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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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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的雾都,空气就像没拧干水分的毛巾,湿哒哒地勒在人的口鼻上,让呼吸这项乏善可陈的运动都变得异常黏腻。
天干地燥人不在,早知道出门前先看看黄历,倘若轩辕帝泉下有灵,今天的忌讳里肯定挂着“出行”两个大字。
和我一道拜访张教授的是师弟沈林,从我出国算起到现在,几乎已经有十年没有相见,岁月早就把当初胡子拉碴的青瓜小子塑造成了如今人模狗样的社会精英,年轻时候潇洒飞翔的头发被摩丝规规矩矩摁在头顶,任凭六级大风刮过也佁然不动,就连被生活雕刻出来的细细皱纹,都全部在计算好的微笑神情里服服帖帖地趴在额上。
十年来,我们师徒三人的交流几乎仅限于学术期刊上各自的最新研究,彼此的名字印在同一目录上就算打过招呼,而在同一本杂志的同一个标题下署名的早已是教授的封刀之作了。教授退休之后,我选择漂洋过海谋求发展,沈林则退居现实找了份安稳的工作,本来约好一起摘下科研道路上的巨星,最终还是在漫漫长路上各自远去。
就连今时今日他的工作我都不太清楚,此次相聚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一叙旧情,如果不是一个月前接到教授病重的消息,再过十年我也未必会记得回国看看。
张教授保持着老一辈惯有的严谨作风,一分一秒都不容迟到,所以我和沈林约好今天下午三点一起来看望张老,却没想到数年不见,这位老师似乎也性情大变,非要效仿先贤,给我们来个“张门立暑”。
我焦虑地看了看手机,已经超过了预约时间半个小时,发送的短信还是没有得到回复,难道今天我们真得打道回府
“不如我们先回去吧,或许教授临时有什么事情要处理,我们总不能白等下去。”我提议。
“教授一向守时,就算有事,他也会通知我们,难得回来,还是再等等吧。”我的师弟虽然外貌已经是个成熟的奔四大叔,但是一遇到事情还是摆出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只可惜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堵可以绕行的南墙,而是一扇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防盗门。
“说的也是。”我喃喃道,“张老一个人独居在家,他年事已高,指不定有个三长两短的,这样回去我也不太放心。实在不行,我去找保安来。”
“不如这样。”沈林嬉皮笑脸地让出身位,拉我上前,“我们大喊三声‘芝麻开门’,指不定就解开了此间的密码。”
刚想嘲讽阔别数年的师弟人老心不老,没想到他话音落定,那扇门竟然真的砰然打开。
不仅芝麻开门,还婷婷探出一位美人。
“真是抱歉,我刚才在打扫清洁,没有听见门铃声。”
坊间传闻教授雄风不泯,没想到还有金屋藏娇。
仿佛看穿我的腹诽,美人只是嫣然一笑:“您二位就是和教授约好来探病的同学吧,我是在这做家务的保姆,你们叫我小陈就好了。”
小陈殷勤地领我们进门,却又立即将我们拦下,指了指地上一块被圈出来的方块,上书三个方块大字——换鞋区。
教授纵横手术室多年,连居家也弄得好似生死一线,浅浅一条白线,让任何脏鞋臭脚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苦笑着望了沈林一眼,正想吐槽教授的积年旧习,却见他唇角微动,用眼神示意我往里看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悄悄转眼,模糊地瞄到玄关后似乎还有个丰腴矜贵的身影,难道除了我们,教授今天还有别的约会?
正在我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小陈已经恪尽职守地去通报主母:“苏姐,教授约的同学来了!”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突然在心底涌动。
据我所知,教授花名在外,风流不羁,因此早已离婚多年,连唯一的亲生儿子都已经断绝关系,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新鲜的女主人?
再望向沈林,他亦眉目深锁,不知作何感想。
2
“小陈,给客人倒茶吧。”
苏姐和煦地微笑着,软白的面庞有着中年女人独特的细密纹理,像泡胀发了的细面馒头,圆润细腻的线条里美中不足地残缺了点边边角角。
不过以教授的岁数,能娶到这样的续弦,也算是艳福不浅了。
“教授在睡午觉呢,他年纪也大了,病得也厉害,很多事情也记不得了,你们别放在心上。”她展现出教授夫人的从容气度,言语款款温柔,“我看这一时半会也醒不来,要不,你们先回去,我回头再跟他说说?”
“教授这么能睡呢?”沈林一脸惊讶,“我记得教授罹患帕金森,一般帕金森患者睡眠都很差呢。”
果然,他也和我一样,对这个初次会面的教授夫人充满了怀疑。
苏姐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线,生怕泄露一级情报:“老头子吃了安眠药,不然根本睡不着,你们也得多劝劝,我听说安眠药对健康很不好的。”
沈林悄悄睨我一眼。
以我二人多年默契,自然不需要多加言辞,我心领神会,佯作漫不经心:“是啊,我也常吃安眠药才睡得着,别的不说,口苦得不行,第二天舌头都是麻的。”
夫人只是苦笑着点点头,丝毫不露破绽:“可不是呢!天天发脾气说苦,又吃得起劲。”
正想再问几句,小陈已经施施然提着一个精致漂亮的紫砂壶走过来,熟练地从茶柜里摸出一摞纸杯,取出顶上两个,依次摆在我和师兄面前。
茶香清醇,勾引人舌,一闻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名品。
名茶配纸杯,怎么看都是糟蹋。
小陈一边倒茶,一边道歉:“张老先生病情也很不好,有时候杯子和碗都拿不稳,所以家里易碎的东西都锁上了,两位先生将就一下吧。”
“是啊,这好像还是哪个学生送的呢,平时我都舍不得喝,全用来招待客人了。”夫人一改送客的口风,热情地邀我们品茗论茶。
我赶紧摇摇手,恪守警察叔叔从小的教育,绝不随便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师娘,真不好意思,我睡眠差,不敢喝茶。”
夫人略有些玉在椟中的遗憾,将期望的目光投向了沈林。
沈林一向比我少个心眼,不仅没有看出其中的不怀好意,倒颇为享受地吹了吹茶面的沫子,恨不得把脑袋也戳进去,大赞一口好香。
我心中一急,只好飞身站起,嘴上嚷着尿遁大法,脚下施展勾腿神功,面上假装不经意地跌到,暗地里整个人用力撞到沈林身上。
“啊!”
