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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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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眨眼就到了17岁的新年。
就算学校很穷,也会在这时候挂上一点装饰,彰显元旦的快乐氛围。
那年的12月31日是个周五,学校上午上完课,下午就开展了元旦晚会,霍明翘所在的班级有个群舞节目,她不会跳,但奈何长相标致,被老师强行安排去凑数,化了妆,梳了头,穿了一条雪白的裙子,跟着大部队上台应付完,就算了事。
晚会结束,元旦放假,学生们陆陆续续往校门外走,霍明翘想起来有作业落在了宿舍,便回宿舍去拿。
进了宿舍,收拾完书包,窗外却突然传出同寝女生的声音:“霍明翘走了吗?”
“应该早走了吧,她不是回家要好久吗?”
鬼使神差的,霍明翘一闪身藏到了衣柜后面。
寝室门打开了。
“刚才六班那个男生问我要霍明翘的手机号,我跟他说霍明翘没手机,他还不信。嗐,霍明翘那个穷逼,要是真有手机,晚上还会这么安静吗,肯定忙着跟人哥哥妹妹的聊天啦。”
“怎么又跟六班扯上了,霍明翘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就是四班那个体委,我听说他们都睡过了。”
“啊?真的呀?谁说的?”
“那男的自己说的呀!上个月霍明翘不是发烧了吗?我听说就是玩太疯了才生病的。”
“噫……那她怎么不问人家要点钱啊?还那么抠门,食堂吃个饭都不打肉。”
“哈哈哈哈,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真爱,要钱的话那不就成了卖的吗?”
“真爱什么真爱,我看她也没怎么和那些男生说过话啊?”
“人家背地里好的,我们怎么看得见呢。要是被老师发现,不就惨了。”
“行了行了,你东西收完了没有,车要赶不上了。”
“收完了收完了,走吧走吧,别催。”
寝室门关上了,女生们的声音远去了。
霍明翘抱着书包,从衣柜后走出来,神色平静。
她听多了这种风言风语,只要不说到她面前来,只要不对她产生物理伤害,她都可以假装不知道。
她用宿舍的公共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继父。
“明翘啊,是不是放学啦?”继父笑道,“元旦学校放几天啊?你妈很想你,快点回来啊,多住几天。”
“我妈呢?”
“你妈带着湘湘出去了。有事吗,跟叔叔说。”
霍明翘迟疑了一下,说:“元旦晚会班里排了节目,买了演出服,一百二十块钱,这次我回来能给我吗?”
“一百二十块钱?这么贵啊?”
“……他们定的,我没法做主。”
“你们什么节目啊?买的什么衣服?”
“……舞蹈节目,裙子。”
“哦?明翘还会跳舞啊?”继父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那这次回来把裙子带给我们看看,趁着新年也在家里跳个舞,热闹热闹。”
霍明翘沉默了一会儿,道:“钱下次再给吧,不着急。这次放假班里有其他事情,老师让我做的,我还没做完,就不回来了。叔叔再见。”不等继父开口,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跨年夜的晚上,她背着书包,无所事事,沿着学校旁边的路一直走,越走越荒,越走越黑,走到了一个她也不认识的地方,但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面前出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大河。
她走到土桥上,借着昏暗的桥灯,认真往下看了看。
幽深,黝黑,在冬夜缓慢地流淌着。
她还穿着那条演出时的白裙子,小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丝袜,便宜的板鞋上沾满了尘灰。
她稍微把羽绒服裹紧了一点,然后手臂一撑,爬上了桥栏。
坐在桥栏上,脚底悬空,夜风迎面扑来,可她忽然觉得不冷了。
她开始认真思索,如果自己跳下去,会是脚朝下还是头朝下,如果泡发了没人发现,是不是会出现巨人观;又或者不知道顺着水流漂到了哪里,会不会给附近的水田农户带来困扰。
她这样的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成绩不好,也没有技能,除了一张脸勉强有用,她什么也没有。
待在学校,看不到希望,待在家里,更看不到未来。她这个年纪,出去打工也没人敢要。
老师让她一心一意好好学习,可是当她的生活被其他琐事占据,她又有什么心情学习?母亲跟她说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可是为什么不告诉她到底如何才能熬过去呢?
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她解答。
耳边响起女生们窸窸窣窣的指点,男生们嘻嘻哈哈的议论,老师们苦口婆心的教诲,母亲无奈悠长的叹息,继父不怀好意的调笑,还有妹妹永不停歇的尖叫哭闹……
霍明翘想,跳下去吧,等到河水浸过了耳膜,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是霍明翘又想,出来得太匆忙了,无论如何,她不见了,都应该告诉母亲一声。于是她又翻回了桥内,从书包里找出一本本子,摸黑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还写了母亲的电话号码。
她把写好的本子塞回书包,放在桥边,然后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
霍明翘还有空冷静分析,羽绒服这么贵的东西,哪怕给流浪汉,也不能跟着自己被浪费了。
裸露在外的胳膊被冷风一激,顿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鼓起,霍明翘坐在桥栏上,晃了晃腿。
她在心里给自己暗暗打气,决定数到十就跳下去。
十、九、八、七……
别人跨年倒计时,她也倒计时,还挺应景。
思绪不小心飞得远了些,霍明翘赶紧回神,继续倒数:六、五、四……
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而来,刺目的白光照亮了这片昏昧的土地与河流。
霍明翘下意识地扭头,抬手挡了一下。
几辆摩托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似乎有人喊了什么,但她没有听清。
就在她愣神之间,那几辆摩托车突然在不远处紧急刹住了。
有个人调转车头,推开头盔上的挡板,看着她,迟疑开口:“喂……你,你没事吧?要帮忙吗?”
