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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积重难返 ...

  •   微弱烛光下,玄静对元真说起了往事。

      “你当时的父母是两位在家居士,也是两位善人。他们说你刚出生他们就常常念经给你听,你学会说话之后就开始教你戒嗔、戒嗔、守柔、怀仁。将你送来观中出家之后,他们二人也去山中隐居,避世修行了。
      “虽然有自幼受你父母教导影响的缘故,但你那般年纪就能对蝼蚁有善意和不忍,也实在让人赞叹。
      “恰巧你父母想在观中为你找一位师父让你拜师出家。我从未想过收徒,但见了你这般,又怎会不爱,没有多想就当场收下了你。”

      元真常听师叔说,师父一定是特别喜欢自己,不然绝对不会收徒的,但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自己初来时候的事,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师父竟然还记得。

      “我好像很快就康复了,现在都不记得小时候生病的事了。”

      “你天生仁厚,父母也是两位慈善的居士。心宽而性善,不见恶戾,自然少有灾病。但你如此秉性却是难得,像我小时候就比你差多了。”

      “师父怎么这样说?师父您样样都比我强许多,哪里会不如。”

      玄静笑道:“你小时候可不这么觉得,那时候你不是很不不喜欢我吗,更喜欢玄清。”

      元真记得小时候确实有一段时间,有时会觉得师父严厉又不近人情,有一点害怕她。
      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拜的这个师父就好了,跟师叔在一起就轻松许多。
      师叔说话有趣,会告诉她各种好玩的东西,不像师父总是冷冰冰的,根本不会说笑话讲故事。

      而且玄清还告诉元真,现在师兄跟以前比都算好到天上去了,以前她更可怕。

      也记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才渐渐变得稍微平易近人些。

      而元真渐渐长大,开始学经文,先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一无所知,又发现师父是那么渊博,解释经文时总能教给自己许多自己看不出看不懂的东西。

      再大些懂事些,熟悉了更多人事道理,也才渐渐理解了师父虽然对谁都似乎是疏远冷淡,但实际却是克制的行为下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关心。

      尤其当自己也开始修行后,才也理解了像师父这样谨守戒律克制情绪和私欲是多么难。

      玄静感受到手心中元真的手腕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僵硬,在玄静双手中渐渐放松下来。

      见元真终于放松了下来,师徒二人又难得如此交心对谈,玄静便继续说起了自己过去的事。

      “你有所不知。我年幼时性子孤僻,也没有什么没有师父长辈留意教导。日常除了上课也就只能漫无目的自已随意去看去学去想。然而越是看越是学,也就越是茫然无奈,然后便觉痛苦难捱。”

      元真问:“为何呢?”
      “一是越学越发现自己对那么多东西一无所知,在浩如烟海的智识面前我是那样渺小,不值一提。而身为一个凡胎肉躯,距离天道又是那样遥远,遥不可及。
      “即使拼尽全力,也依旧显得无能为力,只能精进分毫而已。远远不能理解那么多庞杂的书本,得道飞升更是遥不可及。可我还只能保持现状,继续如此如蚯蚓爬行缓慢行走。不知前方为何,能止何处,我又岂能不迷茫。”

      师父说的这些,也是元真现在正在经历的,因此感同身受。
      “师父不是说过,这些都是每个修行者都必须经历的。就像师父虽然经历了那些困苦,现在不也有了许多成就吗。就算是只有一点,积攒起来,也能慢慢变多。 ”

      玄静点头,“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还有什么吗?”

      轻叹口气,玄静终于提起自己的过往。
      “玄清可能也跟你说过,我俗姓苗,正是出自曾经的那个仙家名门,苗氏。你这个年纪可能已经不知道了,二十年前,苗氏还算薄有名声。
      “当世既无国界之分,也无官律法,有事不是寻有名望的高人,就是向大派名门求助。百年前苗氏风头正盛的时候,一如现在的天钧殿,举世闻名,天下向往。
      “然而就是这么个外面看起来令人神往,仿佛入门修行就能半只脚踏进仙门一样的地方,我长久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溃烂。