几声迥异的尖叫声混做一团。
我可怜的小师弟万万没想到天降一具横肉,还没送进口的滚烫茶水如一阵热雨洒下,一片腾腾的雾气中,沈林疼得嘴角一抽,全身颤抖地吐出两个字:“……师兄……”
苏姐和小陈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神色僵硬地望着眼泪汪汪的沈林。
我赶紧爬起来,打个哈哈:“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真不是故意的,啊,师弟你胸口都烫伤了,我给你用牙膏抹抹吧。”
说着,我眼疾手快地把人从沙发里拉起,一边道歉,一边奔赴厕所。
厕所。
“师兄你是不是想谋杀我啊!”师弟龇牙咧嘴地用冷水冲洗着一下烫得一片红肿的胸口,手忙脚乱里还不忘谴责我带来的无妄之灾。
我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即使外面有人偷听也绝不能听清我们的谈话。
“师兄,你干什么?”他猝不及防被水花溅落一身,顿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一脸祸不单行的生无可恋表情。
“我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我没时间和他玩笑,只能单刀直入地解释,“且不说教授哪里冒出来的夫人,就连那个保姆也很可疑。”
他偏着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可疑?”
亏我还以为他和我心有灵犀,没想到这人宛然西行途中的老实人沙悟净,在紧急关头还需要我这个做师兄的一一点化。
“杯子。”
“杯子?”
“对。”我用最简洁的语言明示,“你还记得门口的换鞋区吗?教授一向作风严谨,就连在家里也不例外,如果小陈真的是教授的保姆,我想她是不会犯那样的错误的。”
沈林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终于被自己一锤开窍:“是啊,她故意在我们面前拿出纸杯,就是想表现得对这里习惯熟悉。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很细节的错误。因为行为很容易模仿,但习惯不可能立即改变。”
谢天谢地,这个榆木脑袋终于转过脑筋了。
师弟一鼓作气,继续分析下去:“摞起来的杯子,接触到空气的第一个杯子才是脏的,反而和第二个杯子重叠的底面因为接触不到空气而是干净的——这就和手术室里的有菌端和无菌端是一个道理。也许一般人不会在乎这种细节,但是对于习惯了手术室作风的教授而言,从下往上抽杯子才是正确的操作,他这种连换鞋都要严格划分区域的人,是不可能容忍这些小事的纰漏的。”
“没错。”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回到了大学年代,除了专业课门门都面临挂科危机的师弟面对我翻来覆去立起来的答卷都面不改色,执着地咬着鼻头也不知道往前伸伸脖子,为了让他能看到正确答案,我这个做师兄的可谓是煞费苦心。
没想到世殊时异,这种紧要关头还得靠我旁敲侧击。
可惜现在没有高兴的余地:“如果夫人是真的夫人,那她不可能不知道小陈不是真的保姆。”
我心头一颤,好似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破冰而出:“让两个陌生人在家里扮演教授夫人和保姆,教授他……”
“遭了!”师弟猛然拉起衣领,从厕所里冲了出去。
我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刚刚我的推测没有错的话,教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3
从厕所里出去,果然见三个人正在门口僵持不下。
本来一脸忠厚的沙悟净突然开始调戏良家妇女,一手捏着小陈纤细的手腕,一手擒住她单薄的肩胛,只差一句油腔滑调的“娘子”,就足够匹敌那只猥琐的猪八戒。
小陈一见我,仿佛白骨精遇到唐三藏,眼泪汪汪地哭诉起来:“先生,你倒是给评评理,我就是去买个菜,这位先生非拉着我不许走。”
苏姐也跟着帮腔:“是啊,说什么不许跑的,吓了我们一跳。”
师弟背对着我,神色莫测,但声音平淡如常:“小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教授有约我们吃晚饭,怕你买少了菜。”
小陈用力地抽回了手,眼神像刀子一般投掷过去:“谁知道你是想吃菜还是吃豆腐?要点菜就直说,别动手动脚的。”
师弟竟然真的沉思了数秒,然后认真地提问:“那就绿豆汤吧,可以吗?”
小陈万万没料到对方脸大如盘如斯,却也不知答何做好,讪讪地望了眼夫人,仿佛这个简单的问题老师未曾教过,答案一时之间是个未解之数。
苏姐却镇定得滴水不漏:“亏你们还是学医的,帕金森病人可不能吃绿豆汤,和药是相冲的,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依我说,主人客人,都大不过病人,别叫老头子看来眼馋又吃不着。小陈,你就简单做几个家常菜,再蒸个鸡蛋羹,煮个鲫鱼汤,都是一家人,重要的是吃得实在。”
好完美的回答,简直可以打100分。
我在心中默默鼓掌,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师娘说的对,也是沈林太唐突了,我这个做师兄的呢,就代替他给你们道歉了,师娘、小陈你们千万别往心上去。”
话已至此,小陈也不好计较,只能悻悻地提着菜篮子出了门,不忘丢给沈林一个硕大的白眼。
沈林有些哀怨地转过身,在错身的瞬间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垂问:“为什么要放她走?”
我默不作声地一摇头,用眼神警告他不许轻举妄动,眼下最重要的是教授的安危,小陈的疑点只能容后再议。
只是一个转身间,沈林已经恢复了笑容,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跟苏姐说:“还是师娘最懂老师,我太久不上临床,好多知识都生疏了。看来,以后还是得多多请教老师……说起来,老师怎么还没下来,要不然咱们去看看老师吧?”
苏姐再难推诿,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好吧。”
她突然如此爽快,我反倒多了个心眼,不过她一个皮松肉软的中年妇女,怎么也不能和两个年轻男人相抗衡吧?还是说,小陈的离开让她放下心来,毕竟小陈不是一个人空手离开的,她怀里还揣着个菜篮子,难道她把什么东西一起带走了吗?