霍明翘呆呆地看着他们。
那几个摩托车手互相对视一眼。
大概是深冬,她这幅样子坐上桥上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最初说话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又道:“你……你是人吧?”
霍明翘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你不要过来!”
她这一开口,那些人确认了她不是什么女鬼,又看到了被她丢在桥边的书包和衣服,顿时七七八八猜出了什么。
她死死地抓着桥栏上的凸起,仿佛他们一过来,她就要跳下去。
车手们窃窃私语道:“这是自杀吗?”
“要不要报警啊?”
“我们要是不管她,算犯罪吗?”
“不能报警啊!报警了先被抓的是我们吧!”
“我早说了不要选这个路线,你看看你们干的这都是什么事……”
“是谁他妈提议的跨年夜来飙车?”
“还不是四哥——喂,喂,四哥你干什么!”
最初的那个车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来。他望着被车灯照得脸色惨白的女孩,试探道:“这个……你冷静一点啊,有什么事我们下来说,我们都不是坏人……呃,你是高中生吗?家长在哪里呢?”
霍明翘闭紧了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四哥,咱们走吧,这种事不好管的……”有人说道。
“放屁!”被叫做四哥的车手扭头骂道,“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转过来,对霍明翘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小姑娘,有事先下来说怎么样?”
倘若是在平时,霍明翘看到这样的男生,可能心里还会感叹一句真好看,但她现在只有恐惧。
大半夜的,这么多男人围着她,弄得她想跳又不敢跳。万一她跳了,他们也跟着跳怎么办?万一她不跳,她又被他们带走了怎么办?
她竟然紧张得开始出汗了。
“你放松一点,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我们都是大学生,恰好从这里路过而已。”四哥下了车,朝她缓缓走来,“你看马上要新年了,事情都会有转机的,想开一点嘛,这世上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呢?”
霍明翘看着他走近,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老天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呢?
她本来是不想牵连任何人的啊。
“你,你,你再过来,我就真的跳了。”她脱口而出。
四哥无奈停住脚步,举起双手:“好,我不过来了。那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呢?就算听我帮你骂骂人也行啊。”
霍明翘红着眼眶,带着鼻音道:“我不要你管我。你们走好了。”
她转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小姑娘,你回头看看我呢。那下面有什么好看的啊,能有我好看吗?”四哥故作轻松地说道。
霍明翘想,这是什么人啊,有这么说话的吗。
她不想理他,只背过身道:“我求求你们走吧,你们继续玩你们的不行——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哥竟然趁她不注意悄悄走到了她后面,然后一把勒住她的腰,把她拖回了桥面上。
霍明翘惊声尖叫,双腿落回地面的那一刻,眼泪倏地就掉了下来。
其他车手们纷纷围了过来,把她和桥栏隔绝开来。
霍明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四哥找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张纸,周围的男生们也都没人带纸,最后还是从霍明翘的书包里找了包餐巾纸出来,递给她擦眼泪。
“别哭了,别哭了行不行?”四哥手忙脚乱地说,“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还是你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带你去警察局?”
霍明翘没有理他,仍旧一个劲地抹眼泪。
有个男生道:“四哥,你让她哭吧。我妹妹就是哭完就好了的。”
四哥:“你吵死了,给我把那边的羽绒服拿过来。”
他把羽绒服给霍明翘披上,问:“你还想死吗?”
霍明翘不说话,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
“想找警察吗?”他又问。
霍明翘摇了摇头。
“那回家呢?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他再问。
霍明翘依旧摇头。
“那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霍明翘抽抽噎噎道:“你们走吧。”
“那不行。”四哥义正言辞道,“我们走了,你再寻短见怎么办?”
霍明翘又开始哭:“关你们什么事啊!”
“你看四哥,我就说她是个麻烦。你救了人,人家还不领情。”有人嘟囔道。
四哥敲了他一记:“她这不是情绪正激动嘛,等等就好了。”
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四哥今晚跟中邪了一样,善心大发,稀奇死了。”
周围便没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她哭完。
直到她终于平复了心情,才抬起头来,肿着眼睛很愧疚地道:“对不起。”
对面蹲着的四哥笑了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嘛。我叫梁肆,你叫什么名字?”
新年的钟声恰在此刻敲响,无数烟花从城市上空次第绽放,再化作万千流星坠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