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三九四九

1、出走

　　多年后记起这一晚，小楼只记得月亮很凉。有倡人在朱红的楼阁里挣着嗓子唱西皮慢板，虚虚实实的一口气吊着，听得屋檐上的猫幽幽的叫。小楼拎着裙角从巷子里走出来，脚尖踮着，肩上负着包裹，眼睛亮的惊人，活像戏里夜奔的红拂。
　　“劈破彩笼双翼展，似水东流永不还。”一身大红喜服金丝绣凤，盘花金簪梢头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轻轻颤动，她侧耳细听着戏文，听到这一句，甚至轻轻笑了笑。然后，绕过了她三年不曾绕过的街角。

　　“素娘，素娘”角门边有人轻轻地喊。
　　门开处是一张鸡皮鹤发的脸，瞧见来人，默默地让过，妥帖的掩好了门。巷子里是属于深夜的安静，连风声都不见踪影。

　　第二天的风却是刮得紧，街头巷尾的人讲，楚家二公子丢了媳妇，还丢了一支家传的龙凤云雷盘花簪。
　　二公子却不见暴怒，仍是笑呵呵的吃早点、喝午茶、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牵马闲逛。
　　按理说，二公子现下应该肝肠寸断，千里寻妻，毕竟二公子二奶奶是人所共知的伉俪情深，三年前那一场喜事，是崖城津津乐道的谈资。啧啧，十里红氍毹，八面软烟罗，七十二抬珠玉妆嫁，八十一担金银彩礼，哪个不羡慕，哪个不眼热。可是如今茶馆里仍说着这场旷世婚事的话本子，正主儿却不知去向了。
　　这就是夫妻啊，茶客们一边听着书一边唏嘘着。

　　说道正主儿，正主儿正在崖城四里外的瓦方村吹着树叶儿呢。

　　喜服脱，钗环褪，荆钗布裙又是一番新颜色。甚至眉目都换了一种清秀。
　　“素娘，你看我新捉的鱼儿，连着昨儿的山药炖了汤可好？”
　　素娘是哑的，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接了鱼儿去收拾。
　　小楼甩了甩手上的水，蹲在门槛上发愣，出来有三四个月了，按理说这处也不算偏僻，却是意外的安静。楚家不来接，秦家，倒是不来找，一个金枝玉叶的少奶奶，倒活得像个弃妇了。心里烦，揪了一片树叶，咬在唇间有一搭没一搭吹着，声音也断断续续的，跟院里的那土猫叫似的。小楼一边吹一边心不在焉的琢磨，过两日是楚家太爷的七十岁生辰要多开几席，翠漪后院的桂花酿该起了，楚仲肖那根白玉箫也不知道找没找见，哎我想这些干什么。
　　楚仲肖不来便算了，谁离了谁不好过呢。
　　“呸”的一声恨恨吐了叶子“素娘，我走了！”

　　崖城新来了一个歌姬，听说是美得惊人。
　　楚二公子乐颠颠就去了，绿着脸就回来了，屋里的珠玉瓷器砸了一溜够。新来的歌姬不知情不解意，连门都没有让二公子进。甚至还托了梳洗丫鬟传了话出来，说烦请二公子还是先去找丢了的媳妇吧。

　　二公子气得手抖，常年笑呵呵的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一抬头，恰巧看见书房里挂着的那副画，是工笔仕女图，线条流畅繁复，色彩清丽鲜亮，左侧釿着一方朱印，小篆蜿蜒颇有古意，构成三个字：秦小楼。

　　这幅画是秦小楼画的，二公子还记得那是个冬日黄昏，书房里的灯刚刚挑明，新婚燕尔的夫妇正如胶似漆。二公子从外面匆匆进门，刚在外面和一群先生淘换了一天古玩，身上带着一股子冷意，就这么急慌慌进来，猝不及防看见美人丹青，丹青美人。
　　小楼一身青衫，披了一件狼皮裘，明明是水乡姑娘，却莫名偏爱朔北的风物气魄，像是狐狸，明明娇弱得很，却偏生端着百兽之王的架子。甚至有时候，二公子觉得小楼像是生错了人家，本该是生在大漠，手挽雕弓西北望射天狼的一代女杰。
　　二公子晃晃神，去看桌上的画，画还没有完工，只是细细的勾了眉目衣衫。画里的人是小楼自己，穿着二公子为小楼扯的第一身衣裳，芍药团绣的水红单裙，柳叶眉杏子眼，正扶着右手边的垂柳，笑得温婉。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画中人与作画人，到底是哪一个更加令人心动。

　　见二公子进门，小楼搁了笔，笑吟吟来接过公子的大氅挂在一边“公子回来了，今天可淘换了什么好物件儿？”

　　楚仲肖正发呆，似乎又听见小楼充满笑意的声音“公子回来了”，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惊醒，哦，原来她已经走了。
　　楚仲肖按了按眉心，有一点点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