就在我手脚发凉的时候,人已经跟着他们转上楼梯到了书房门口,苏姐轻轻敲了两下门,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闷的回响。
“门没有锁。”师弟试着拧开了门把,慢慢拉开了书房的大门。
轻轻的吱的一声,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里面潜藏着一些有所预感而始终未知的罪恶。
我下意识地望进去,一面硕大的窗户滤下金色的斜阳,光与灰的交错间,一格一格的地板延伸向前,铺到书桌的脚下。
那个宽阔、蜷曲的背影静静地伏在案上,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一枚闪着银光的注射器安静地躺在地板上,锐利的针头如一把细小精致的武器,带着微茫的杀意,冷冷地指向那个一贯挺直的背脊。
夫人发出一声惊叫。
我瘫坐在门口。
唯一镇定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双一次性医用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用一种检查器物似的手法在自己的恩师身上施展一遍,最后才在一声清脆的扯下手套的声音中宣判自己的发现。
“老师已经去世了……报警吧。”
“报警?”夫人且悲且惊,眉目都挤作一块,仿佛正努力地从那宽松饱满的脸盘上挤出两颗眼泪。
“当然要报警。”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掏出手机拨打国内的110。
就在我报警的时候,沈林已经换了副手套,干净利落地检查了一遍尸体和周边的环境,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行动,确认他没有在老师的遗体上动什么手脚。
毕竟,在一个充满了杀意的房间里,每个人都可能是杀人的凶手。
而沈林,他最大的疑点,就是镇静。
4
没错……他太镇定了,就像陪朋友看着二刷的电影,在影院所有人都跺足扼腕的时候,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计算着下一个高潮出现的时间。
就算是习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也很难做到在突然出现的尸体面前处变不惊,虽然我们已经预料到教授可能遭遇了什么,但在这样真实到漠然的画面前,我还是感受到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梁往上攀爬。
“尸斑还很浅,尸僵还没有扩散到全身,初步预测死亡时间大概不会超过3个小时。死因暂时看不出来,很大可能是药物中毒。”沈林的声音镇定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我认识的冲动冒失又蒙头蒙脑的小师弟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我们来之前不久,老师遭到了谋杀。”
“你凭什么说是谋杀?”苏姐哑着嗓子质问。
“你觉得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会和自己的学生约好见面然后置之不理吗?”
“也许他就是为了让你们……”
“让我们发现?”
“不,我是说……”苏姐被倒打一耙,自悔失言,她想说的,大概是“让你们发现自己死了,不至于尸体放臭了才被发现”之类的话,可这样说的话就和教授与她一同居住的事实相矛盾了。
“我是说在教授的遗体面前说这样武断的话,也太不尊重人了。”苏姐话锋一转,把矛头指向师弟,“自杀本来就是一种冲动的行为,你却这么肯定就是谋杀,让我不得不怀疑……”
“比起怀疑我,夫人。”沈林冷冷地觑了她一眼,仿佛已经锁定了凶手的身份,“为了自证清白,我建议你让小徐赶紧回来,如果她就此消失的话,你也难以摆脱嫌疑。”
的确,和身份可疑的夫人与小徐不同,师弟他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而能证明他清白无辜的人,就是一直和他在门外等了数个小时的我。
在警方赶来的过程中,我们三人就这样在余温未寒的老师面前僵持着,像鼎足而立的三国势力,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怀的什么鬼胎,更不知道眼下该和谁结为盟友。
尸体的旁边,除了那支被视为杀人凶器的注射器,还有几瓶被开过盖的安定制剂,从剂量来看,足够让一个重病缠身的老人因为循环衰竭死亡。
此外,桌上还摆着一瓶吃过一半的安定药片,应该就是教授日常吃的安眠药。药瓶底下压着几张器官捐赠同意书,签署时间是今年一月,但仍然崭新异常,没有一丝皱褶。
仿佛为了扰乱一潭死水,刚沉思片刻的沈林突然指了指地上那根刺目的注射器:“那是什么?”
现在换我听不懂他的话:“注射器啊。”
师兄会莫若深:“不,是锐器。”
夫人横眉冷对:“那又如何?”
“就算教授再老迈体弱,也不至于要被扎针了都不挣扎一下吧?尸体上的左手腕上的确有一个针眼,但没有任何其他的划痕或者伤口。”
“如果是他自己一心寻死的话,当然不会挣扎了吧。”苏静颓然地望着丈夫的尸首,似乎也懒得和师弟再加争吵,“他一直抱怨因为得病,普通的小事都不能做了,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如果我能早点注意到他有轻生的意志,就能早点阻止他了。”
“您说的没错,夫人。”沈林难得一见地附和了一句,转而森然地望着她,“一个因为帕金森而失去自主生活能力的人,真的有本事给自己的静脉里注射好几针安定吗?”
“这……”苏姐已经深陷小师弟设下的华容道,每走一步都有一员大将围追堵截,反驳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套牢自己的证据,不经意间早已四面临敌,处处都是漏洞。
而沈林,在自己的恩师的尸骨面前,还能从容不迫地从可疑人员的口中套出自相矛盾的话来,这份冷静和机智,几乎让我不寒而栗。
他此刻势头正劲,怎肯容敌手喘息,立即乘胜追击:“这就说明——凶手一开始并没有把这里布置成自杀现场的打算!否则,只要稍经考虑,就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说话间又秀手一抬,指向桌面,这一回是望向我,如幼稚园的老师提问学生:“师兄,你看到那些捐赠同意书了吗?”
