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无》不用客气

1、有病无

　　有病无
　　听说没？沈家的二公子害了疯病。
　　有病无？
　　有！
　　他真的病得不轻，整个沈镇都这么认为。
　　倒也是，沈公馆的二郎，年纪轻轻，刚打外国回来，文凭等身，真真是周家的一股清流。
　　邻里的几个太太没事儿嚼舌根子，说这沈老爷子从观世音菩萨到如来佛祖拜了个遍，也没把嫡出大少爷拜出个什么名堂。谁叫沈老爷子持家时仗着几分财势，明里暗里做了不知多少亏心事，作践的人命够沈公馆开个戏班子了——这是报应！
　　倒是这外头混来的便宜二儿子争了口气，留洋留出了一身的知识派头，要高姨娘说，真是歹笋里出了棵好竹。比起那一天到头拿着大烟杆子，满脑子棉絮，只败类不斯文的大少爷齐整多了。
　　说这二郎疯了，是因为他娶了房媳妇。
　　娶房媳妇没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同旁人没什么干系。
　　但沈二的媳妇，沈镇上的老寿星活了百来岁，见的人比吃的盐还多，头一回见到她，也免不着倒吸一口凉气。
　　委实，真的，实在，
　　太难看了。
　　难看，丑，恶心。
　　疯子才喜欢。疯子才娶。
　　王家的独生女麟儿刚满了十六，碧玉年纪，本来同沈二攀了一门亲事，连嫁衣上的并蒂莲都绣了七成有余。听闻沈二没知会一声就娶了亲，犯了小姐脾气，抓了个把家丁，计划着上沈家掀腾一番。可还没走进沈家门，只是跟出门买菜沈二奶奶遥遥打了个照面，二话没说，抄家伙打道回府。
　　怎么？太难看了。
　　真的太难。大概只有猪油蒙了心，才会娶这样的蟾蜍。王小姐所幸自己没嫁沈二。
　　王小姐不懂。镇上也没人懂。二郎这一番留洋莫不是把脑子也留在了洋。
　　严太太是善女人，脾气顶顶好，总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这沈二奶奶脾性好呢？别挤在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镇上的人并未发现沈二奶奶在言行举止上有何妥帖之处。隔壁家的刘大爷说，那沈家媳妇可不是个善茬儿，半夜里经常听见她劈了啪啦不知捣腾莫什玩意儿，搅得左邻右舍不清静。
　　周老太是识大体的，名门出身，小时候请过闺塾师，认字不少。她在镇头打水时同刘妈咬耳朵，说那媳妇不但丑若无盐，性格才华也坏透了，当面锣对面鼓，背地里飞短流长，挑不出半点好。还不如自家那侄孙女一成。
　　成帅是著名的侠盗，平日劫富济贫、衔草采花的勾当没少干。听闻了沈家媳妇“芳名”，捡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上沈公馆屋顶看星星。星星没看成，却看了个□□精，吓得差点儿打屋顶上滚下来，自此再不入沈宅。
　　这下子镇上的人都明白了，这沈二奶奶是个□□精托生，丑便罢了，无才无德无门第无忌讳，一张嘴搁在别人身上净是些是非长短。脾气暴躁，是头河东狮。沈二少爷白净胳膊上那几条青印子，可是她拿竹藤打出来的！
　　沈二少爷真是疯了。

