看向长孙曜。

　　长孙曜已经处理了九人，十个刺客，只被阿明踹开的那刺客逃了。

　　长孙曜视线冰冷落在阿明身上。

　　阿明心里不安，警惕看着长孙曜往后退，几个时辰前还半死不活的人，现在竟能一挑九了……

　　“啊——”

　　尖锐的女子惨叫声突地响彻山林。

　　正是方才黑衣人逃走的方向，阿明猛地转身，顾不得其它，飞身冲向惊叫声传来之处。

　　长孙曜面色冷沉，跟上。

　　越过一片枯枝，一名胳膊上淌着血的素衣女子猛地撞入阿明眼中，阿明冲过雪地，滑跪扶抱住几要摔下的女子，掌间长剑飞旋挡住落下的冷剑。

　　长孙曜迅身一剑斩断冷剑，一脚踹猛将刺客踹向枯木，于此同时手中长剑倏出，一剑将刺客钉入枯败的树干。

　　阿明带着女子背过身，避开这血腥的画面。

　　刺客被刺穿了肩胛骨，没有伤及要害，喘息拔出长剑，刚栽下身子，猛又被长孙曜一脚踹向另一株枯木。

　　长孙曜掌中倏然飞出四枚指刀刺入刺客四肢。

　　阿明闻得几声压抑呻-吟，僵硬扭头去看，只见长孙曜慢步向那刺客，居高临下地睥着蜷成一团的刺客。

　　他垂眸，冷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