我乖乖点头,不敢僭越,用虚心的眼神请他赐教。
“你再仔细看看,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当然不敢触碰现场,只能隔着半米长的距离认真地阅读着那几份干净如新的同意书,丝毫找不出任何有疑点的地方:“虽然看上去很新,但是教授一直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这种重要的东西保存得很好,这正是他的作风。”
沈林却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仿佛我的话离题千里,全然不合老师的意图:“真伪只能让警方的鉴识科判别,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乍一看,这些同意书就好像遗书一样,但是哪有人自杀不对家人朋友有所交代呢?凶手要么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要么就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这倒不然,教授孑然一人,妻离子散,反正遗书也无人来读,不留一字,也显得大家风范。
我在心里默默反驳,却不能宣之于口,毕竟面前就摆着个不知何处来的教授夫人。而这个“教授夫人”也学会了言多必失的道理,干脆对上演推理秀的沈林闭口不言。
沈林见我们二人没有异议,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理:“凶手并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来,否则绝不会挑选这个日子行凶作案,而行凶后急匆匆地伪造现场,说明已经要被撞破——而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我想……”
就在师弟慷慨陈词就要指出凶手身份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警铃高昂地闪过。
苏姐大概和我一样屏息等着最后一刻拍案惊奇,因为乏氧而面色灰白,沈林偏偏不遂人愿,要把关子卖到警局。
“我想,还是让证据说话吧。”
5
在证据说话之前,我们几个长着嘴的活人先接受审讯。
黄警官慈眉善目,身宽体胖,面对犯罪嫌疑人亦和颜悦色,仿佛供在神龛上的弥勒佛,只扬善,不惩恶。
“说说你今下午都干了什么。”
“我和师弟一起去看望了教授。”
“加上时间和任何你想的起来的事情,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简答题一下子变成半命题作文,让想撒谎的人都无从下口,看来这黄警官的确是个中老手,我生怕自己担上不必要的嫌疑,当即一五一十将事实说了出来。
“我和师弟——就是沈林约好了一起去探望教授的病情,因为我们师徒三个已经十年没有碰面,刚好教授的帕金森加剧了许多,我接到电话,就立即回国了。这件事是三天前和他在电话里联系好了的,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在教授楼下的小区里碰面,然后一起上楼,结果没人开门,就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吧。结果我们刚想离开,门就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处处都布满了诡异,我生怕警官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从小陈的杯子到沈林的推理,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黄警官。
“听说你们师徒三个多年未见,一见面就发生了命案,不是很巧吗?”
他语气温和,仿佛我的种种见闻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全都非常凑巧。
我却被点拨,想起今日诡异种种,不知该不该启齿:“今天的确有很多巧合,巧合多了,倒像是故意的安排。”
黄警官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微笑:“你只管说,我们的对话对另外嫌疑人可以保密。”
“我怀疑保姆小陈和夫人并不是真正的保姆和夫人。”
“何以见得?”
我略一思忖,整理着语言:“小陈不知道教授用纸杯的习惯,足以说明她不是真的保姆,而家里来了个陌生人,真正的教授夫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们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都无人理会,一说到要找保安门就开了,所以我猜测也许是里面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生怕暴露什么,才让我们进门。”
黄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小陈和苏静——就是你口中的苏姐果然十分可疑。实不相瞒,小陈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只能初步断定她已经逃逸了。”
我心中一惊,果然这个看上去昳丽可人的女子绝非善类,只是不知道苏静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小陈也未必就是唯一的凶手,夫人为何要隐瞒她的身份?”
黄警官左顾右盼,确认没有可疑人员,才向我靠拢:“我们查到,教授并没有二婚,不过苏静——就是你们口中的夫人,声称自己和教授只是没有扯证,但早已是同居关系,她说小陈才来不久,所以她并不知根知底,其余的她也一概不知。”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
“其实一开始怀疑苏静有鬼的时候,我和沈林就有意识地在试探她的底细。”我回想起今天种种,一点点展开分析,“她知道帕金森病人不能吃绿豆汤,所以一定和教授有某种关系,让她对教授有一定的了解。但是之前我故意说安眠药口苦的时候,她却跟着附和了,这和在教授书房里看到的安定是相矛盾的。一般来说口苦的安眠药指的是文飞,安定没有让人第二天都舌头发麻的苦味,平常人不知道安眠药分好几种也很正常,但是如果是饱受失眠折磨的教授的夫人,是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的!”
黄警官恍然大悟,旋即露出一丝钦佩:“你们学医的果然都心思细密,能从这样的细节里看出真相。”
我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转眼一想一直都是我在聒噪不休,实在有些班门弄斧的嫌疑,便立即反客为主,请教是否有什么线索。
他不加怀疑,和我曲径通幽:“其实,教授的死因并不是过量安眠药!”
我大吃一惊,他压低声线,徐徐道来:“虽然法医在教授血液里检查到了安定的成分,但是真正的死因却是一种毒药,我们猜测现场的安定制剂只是为了掩饰投毒而布置的假象,可惜的是凶手行事谨慎,没有留下指纹,甚至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化验出毒药,所以没有证据断定谁是投毒的人。”
证据?
小陈离开的时候携带的篮子里,也许就存放着致命性的证据,难怪苏静突然愿意让我们上楼,因为她知道现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罪状!
事实都已经摆在了眼前,没有证据却无法定罪,法律的严谨也正是法律的漏洞。
我正在心中慨叹不已,突然灵光一现,有一个证据,是凶手还没有来得及销毁的!
黄警官的眼里也放出光来,看来,他和我不谋而合,想到了同一个东西。
“沈林!”
“师弟!”
当时给我们喝茶的纸杯,很有可能已经被小陈偷偷带出去了,但被泼了一身热水的师弟,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
倘若苏静真是杀人凶手,那两杯茶一定不怀好意。
黄警官终于撬开一个突破口,立即吩咐下属去化验那件T恤。
“警官真是明察秋毫。”我适当地奉上马屁,以免喧宾夺主。
他眉头一展,想来非常受用,也回敬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又似是自持身份,迅速抚平笑意,拍拍我的肩头:“感谢小张你这么配合调查,听说你才回国不久,我送你回宾馆吧。”
我立即推诿:“我既非国宾,也非罪犯,劳烦警车开道,实在是太过招摇。”
毕竟,警车能有几个人坐得心安理得?
这位黄警官却哈哈一笑:“你尽管放心,我开私家车送你,只不过案子没破,我们还在监控你的行踪,你暂时不可离开这座城市。”
我只能唯唯称是,跟着他的屁股转出警局,亦步亦趋坐上一辆小巧的雪佛兰。刚拉开车门,屁股还没坐热,突然见到反光镜中冷冷映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暗中伺机观察的鹰眼。
我吓得心脏都暂停了一拍,还以为有什么灵异事件即将展开,那双眼睛却微微弯了起来,像笑,又像细致地端详着什么:“师兄,你也搭黄警官的顺风车啊!”