　　沈二少爷疯了不要紧，军阀老爷疯了可要命。
　　沈二少爷疯了要不了自己的命，军阀老爷疯了，可要别人的命。
　　这其实怪不得余元帅。人家土匪出身，一条光身混到今天这份上——几十杆枪，百来条汉子——算个军阀了吧！风光极了，就自封了余元帅。他本想封个余皇帝当当，可前阵子闹了场革命，袁大总统都给拉下马来，他个莽夫也有几分头脑，晓得这热闹凑不得。
　　余元帅疯，因为他姑娘病了。
　　这姑娘不比普通女儿，是打他发妻肚子里剖出来的棺材子。余元帅落草为寇前，在乡里算个童生，一肚子墨水不是盖的。他祖上是书香门第，几亩薄田够糊口。要怪就怪邻村孙府的三少爷，不知怎么想的，看上了余元帅身怀六甲的发妻，竟拐跑了，手脚不干净，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他家媳妇儿在孙家没多久就悬梁自缢了，尸体拿张破席一裹就在乱葬岗上埋了——那少爷不过图个新鲜拿她解闷儿。
　　余元帅半夜里扛着锄头上了山，打死人坑里翻了三四个时辰，才把自家娘子撅出来——人都皱下去了。本以为一尸两命，只是那姑娘命硬得很，阎王爷不要她，剖出来还吊着半口气。郎中说，他行医几十年，从没见过命这么硬的孩子，若是个儿子，啧啧，定是个天之骄子。
　　偏生就这样一姑娘，模样水灵极了，跟娘亲一个样，像拿模子托出来的。余元帅愧对发妻，就加倍补偿女儿，从小便当儿子养。棺材子本应先天不足，可这姑娘却很不一般，身体好不说，七七四十九势的紫英枪耍得虎虎生威。
　　可她病了，病来如山倒，两颊迅速凹陷，一天到头木愣愣的，就像她娘亲被刨出来时一样，面容枯皱。讲几句话，还咳了血。余元帅急，急疯了。
　　这可是天字号的急事儿。好在许师爷有门路，给余元帅找了个算命大师。大师说，您这姑娘不是害病，是今年犯了冲太岁。只需寻只三足金蟾，烧成灰，撒在姑娘的床边，再做法几日，自然就好了。
　　余元帅问:哪有三足金蟾？
　　黄大师说，您可甭急，我替您算算。
　　好巧不巧，算到了沈镇。
　　好坏不坏，算到了沈公馆。
　　好死不死，算到了沈二奶奶。
　　余元帅一干人马把沈公馆包了饺子。余元帅挑着杆烟，架势挺牛，意思明摆在那里，把你家媳妇押出来给我烤了。不然，沈镇的人，一个二个都拿去剁成饺子馅儿。
　　沈二少爷很愤怒。区区愚民，不可开化！有病不瞧大夫，尽在旁门左道上做文章！你那女儿分明是伤风引起的肺炎，你这么有钱，怎么不上省城租界里买几只盘尼西林给她打打？再者，我的妻子，岂是说带走就带走的？想对她不利，先跨过我的尸体！
　　镇上的人虽没听懂沈二少爷说的盘尼西林是啥玩意儿，但出于对余元帅的厌恶，也很愤怒。我们沈镇的人，轮得着一干土匪指手画脚？沈二奶奶难看归难看，又不是真□□，你们这帮丘八真想烤了她？
　　余元帅冷笑一声，没说话。行啊，慢慢耗，三天，一个也别想跑。
　　王小姐先急了，她连夜收了包袱就想跑，被余元帅的手下拎了回来，关了起来。接着是汪六娘，王老妈子，陈娃子，闫二少，李妈。刘大爷想救人，被余元帅切成几段，挂在镇头示众。
　　慢慢的，有人坐不住了。
　　镇长坐不住了，他对沈二说，你别疯了，救救那个余元帅的姑娘，把你妻子交出去吧。
　　严太太坐不住了，她对沈二说，你别疯了，救救那个余元帅的姑娘，把你妻子交出去吧。
　　周老太坐不住了，她对沈二说，真的不能再疯了，快救救那姑娘，把妻子交出去吧。
　　王小姐被关着，瘦得只剩几两肉。她对沈二说，别疯下去了，不能疯下去了，救救那个姑娘，就把她交出去吧。
　　邹姑娘说，徐三爷说，蒋先生说，杨小将说，裴五郎说，秦四娘说，应老爷说。
　　把她交出去吧。
　　渐渐，没人再替沈二奶奶说话。镇上的人仿佛和余元帅站在了一边。咱们镇上以前风水好得很，就打沈二一意孤行娶了媳妇开始，一切都走了下坡路。前几年庄稼长不好，年成不行；几个月前隔壁周镇发了大水；王总管的账房走了水；邓掌柜的香船翻了，镇上整个冬天都没香火；侯七那儿子走丢了；宋小姐的点翠步摇上掉了两颗宝石,尹少爷的牛丢了两头；常小子和王九喝醉了翻到堰塘里去了，冀姑娘绣花针扎了指头；小萱和小灰上私塾被谢先生批评了……沈二奶奶带来这么多霉运，指不定就是个□□精呢？死到临头还能救人一命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毕竟，
　　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惜命的。
　　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惜命的！
　　怎么还不把那只□□精叉出去烤了。
　　怎么还不把那只□□精叉出去烤了！
　　沈二少爷愤怒地咆哮，你们傻吗？你们有病，你们疯了！你们没读过书，没出过国，肺炎不是什么治不了得病，吃些西药就会好起来！年成不好什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妻子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样，这救不了人的，这救不了人的！
　　镇上的人本因他是留洋而来的，都挺尊敬他，但这次不一样。毕竟，
　　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惜命的。
　　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惜命的！
　　怎么还不把那只□□精叉出去烤了。
　　怎么还不把那只□□精叉出去烤了！
　　烤了她！烤了她！烤了她！
　　他怒，他恨。
　　他不能保护好妻子。
　　疯了，都疯了。
　　他不能继续疯下去了，这个镇子有上百口人，上百张嘴，要劳作，要吃饭，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不能为了一个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曾救过他的性命。
　　沈二奶奶极为平静。至始至终，她非常平静，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沈二奶奶笑了，当初二郎连夜赶路为毒蛇所伤，妾身替二郎吸出毒血，容貌尽毁至此。二郎为报此恩娶我为妻。如今既是命数已定，我自当，有所付出。
　　自当有所付出。
　　她只微微顿首。
　　沈二少爷哽咽着。
　　他突然想起，初见妻子时，她是山里来的姑娘，极其美丽的。动人，灵巧，泼辣，嗓门有些大。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二奶奶安静地走出了沈公馆。
　　沈二少爷安静地坐在地上。
　　过了今天，沈二少爷想，只要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的病，自己的病，冯元帅女儿的病，都会好起来的。

　　一个月后。
　　大家的病都好了，镇上恢复了平静。余元帅女儿的病治好了。他很高兴，临走前还拨了笔款子把镇上的土地庙修葺了一下，挥师北上，打洋鬼子去了。刘妈和周老太在镇头打起了水，王小姐到兄长家走亲戚去了，严太太依旧在祠堂里祷告。
　　沈二少爷呢？他定了门新的亲事，娶的是山里来的的姑娘。
　　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熟悉的面容，和那句话。
　　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于是大家的病都好了。
　　有病无？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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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小说，就一话，咱们下期再见，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