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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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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的那次宴席,是一场隆重的告别,百官两旁开列,军队气势冲天。
少将军张煊端坐在席宴的正位,头上的银盔瓒明夺目,脑后一绺绛红的簪缨被风吹得斜斜飘起,身披一袭银甲,护心镜亮如秋水。
今日的戎装,比起以往任何的英雄鹤氅、抹额缎袄都更显器宇轩昂。
坐在长亭的一旁,我抚着我的琴,凝视着面前将要指挥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这个男人,他面容依然平和如往常,笑容像是清澈湖水上升起的薄薄氤氲那般,自然温和。
他的副将是一个眉目俊朗的男人,我认得出来,是文熙,张煊唤他字为乾知,说他也是忠良之后,一员虎将,皇上赐封的王侯,从前我在锦绣坊便见过。
酒过三巡,有人向他说起送别之辞,他却摆摆手,说出征只是平常事,不想耽搁太久,临别再喝下一杯酒,就要带着军队起程。
可文王爷却笑着说时候尚早,再听弹奏一曲,也让士兵们好好的喝酒吃肉,到了阵前,便没有了这些珍馐。见张煊点头同意,他一摆手,我懂得那意思,乐曲旋即在指尖流淌而出。
这一曲《阳春》,扫平所有出征的离别和战地的萧瑟。
我想在那时,我是将自己的全部心绪都交付了其中,倾泻的宫商角徵汇成一脉音律的溪流,翻起我曾是波澜不惊的心绪,又被吹散在习习的松风里。
一曲终了。
少将军站起身,向着文武百官抱拳道:“今日我张煊带兵出征,定要溃败敌寇,方回京师。诸位大人送行至此,还请留步,保重!”
说罢,他甩手离席下了秋亭,大步走向战马,几名副将紧随其后。
我扬手又起另一支曲,《潇湘水云》,我所能够弹奏的最能表达着此刻心境的,为他送别的曲子。
一时间,长亭外军号嘹亮,战鼓齐鸣,我知道就算再怎样用尽全力的去拨动琴弦,颤抖的琴音也只能淹没其中。可是我没有停,只想这样,就能偶宣泄心中兀自升腾起的那感伤。
我想你一定听不见我的琴声,可是听到也好,听不到也罢,我只是想让我的乐曲,代我追随在你的身旁。
张煊走到马前,抬手捋过乌黑发亮的鬃毛,扯住缰绳单脚提镫,撩战袍飞身上了马。
我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抬眼望向那背影。
他上马的一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在心里翻腾开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从眼里,到鼻息,到嘴巴,变成了涩涩的咸。
我为自己慌了神,为什么要在这一瞬间流下泪水?是怎样的心情,让我因为这个男人变得悲伤?
安越凌,你要尽量的逃离,你只是那样一个乐师,除了音乐和你的琴,再没有什么能够盘踞进你的心里,有些事,一旦它生根发芽,就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我的手却一直在抖,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第一次乱了方寸。
在这样嘈杂喧嚣的时刻,我听到,也只有我自己听得到,那几个凌乱的音符,像是顽劣的稚嫩孩童,不听话的从指缝间颤抖着跳跃而出。
只一瞬间,我就恍然惊醒过来,急急的稳住双手,让音乐重新如行云流水般的倾泻,此刻眼里的泪水,脸颊的温热,就让它们在风中慢慢风干退散,直到别人再也看不出罢。
我心里暗松口气,这小小的失误,若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定不会听出来,如此气势磅礴的时刻,还有谁会去留意一个渺小如我的乐者是不是在悲伤?那乐声,那埋藏进千军万马便不见踪迹的声响,又有谁能侧耳聆听呢?
就像那个,那个男人,他一人的光芒,就足以盖过千军的阵势,他端坐在马上的并不魁梧的身躯,就能汇集千万道的目光——那么还能有谁会再去留意,军队里万千士兵中的哪一个呢?
但是,等等,我看到了什么?
就在我稳住双手的一瞬间,像是做梦一般的,又看到了什么?
那战马上的人,他竟然向我投来一瞥疑惑的目光。
……是的,就是这样,在我双手乱了方寸的时候,马上的人,他轻轻的回过头来,看了我,和我的琴,只是淡淡的一瞥,就让我的心静止在某个时刻,下意识的回眸,看在我眼里却是惊鸿的烙印。
我以为战鼓的鸣响已盖住了世间一切的嘈杂,我以为只有自己才听得到那乱弹的音符,我以为他不会留意到,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但是,他却是在听着我的乐曲,听出了其中的阙误,才回过头来看我。
那么,他有没有看到我眼里的泪,双颊的红?如果看到了,会知道我是因为他,才心生离愁的吗?
虽是心慌意乱,但我只是埋下头去,再没有弹错一个音。
不知多久,再抬眼,文武百官依旧站立整齐,军队已是蓄势待发,少将军,留给我的又只是一个背影。
听得战马一声嘶鸣,他一手揽缰,高举起盘龙枪,策马向前绝尘而去,几名副将打马扬鞭紧紧跟随。
其间我还看见了七月,她从前的红妆罗裙换成一身短衣襟的利落打扮,也骑马紧跟在后面。我张张嘴想喊住她,说带我一同去,可是这转瞬的念头哽在喉咙里,就慢慢的溶化开,终没有出口。
一时间风声雷动,十万大军浩浩汤汤的起程出征,宽阔的官道上扬起滚滚尘埃。
我终于还是停了拨弦,呆呆的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浩浩大军的最前方。
天色渐阴,零星的雨点打落,一条大路直向前延伸,凭我再怎样注目凝视,看到的也只有整个军队都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筵席散尽,宾客退场。那些刚刚还洒着泪送别的文武百官,转眼就换了笑脸,彼此恭敬着上了马,起了轿。
而我,这一刻,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坐在这风里雨里,独自回味刚刚那匆匆的一瞥,直到家人来叫我回府去,才发现,十里长亭,寂寥的官道,早已空无一人。
这盛大的宴席,来得快,也散得干净。
我起身上了马车,家人们收了我的琴,一同回府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从他那轻若鸿羽的一瞥开始,就像是有一桩不可告人的陈年旧日被突然提及那般,我的心,竟终日惶惶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