黄警官解释道:“小张和你一样,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现在已经快半夜了,还是先送你们回去住一晚上。”
师弟脱下了白T,换上一套警局提供的衬衫,倒颇有正气凛然的样子了:“现在回我住的宾馆实在是太晚了,干脆我和师兄住一个宾馆好了,也方便你们警方找人。”
嫌疑人如此贴心,警方当然没有异议,我心中一凉,尚没有忘记他在苏静面前咄咄逼人的样子,但偏偏最能证明他没有犯案时间的,就是我自己。
6
一路开得四平八稳,入了夜的雾都繁华依旧。
冷峻的月光顺着车窗爬到里面人的脸上,将沉重的表情都染上一种锐利的锋芒,我本以为十年光阴早就磨平了专属年少的棱角,在这非常的时候却意外地令我感受到刺人的隔膜。
虽然我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沈林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冷静,把所有犯罪的事实都归咎于苏静和小陈身上,但是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不停地提醒我,这件事情的真相绝不是这么简单。
我和师弟曾在科研上较劲数年,和他一争高下的心情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消退过,但我想要的绝非如此狭路相逢的比试。
沈林偏偏毫无被人怀疑的自知,非要将侦探的角色扮演到底,恨不得叼上一根烟斗就cos福尔摩斯,非要在警官面前上演推理秀:“我觉得苏静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哦?”我和黄警官同时惊讶出声,此话大有深意,且余味无穷,仿佛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谁是真凶。
黄警官脾气极好,不耻下问:“那你觉得,谁是真正的凶手?”
沈林羞赧地一挠头,方才那股指点江山的气势顿失一半:“其实,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只见黄警官已经一拍方向盘,就要发作,我们正在二环路上夜奔,着实危险,他再也不敢再吊人胃口,只好硬着头皮分析下去:“凶手为什么偏偏要挑选在午后这个时间下毒?下毒杀人这种时候不是月黑风高夜最好吗?”
我缓缓摇头:“非也,毒不见血,悄无声息,最危险的时候或许就是最安全的时候。”
“哪怕紧接着就有两个陌生人前来访问?”
“或许凶手没想到真的这么倒霉。”
“不。”沈林眉梢一挑,目光精明,“是因为她只能在那个时候下毒,教授有午后吃安眠药的习惯,她也略知一二,一个睡着的人总比一个清醒的人好杀。”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既然苏静不是真的夫人,自然很难留到教授晚睡的时候,最佳的动手时间正是下午时分。
可这话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苏静不是凶手,反而更证明了她有行凶的可能。
“试想,凶手为什么要毒杀,而不是用刀,用枪,用棍棒?”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我不禁冷哼道:“用器械杀人,法医一下子就可以鉴定出是否是自杀,唯有毒杀,不管是谁下手,结果都是一样。”
“那为什么凶手要装饰成自杀现场?”
我忍不住大叹一声,这个问题更加愚不可及:“杀人凶手掩饰罪行,最好嫁祸的人,不就是永远沉默的受害者了吗?”
“我觉得不是。”
“哦?”
“凶手要将现场装饰成自杀,是因为差点被我们撞破,情急之下才不得已这么做,否则不会这么漏洞百出,也就是说,‘伪装自杀’并不是凶手初始计划内的部分。”
这番推论倒是合情合理,凶杀现场布置得太过慌乱,根本不似一个精心筹谋的计划。
也许凶手选择毒杀的理由并非为了伪造自杀,只不过毒物杀人于微末,消散于无形,既不会留下指纹,也不会沾上血迹,实乃犯罪逃逸之首选。
正在我千头万绪满头结的时候,沈林却仿佛灵感突发,混沌点化,任督二脉全部贯通,双眼里都放出两道光彩。
“凶手……也许并不止一个。”
我心中一跳,仿佛某种隐秘的想法被剖出心怀,亮出本色。
不知是不是该感叹我俩的默契,小师弟竟然和我不谋而合,都怀疑此事另有玄机,但他又怎么会主动提出关于真相的猜想?
沈林从反光镜中逼视我,目如寒火,眼神凛冽:“从监控上看,今日前来的只有你我苏静三人,小陈却没有出现在监控里,所以她必定身怀绝技,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我正全身发紧,听到这里莫名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附和这个想法:“她和苏静很可能是同伙作案,她一走了之,苏静把责任全部推卸在她身上,警方一时查不到证据,只能任她们逍遥法外。”
话音刚落,便听得喇叭刺耳一震,我方才意识到这还是在黄警官车上,如此诋毁公务人员的确太过嚣张,立马扭转话头,补充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警方一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黄警官的面色这才由阴转晴,将我们撂在宾馆门口,叮嘱我们不可妄动,小陈已经逃出生天,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早已安排两个组别的警员轮班守候。
没想到此生还有专职保镖的待遇,我简直受宠若惊,再三称谢。
等到黄警官挥手离去,沈林才冷哼一声:“说什么保护,分明就是怕我们作案潜逃。”
我安慰他:“总比像苏静那样蹲在局子里强多了。”
又有些担忧:“不知她会不会从实招来,一走一留,她们这步棋倒很精妙。当时若我们态度强硬一点,也许小陈就没机会逃之夭夭了。”
沈林和我一起搭上电梯,此时夜深人静,整个空荡的电梯只有我们二人,诡谲的红色数字从1一个一个跳上去,和我们同往教授家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师弟想必也是触景生情,叹息着:“你说的不错,若我们态度强硬一点,犯人就不可能有漏洞可以捡了。”
翌日。
黄警官一大清早来电,知会我们再往警局一趟重新录笔录,说案情有重大进展。
远远便看见一双硕大的黑眼圈抖动着朝我们走来,黄警官呵欠连天,眼角含泪,但神情只见兴奋,毫无倦意:“T恤上已验出安定成分,她们当时果然想放倒你们再一走了之。”
当时果然有所蹊跷!还好我留了个心眼,不然今时今日我和沈林是人是鬼都还未可知。
沈林非但不感激我救他一命吗,反而有些遗憾地反问:“为什么是安定呢?”
此话一出,黄警官也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惊诧地握紧了拳头:“对啊,既然嫌疑人选择毒杀教授,为什么不干脆给你们两个也下毒呢?”
我忍不住出口反驳:“杀三个人和杀一个人连量刑都不一样吧?而且就算我们现在好好活着,还是一样缺少指向凶手关键性证据,所以凶手也没有一定要杀死我们的理由。”
“说的也是。”沈林遗憾地承认了我的想法,转头继续询问黄警官,“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告诉我们吗?”