      “悟道修行需得致虚守静,才能了悟明白,才能得清净解脱。所有的人都会说这些,也都爱这样说,授课的人也这样教我,我也十分也向往。但这样说的人自己又分明做不到。
      “我一直在家中私学学习,几乎从不外出,与其中的人朝夕相处。一边讲着断欲,一边盘算着挑出来天赋最好的几个子弟,让他们尽快有所成就,让异性的名士都拜到自家门下,好巩固名声地位。
      “一边讲着弃私,不生分别心,一边又泾渭分明的划分成一个个团体,血缘较近的人和关系亲近的朋友是自己的延伸,不甚熟悉没有利益相关的人就算是别人。说着对众生一视同仁的仁爱,又还是雷打不动的偏袒这些人,其实就是在偏袒自己。
      “我曾经不知道多么厌恶这些人,他们天天口诵经书,言说解悟,还如此被偏私狭隘束缚,如此被我执辖制,偏偏还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自己有不对。”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苗氏诸人早已化灰,玄静所言还是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元真不知道过去师父还住在家中时到底是有多么厌弃这些家人。
      师父过去这种对人的劣性极端地敌视,简直到了戾气过甚的程度了。

      元真也明白玄清师叔为何要说师父曾经待人多么刻薄了。
      幼时最易冲动极端的时候,又不得不浸染在自己极度鄙夷的地方,即使初衷是源于对广博高行的向往,最后却还是生成了这种戾气。

      “修德近道,失德远道。心超物表,脱离亲疏利害贵贱之间,才能与天地合。
      “他们口称修行,我却知道,这般修法只能越走越偏。我虽然也知道这样可怜,为他们受这些本能拖累感到惋惜。但我那时还不懂得宽仁,些微的同情过后便是感到厌烦。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说到底无非利己二字,不过是为了自己和自己身边人能风光有利。
      “所以苗家和家门外的人比,是苗氏的人和门客要紧。若是自家人和门客,那又是自己家的人更重要。就算是同族内,还得再细分个亲近疏远。
      “但是出不出名,出了名的是谁,是谁家人姓甚名谁,说到底又有什么所谓。就算是跟自己同姓,是自己的家人,善恶生死谁也帮不上别人,只能自己修行。得了再多这种虚幻的名声,自己不了悟也还是不能得道。”

      师父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那些人,对元真来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还有这样的人吗?”
      师父说的那些行事都是古人的做派,当世的人还有讲这些门第虚名的吗

      玄静道:“那时外面确实早就好多了,但那个家却是尾大不掉,改不动这些传下来几百年的习惯。”

      玄静沉默了一会,终于又说道:“我还未出家时的二姐姐偶尔会跟我说,私欲再丑恶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正常秉性,我这样极度排斥也无法改变,除了惹自己烦心,还会让别人厌恶,劝我尽量习惯这些,克制收敛些自己。
      “但是就算知道了这些道理,我也难以做到。那些欲望,那些私心根本像鱼鲠一样刺在我喉间,扎在我眼里,我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安然自若。
      “污秽汇聚周身的时候,漆黑污浊,漫无边际,像是无边黑海一般。而我则陷溺在黑海之中,时刻感受着如被恶鬼啃食魂魄一样难忍的痛苦。

      “即使如她所说,只是人之常情,只是自保自足,只是对亲近偏爱之人稍有偏私,但这到底是因着人心偏颇,自私之极,欲壑深极。
      “我当时每天都在想,这些无边黑海,靡靡之音,矫饰上温情,蒙上一层家人亲情的外壳,就这样蔓延在苗氏这株老树里。过目扰魄,入耳穿心,败坏人难得的天生的那一点清气灵识。

      “当年本就稚幼无知,又长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我天生也并没有什么醇厚的秉性,由着性子一味的孤僻偏激到底。只觉得我周身的这一切既然我无法改变,那至少从这一切中剥离出来吧。再黑海无边,我不受蛊惑不陷溺其中,至少能求得自己的干净。

      “我也知道想做到致虚守静并不应该绝物离人,而是万物在吾周身,却无足以挠吾本心。这才是无论所住何处,而心不动。但我自认还远没到定心若水的境界,能任己身高低随波,举世非誉,不觉宠辱;临清蹈浊,不辩黑白善恶,而不生分别心,不生渴求厌弃心。
      “我做不到,我忍受不了那些杂乱的事。我心随境动,外面是黑海我就畏惧黑海,外面是尘嚣我就会感到心烦。于是我只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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