黄警官点点头:“苏静的真实身份也查明了,她才是张教授雇佣的日间保姆!只不过如小张猜测得那样,她现在一改口风,声称自己受小陈胁迫,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小陈身上。”
看来接下来只要将小陈缉拿归案,一切就可真相大白。
从嫌疑人摇身一变成重要证人,黄警官对我们也以礼代兵,客气起来:“我们仔细分析过了监控,还是认为嫌疑人不可能躲过摄像头,所以请你们再来一趟,协助我们从监控里找出嫌疑人。”
我欣然同意,协助警方办案乃市民本职,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自身清白。
而沈林更没有异议,毕竟他一直声称真凶另有其人,也许录像带里还有别的真相没有被发现。
7
冗长的录像以1.5倍速度播放着,我早已看得两眼泛花,粗略算了算小陈能离开教授家楼层的时间,怎么算也不可能超过一个小时,远远没有警察调出的这段视频时间长。
或许警察办案比较讲究细致入微吧,反正浪费的是证人的时间。
满腹怨念里,我斜眼悄悄打量沈林,没想到正撞向他定在我身上的视线,好似找到了一同开小差的同桌,兴奋地和我贴身耳语。
“师兄,我觉得警方让我们看视频,其实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帮忙,而是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我嘴唇微动,低声回应他:“当然了,除了黄警官跟我们一起看,起码还有八个摄像头对着我们。”
黄警官似乎察觉到我们轻声细语的对话,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们分析过录像,当天你们确实不可能犯案,又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其实很多事情我们警方并没有隐瞒你们。并且也希望你们能提供破案的思路,毕竟,警民一家亲嘛,哈哈。”
我揉了揉发疼的眼睛,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难道那个小陈真的那么神通广大?只要抓住她,一切难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黄警官无视了我这个看上去有些挑衅的问题,反倒是沈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女人是个惯偷,当时她要出门的时候,我假装生气抓住她的手,其实是为了观察她的手心,她手心有一道不符合掌纹的很深的痕迹,应该是经常使用铁丝开锁勒出来的痕迹。”
没想到沈林还有这一手,我当时还以为他冲动意气,实在是错怪也小看他了。
“一个惯偷,为什么要杀人呢?”他似是自问。
“甚至还联合了屋主的保姆。”我补充道,“教授家境优渥,或许是保姆告诉小偷,教授是独居老人,两个人起了贪念,就杀人劫财。”
黄警官亦同意我的说法:“确实,教授家的贵重物品有被翻动的痕迹,不过她们应该来不及转移赃款,就被上门造访的你们堵了个正着。”
这么想来,一切倒是顺理成章了,如果不是我们碰巧今天赶来,也许这份罪恶要到更久之后才被发现,到时候两个人早就逃之夭夭,甚至连一个可以指证的人都没有。
就在我和黄警官都觉得一切豁然开朗的时候,沈林又重新提出了昨天的命题:“凶手为什么要毒杀,而不是用刀,用枪,用棍棒?”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当然是因为毒杀不会留下证据了。”我说。
“可是……”
“那个,其实……”沈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警官踌躇着打断,“虽然法医已经验证致命的是河豚毒,但是苏静并不承认她们用的是河豚毒,坚持她们用的是过量安定。”
“现在没有任何明确证据指向投毒的凶手,她当然能推就推。”我并不想打击他的办案热情,不过那个满口谎言的女人的话能信就有鬼了,“再说了,过量安定致死这种事情是存在一定误区的,抢救过来的机会很大,她这样说很可能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名。”
视频依旧无声无息地播放着,里面的人来来往往,唯独不见那个俏丽小巧的身影。
彩色的画面有些失真,昨天分明是个闷热酷晒的天气,录制出来却是阴沉黯淡的色彩。
也罢,在这种草包人员的调查下,所谓的真相,大概也会和这些褪色的画面一样,永远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本色了吧。
“那,我有一个建议。”在一片缄默中,沈林还是不甘寂寞地想出风头,“按照师兄的观点,苏静承认自己注射了过量安定,而否认用毒杀人,是为了把罪名推脱到一个不存在的真凶,我们,我们就叫他A吧。”
我点点头,这种可能未必不存在。
公平地说,另一种可能同样存在——苏静没有撒谎,而是替用毒杀人的真凶背了黑锅。
“那我们就设定真的有这个A。”沈林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纸和笔,在上面写上一个大大的“A”字,然后递给我,示意我放在胸口。
反正也是无聊,我举起纸牌讽刺地配合他:“报告长官,嫌犯A已就位。”
“好。”他像抓住了真凶一样兴奋,竟然开始指挥起了黄警官,“黄sir,现在我们已经抓住了真凶A,要还原事情的真相,我想苏静的证词是必不可少的,请你让人立刻再次提审苏静。”
黄警官满头雾水地点点头,又似乎觉得这个情景哪里不对的样子,黑着脸反问他:“再审问一次苏静有什么意义吗?聪明的嫌犯都不会推翻自己之前的话。”
“不,警官,苏静之前的话都建立在她和小陈是第一顺位真凶的基础上。”沈林指向我的胸口,强调这个假设出来的真凶A的存在,“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一切推卸给小陈,但是小陈也存在被抓捕的风险,这个办法不是百分百可靠的。这个时候你告诉她,其实真凶另有人在,就像玩游戏,虽然你开了枪,人头却不是你的,你没必要替真凶背黑锅。”
“如果她没有在杀人手段的事情上撒谎,那她一定会配合我们的调查,洗脱自己的嫌疑!”黄警官了解到沈林的言外之意,几乎兴奋地一跺脚,“让她以为她只是杀人未遂,积极配合调查,就可以免于背黑锅。但是如果她撒了谎,那她就很清楚我们这个A是不存在的,她反而会坚持自己所有的谎话!”
黄警官越想越妙,立即打电话准备吩咐手下领命办事。
“喂,我说……”我忍不住幽幽开口,“这种诱供的手段好像是不合规章的吧。”
黄警官经我提醒,才想到这一点,接通了的电话空悬半天,空气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喂喂喂”的声音,另一边的警员一定以为自己的上司误拨了电话,又不好意思直接挂断。
“没关系,我可以肯定这个A是存在的,所以不算诱供。”
沈林冷冷地说。
8
空气一时僵硬了起来。
昨天在车上,他也是这么言之凿凿地断定真凶不是苏静。
难道说他的真实目的是袒护苏静和小陈?
回想起昨日种种细节,从一开始的违和感,到最后发现尸体的惊悚,沈林好像一直都表现出和我完全相反的态度,我在警惕苏陈二人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不合情理的粗神经,当我震惊于教授的尸体的时候,他却镇静得像预知了一切。
——小陈不是真的保姆,苏静不适合真的夫人,我又如何断定这个师弟是真的师弟?
我竟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种潜在的可能。
他现在如此努力地为苏静脱罪,莫非和他和苏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A先生。”
就在我紧张得汗毛倒竖的时候,沈林却突然玩笑般地喊了我一声:“师兄,你刚才说,毒杀就不会留下证据了,是吧?”
“当然了。”
“有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不知何时,他已经那么凑近我,呼吸落到我的脖颈上,宛如即将一口咬死猎物的狮子。
我心中一惊,仍保持镇定:“教授已经服下毒药,还从哪里找到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难怪凶手要下毒杀人。”听了我的一句话,沈林状似恍然大悟,仿佛身处另一个频道,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苏静和小陈并非激情杀人,但也不算计划犯案,她们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杀人逃逸,一走了之,所以对她们而言,用药,用棍棒,用枪械都一样。而真凶,他计划缜密,不想留下任何证据,甚至还好运地找到了两个替罪羊。对了,你还记得吗师兄,你说杀人凶手掩饰罪行,最好嫁祸的人,不就是永远沉默的受害者了吗?我说不,因为最好嫁祸的人,就是自以为自己是凶手的嫌疑人!”
我手心沁出冷汗,这话的意思,真凶根本不是这两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当然不是!”师弟仿佛读出我心中所想,冷冷地反驳,“你还记得我们分析的吗,苏静并没有仔细地伪造现场,所以那几支安定制剂并不是伪造的凶器,只不过恰好替真凶打了掩护。”
这一点我承认,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难道就不能是苏静凑巧选择了毒杀吗?
就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沈林又提出一个重复的问题:“凶手为什么偏偏要挑选在午后这个时间下毒?下毒杀人这种时候不是月黑风高夜最好吗?”
这一回,他选择自问自答:“凶手不是非要在那个时候下毒,而是只能在那个时候下毒!”
黄警官完全被他绕糊涂了,干脆挂了电话,用看精神病一样的眼光看着他:“小沈,你在说什么啊,非要在那个时候下毒,和只能在那个时候下毒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非要’的意思是凶手主观上希望那个时候下毒,而‘只能’是表示凶手没有办法控制下毒的时间。凶手根本不是通过主观手段地注射杀人,而是把毒藏在某个东西里,无可奈何地等着教授自己吃下去,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这个时间!”沈林目光灼灼地望向我胸前的牌子,好像上面那个简简单单的A字已经足够勾勒出凶手的身影,“苏静是在教授吃了安眠药以后,才注射安定的,所以,我猜测,毒物是混在了其中一片安眠药里面,他不知道也不可能预测到教授何时才会吃到那一片带毒的安眠药,巧合的是,这正是苏静准备动手杀人的一天!”
“你说了这么多次真凶,当场的就我们四人,你到底怀疑谁是真凶!”我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反唇相讥,“是你,还是我?”
“你。”
我?
我环臂抱胸,用眼神轻蔑地质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沈林说:“我们一开始等在教授家门口的时候,你说‘张老一个人独居在家’,试问和他多年不见的你,又是怎么断言的呢?”
我还当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推理,没想到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不由好心地提醒:“就当我说错话,这也能算证据?”
他摇头:“不,这只是我怀疑你的起因,包括你对教授家的了解——你知道厕所在哪里,甚至一眼就知道苏静和小陈是假冒的。”
“那只是因为我记忆力好,还记得数年前教授家的构造。”
“也可能是因为你提前来过。”他冷冷一笑,如已窥破天机的张果老,“教授服下你下的毒之后,不知情的苏静为了杀人夺财便给教授注射了过量安定。没想到小陈偷门而入,准备行窃,撞见一脸痛苦的教授,可惜的是,她并没有选择救人,而是听信了苏静的话,和她一起平分财物。当然,她们还没来得及逃窜,就遇到了拜访上门的我们。”
我大为不屑:“说得好像你亲眼所见。”
沈林无奈地耸耸肩:“后面的故事都不重要,也许和真相有所出入,但是我想苏静会证实一切,毕竟这可是她洗脱嫌疑的大好时机。”
我更觉荒谬,早就隐约觉得他和苏静等人沆瀣一气,没想到竟然为了别人诬陷自己的师兄,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故事如果写进小说,一定是一个大为反转的结局,可惜法律冷面无情,绝不会因为侦探的一番理论而判定正邪。”
没错,法律并不在乎这个故事看上去有多情节精彩逻辑严密,只在乎是否存在不可推翻的证据和无法狡辩的证词。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就像我面前正在加速播放的昨天的历史,已经和真正的昨天大不相同。
9
“你说的没错,刚才我说的全部内容,就都能叫做假设。”沈林突然收起了自己的利爪和尖牙,羞涩地舔了舔发起干皮的嘴唇,像某种温和无害的大猫,“苏静的证词并没有多大的法律效应,毕竟她自己也是重大嫌疑人。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做为呈堂证供。这句话,你不陌生吧?”
当然了,这可是港剧中最著名的台词之一,谁人不知?几乎每有犯人落网,就会蹦出这句经典语录。
“教授已经服下毒药,还从哪里找到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师弟轻声重复着我说过话,在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胜利。
“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教授是‘服毒’?”
“我……”
我千算万算,百密一疏。
灯光忽然亮起,仿佛舞台即将落幕。
两道冷峻眼神投掷过来,这对铁面无情的眼睛将为我刚才的言行作证。
黄警官从腰间抽出一只手铐,礼貌地请我戴上,我万万没料到此二人早就串通一气,难怪视频录像那么漫长,真是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逮捕归案!
“我……”
“我知道,你一定想说,这是你的口误,当然,我也认为法官不会因为一句话一锤定音。”沈林冷静地拆穿我的想法,在他身后,数个失真的画面依旧不停地进行着播放。
其中一个画面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了电梯,按到了教授所在的楼层。尽管他谨慎地身穿卫衣,甚至带着口罩和帽子,但是从国人少见的身形上不难判断出——
那个人就是我。
我努力地回想着,是了,那的确是一个阴郁的,没有阳光的日子,录像并没有失真。
就像真相也没有失真。
“这是43天前的视频,为了找出来,我们全警局上下一宿都没合眼。”黄警官冷眼看着我,仿佛在说真相早已尽在他们掌握之中,今日不过宜行抓捕事项,甚至连你的师弟也从未站在我这一边,所有的愚蠢行为都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
真是荒唐,在胜利者的眼睛里,我看到是比我更加颓丧的灰败,好像如今被捕入狱,即将面临漫漫徒刑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他这个正义的使者。
“师兄。”沈林有些晦涩地开口,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侮辱了他还是侮辱了我,“当时你阻止我喝那杯茶,是因为你未能百分百断定教授已经中毒身亡,你担心苏静在茶里下药的时候不小心把河豚毒的那一枚安眠药下进去,所以才阻止我喝那杯茶。”
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念之仁,事情的结局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为什么?”沈林深深望着我,“既然你不愿意同门师弟的我受到牵连,为什么要对老师下毒手?他已经病情惨重,就算你不出手,他也时日无多了啊。”
我知道他希望从我口中听到更多身不由己的故事,可惜法律冷面无情,绝不会为凶手的一番剖白就减轻罪责、从轻发落。
“我的唯一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让他不能捐赠自己的遗体。”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张教授死亡已经超过20小时,理论上没有任何器官可以移植,“虽然脑子得了帕金森,不过他身体倒还不错,把自己编得那么凄惨,不过是想让我回来看看他,既然他都愿意为我破例撒谎,那我就满足他的心愿。”
沈林瞪大了眼睛,他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虽然聪明,可惜天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已经看破了真相,却看不懂人心。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就是张教授那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大家都以为我妈妈只是因为他到处拈花惹草才和他离婚,其实就连这种事情妈妈也忍受下来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身为父亲的他,在我发着高烧的时候还沉迷在自己的研究中,明明自己的儿子都要死在病床上了,却在那里佛光万丈地想要普度世人——既然他这么想要把所有的一切捐给医学事业,那我就偏偏不让他如愿。”
“所以你不惜越洋前来,精心布下局来,只是为了让他的尸体被法医分解,而不可以捐赠给需要的人?”
我怅然地点点头,这个想法或许很疯狂,但好歹成功了。
就像小陈不是真的保姆,苏静不是真的夫人,我的真实身份,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医学生。剩下唯一让我好奇的事情,就是我的小师弟到底又是谁?
这时候,门外突然闯入一个刺头青皮的年轻小伙子,欢天喜地地奔来邀功:“黄警官,苏静都说了,和沈哥刚才说的一模一样!沈法医真是太厉害了,咱们的饭碗都要给他抢了!”
尾声
七月的雾都,空气就像被夕阳蒸干了所有水分,滚烫地沉浮在地平线的尽头,让视野可见的一切景色都变得模糊而摇晃。
远远的,我注意到一个微微驼背的瘦长影子,夹着一袅淡然散去的青烟,静静地伫立在这个城市的狭小角落中。
也许是注意到了这道踟蹰的视线,沈林回过头,招了招手,看不清是否在笑:“还不下班啊老黄。”
我唯有慢慢踱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支刚燃的香烟,叼在嘴里,掩盖我的词穷。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取笑我,黄警官在嫌犯面前的高超演技呢?不过今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个兴致。
只不过和我一样,把尴尬的沉默都掐灭在燃尽的烟头中。
“其实……有一个疑点,我一直没有想通。”他抖了抖指头上沾到的烟灰,有些苦涩地笑着,“现在想来,或许是我不愿意在抓到真凶之前去想。”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我面前百无禁忌。
他说:“像张老那样谨慎的人,是不可能把器官捐赠同意书这样重要的文件随便摆在桌面上的。苏静她们也没有理由专门翻出来,毕竟按照一般人的思路,这种东西并不能当做遗书。”
“的确。”我同意他的说法,亦钦佩他的细致,将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都琢磨得如此透彻,“但是对于张老而言,妻离子散,也只有这具□□还需要托付了吧。”
他深深颔首:“没错,老师就是那种人,虽然私生活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在科研的道路上,他已经奉献了所能奉献的全部。”
“那……”
“我想,在毒药发作的瞬间,他应该就明白了到底是谁有能力加害于他,在那种情况下,还挣扎着从桌子里掏出捐赠书……”沈林停顿了片刻,仿佛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真正想要伪装成自杀现场的,只有教授一个人啊。”
斜阳愈下,带着漫天烟霞一同没入天际,而另一面天空则升起来一轮浅蓝色的月亮,用清冷而高洁的光芒笼罩住这座繁华都市。
“我将老师最后想要保护的人亲手送进了监狱,有时候我在想,这就是法律吗?它真的——非常严苛,非常无情。”
我深深吐了口烟,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摁灭在地上。
“人们啊,常常感激太阳,因为没有了太阳,世界就会是一片黑暗。但是很少有人会想,如果失去了月亮,我们也同样失去了另一半光明。这是因为日光温暖,而月光寒冷。但是实际上,它们都来自于太阳。”我轻快地说着。
“如果说人类的感情像阳光的话,法律就应该是月光吧。人类真的是一种不冷静冷静,就很容易热昏头脑的傻瓜生物呢。”
很多年没有发表过这种羞耻的长篇大论,我也不禁老脸一红,不过想到能为年轻的同事排解一下工作上的迷茫,我这个前辈也算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
显然,这个晚辈丝毫没有认识到应该被尊敬的前辈的口中的话是多么珍贵的经验,反而笑得前合后偃,仿佛我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笑话。
“笑够了就给我去加班!”我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无视他鬼哭狼嚎的叫唤,“做了一天证人你得意了啊,赶紧去把前面的报告给我写了,立刻,马上!”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